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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狸奴的残识1 ...

  •   苏怿在混沌中感受到水体特有的压迫,耳畔是沉闷的轰鸣,胸腔的灼痛提醒着他正在急速下坠。当指尖触到某种滑腻物质时,他猛然被抛入一片刺目的白光中——

      “喵呜!”

      脱口而出的惊叫带着绒毛的触感,苏怿僵在少女温软的怀抱里。垂落的尾巴扫过青石板上未干的水渍,他嗅到鱼腥味混着少女衣襟传来的沉水香。

      “笑笑又偷鱼不成,反倒成了落汤猫?”少女用绢帕轻轻裹住他,将脸埋在他湿漉漉的脑袋上逗弄。

      自己这是变成狸奴了?再细看周遭陈设,竟与鱼梁洲有几分相似。

      虚幻之地不会存在真实的场景,而被抱起的真切触感也让他确信自己并非中了幻术。或许,他又误吞了某段残存的记忆,此刻正目睹着属于他人的过往。

      “喵。”苏怿又叫了一声,顺势甩了甩身上的水珠。

      额……这是狸奴的记忆?

      也罢,既来之则安之,且看看这段记忆要带他去往何处。苏怿放弃了挣扎。

      “笑笑今日怎么这般乖巧?呆呆的,莫不是呛水魇着了?”

      笑笑——原来这只狸奴叫笑笑。

      在那轻柔的抚触间,苏怿只觉灵台渐渐清明。他安静地蜷着,默默凝视眼前的姑娘。

      她正专注地为他揩去毛发上的水珠,一双桃花眼微微垂着,眼波流转间自有几分妩媚,好似三月枝头将绽未绽的花苞,明明是明艳动人的容貌,却偏被那小巧的鼻梁掩去些许光华,反倒更引人探看。

      虽只穿着素净的衣裳,却掩不住面容的姣好与艳色。苏怿一时竟看得有些出神。

      女子抬起头,与怀中狸奴圆溜溜的眼睛对上。那双猫儿眼里清亮亮的,丝毫没有因偷鱼不成反落水的狼狈。

      她轻轻“哼”了一声,朱唇微启:“你呀,总是这样没心没肺的……”

      近在咫尺的桃花眼里蒙着一层薄薄的水雾,苏怿望着她强撑的笑颜,心头忽然被某种悲戚的情绪击中。这具猫身竟不由自主地仰起头,轻轻舔去她眼角将落未落的泪珠。楚戚戚浑身一颤,把脸深深埋进他尚且潮湿的皮毛里,声音闷闷的:“若我能像你这般……我情愿只做一只小花狸。”

      她将鼻尖深深埋进狸奴蓬松的绒毛里,声音带着颤:“还是你最好,从来对我不离不弃。那年你从火场里叼出阿爹的牌位时……”话音未落,臂弯骤然收紧,苏怿痛得弓起脊背,却听见她胸腔传来压抑的抽泣——温热的泪珠正一颗颗渗进他背上的绒毛。

      “喵。”他被迫仰头发出一声绵软的叫唤,粉嫩的舌尖无意识地舔过她的手腕。

      “你会离开我吗?会不会?”

      楚戚戚忽然将脸颊贴上狸奴双耳,呼吸掠过他敏感的胡须。苏怿在痛楚中瞥见她袖口若隐若现的蝴蝶状印记,体内那道残存的意识突然剧烈躁动起来。他失控地咬住少女的指尖,却在尝到那味道时猛然怔住——像是秋蝉吸食的树汁,甜腻中带着挥之不去的苦涩。

      “呀!怎么了?”

      “喵——”苏怿立刻亲昵地歪头蹭她的手,即便被这样紧紧箍着十分难受,但既然吞噬了这段残识,他便不得不重复原主的一举一动。

      最后一缕残阳没入重重屋檐,楚戚戚笑眼弯成月牙,抱着他蹦蹦跳跳地往回走。

      “楚戚戚!”一声呼唤骤然刺破空寂的巷弄。

      “嗯?”少女停下脚步,循声望去。

      戚戚?苏怿一怔,眼前的姑娘难道就是楚戚戚?这么一想,再细看她的下颌轮廓,确实与那夜在幻境中遭遇的鬼新娘有几分相似。可眼前的少女分明眉眼干净,气息温和。

      他也跟着扭过头去寻找声音的来源,颈间的猫毛不由自主地炸起——他盯着从巷口阴影里缓缓走出的王婆。此时的她尚未变得枯槁憔悴,但那游移不定的眼神里,已透出蛇类般的阴冷。

      看清来人后,苏怿又是一愣。

      这、这不是王……王……

      楚戚戚的脊背瞬间绷直,指尖无意识地掐进了狸奴的软肉里,声音却尽量维持着平静:“王妈妈怕是认错人了吧?楚家旧仆的名册上,可没有您这号人物。”

      她说完便要转身离开,却被对方侧身拦住了去路。

      那回答听起来客气,苏怿却敏锐地察觉到了其中的警惕与疏离。他心念急转——王婆直呼其名而非尊称“戚戚小姐”,可见主仆情分早已不在;方才楚戚戚说如今只有这只狸奴陪伴她,那么此时应是她与秦还寒和离后,独自生活的时期。一个早已背弃旧主的仆役,此刻突然寻来,能安什么好心?

      苏怿警惕地瞪着王婆,喉咙里发出警告般的“喵呜”声。若不是被楚戚戚紧紧抱着,这具猫身恐怕早已扑咬上去。

      王婆刚想迈前的步子被这声猫啸喝退,绣鞋在潮湿的青石板上碾出半圈水痕。她拢了拢肩上褪色的披帛,沙哑的嘟囔混着远处的市井喧哗飘来:“畜牲终究是畜牲,闹腾得满地腌臜。”

      楚戚戚将炸毛的狸猫更深地护进怀中:“它可比某些人更懂何为羞耻。”

      “我今日原是……”王婆堆着笑又往前蹭了半步,却被楚戚戚一道冷若冰霜的眼风钉在原地。老妇枯瘦的手指绞着帕子,眼尾褶皱里挤出谄媚的纹路:“都说女大十八变,戚戚这通身的气派真是越发……”

      “王妈妈,”楚戚戚清泠的声音如碎玉截断她的话,“您这般的口才,该去南市寻牙婆讨生活,用在我这儿可惜了。”

      王婆被噎得眼皮直跳,却仍厚着脸皮道:“戚戚啊,你这般年纪,身边总得有人照料。你如今住在何处?我日后也好常去探望你。”

      楚戚戚面容平静无波:“您专程找来,就为问这个?”

      “怎会呢……只是担心你一个人住不惯……”王婆眼珠不安分地转动着。

      她嘴上说着关心,字字句句却都在强调楚戚戚孤身一人的处境。

      楚戚戚眼底掠过一丝厌烦,淡淡道:“我有他相伴足矣。”

      她托起狸奴的下颌,狸猫喉间滚动的低吼与少女淡漠的神情形成奇异的呼应。王婆盯着那排森白的利齿,喉头不自觉地重重滚动了一下。

      青石板的缝隙间渗出阴湿的霉味,在暮色中弥漫。

      “还有事么?”楚戚戚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没、没事了。”王婆显然有些发怵,转而试图示好,“我新腌了些鳜鱼,亲戚没来取,想着你一个人生活不易,带回去尝尝吧。”

      楚戚戚凝视着那食盒微微出神,终是轻轻舒了口气,道谢收下。

      王婆这才露出满意的神色,见楚戚戚转身离去,倒也没再死缠烂打地跟上。

      暮色在巷口拖出斜长的阴影。

      苏怿踞在少女单薄的肩头,碧绿的猫瞳骤然收缩——他清楚地看见,王婆正将食盒暗格里的一个纸包迅速塞给一个身着黑篷的人!他刚发出预警的尖啸,那老妇已拽着同伙闪身没入斑驳的墙垣拐角,唯有墙头野猫琉璃似的眼珠在幽暗处冷冷发亮。

      “怎么了?”待楚戚戚闻声回望,巷角早已空无一人。

      “许是闻到老鼠味儿了?”楚戚戚将脸埋进狸奴温暖的腹毛蹭了蹭,转身时裙裾扫过墙角新冒的鬼脸菇。她不曾看见,身后瓦当滴落的水珠里,正隐约映出一个黑篷人腰间晃动的秦家玉牌。

      小巷幽深曲折,青石板路如蛛网般蜿蜒,两侧屋舍似蛰伏的巨兽匍匐在暗影里。她的居所嵌在巷子最深处,四周空楼环伺,蛛网般的藤蔓爬满斑驳院墙,连最熟络的货郎都不会往这般僻静处叫卖。

      寻常人难以寻到此处,即便偶见这般光景,也多半不愿靠近。

      且不论居住如何,她一介女子能独自买下这小院,想来也非易事。

      苏怿暗自称奇。

      他被楚戚戚拦腰抱起时,瞥见青砖的裂缝里,嵌着许多细小的虫茧。

      楚戚戚反手闩上门栓的动作带起些许浮尘。

      苏怿被她轻轻放在院中石板上,后背触到被夕阳晒得微烫的石面。他睁开眼,正看见檐角那块褪了色的旧桃符,在晚风中轻轻摇晃。

      “今天辛苦你了……好好晒会儿太阳吧。”她说着,从食盒里取出那条鱼,凑近闻了闻,轻声道:“嗯……真香。”

      鲈鱼蒸腾的热气氤氲过她染着蔻丹的指尖。苏怿低头就着她递来的竹筷咬下一口鱼肉,鲜香中裹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苦杏仁味,在舌尖缓缓化开。檐角的铜铃忽然无风乱响,惊起了瓦缝里栖息的两只灰雀。

      “这般毫无防备……”带着几分笑意的声音从头顶落下,“若里头掺了砒霜可如何是好……”

      苏怿心中无奈,他本也不想吃这来历不明的食物,只是被残存的猫妖意识驱使,不得不重复原主的举动。

      他舔了舔鼻尖,做出满足的样子,暗红的血丝却顺着猫舌上的倒刺悄然渗入鱼肉之中。

      楚戚戚见他这般,眉眼弯弯,笑得粲然。

      就在这时,木门骤然被敲响,惊破了满院宁静的暖阳。

      正欲转身进屋的楚戚戚猛地呛住,半块裹着蜜汁的鱼腹肉顺着衣襟滚落在地。苏怿警觉地跃上房梁,目光扫过瓦片缝隙间一闪而过的寒光,像极了藏在鱼腹中的尖锐铁蒺藜。

      楚戚戚似有所感,搭在门栓上的指尖微微颤抖。

      “门外是谁?”她将竹筷紧紧攥在掌心,尾音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意。

      门外传来衣料摩擦青砖的窸窣声,片刻后,一个刻意压低的男声响起:“故人……”

      “既是故人,何不堂堂正正现身?”楚戚戚后退半步,心生戒备。自楚家败落,从前的故交早已断绝往来。

      此刻来的,会是谁?

      门外陡然陷入沉寂,穿堂风卷起她腰间那枚锈迹斑斑的铃铛,叮咚声清脆如冰裂。

      “……”门外人沉默不语。

      就在铜环叩击声戛然而止的刹那,她猛地抽开门栓。木门刚开启一指宽的缝隙,一只戴着靛蓝色护腕的手便裹挟劲风轰然破门!楚戚戚踉跄跌坐在地,后脑即将撞上青石地砖的瞬间,被一只带着松烟气息的手稳稳托住。

      “救——”字还未出口,粗糙的指腹已重重碾上她的唇瓣。

      她狠狠咬向入侵者的虎口,却在血腥味弥漫开的瞬间,嗅到了那缕熟悉的沉水香。挣扎间,男子的兜帽滑落,半张脸浸在从门缝漏进的日光里——眉骨处一片暗紫疤痕如蜈蚣般蜿蜒。

      不待她看清,男子已慌忙抬起兜帽重新掩住面容。

      楚戚戚得以喘息,看向眼前人,不禁惊呼:“秦还寒?怎么是你……你怎么找到这里的?快放开我!”

      她死死攥住他染血的衣襟,指甲深深陷进皮肉。秦还寒喉结滚动,玄色劲装下的肌肉紧绷如拉满的弓弦,突然反手将她双腕牢牢扣在头顶。

      秦还寒?苏怿尚不及细想,狸奴残存的意识已驱使身体行动,他只得顺应这股本能。

      “喵呜!”苏怿琥珀色的竖瞳倒映着下方纠缠的人影,利爪在瓦当上刮出刺耳锐响。他弓身欲扑,却不知为何四肢一软,脑中嗡鸣乍起,整只猫猛地向下栽去!

      在猫瞳急剧收缩的瞬间,苏怿清晰地嗅到了秦还寒身上浓重的血腥气。

      他惊觉猫爪绵软无力,胃里残留的鳜鱼肉此刻正灼烧成剧毒的火焰。

      楚戚戚闻声侧目,当即失声惊叫:“笑笑!秦还寒你做了什么?!”

      “喵——嗷!”短促的惨叫卡在喉咙里,苏怿重重摔在瓦片上。前爪不自然地扭曲着,视线开始蒙上一层血色薄雾。

      苏怿只觉得头脑昏沉,心想这猫怕是中了迷药。

      透过逐渐模糊的瞳孔,他看见秦还寒染血的指尖正缓缓抚过楚戚戚的颈侧。

      意识彻底涣散前,他听见秦还寒扼住楚戚戚的喉咙,贴在她耳畔低语:“生春散啊……你不是,”秦还寒痴迷地抚摸着她的耳廓,补充道,“也吃了么?”

      被扼住咽喉的楚戚戚瞳孔涣散,喉间混着秦还寒衣襟沾染的腥气,那感觉如细针般游走于四肢百骸。她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震耳欲聋,而压在身上的男人正用犬齿厮磨她颈间跳动的血脉。

      生春散……
      于动物而言,这只是寻常迷药;于人而言,却是能催人情动、迫人屈从的龌龊之物。

      竟是如此卑劣!

      楚戚戚被他这番触碰恶心得浑身发颤,拼命挣扎:“我何时服下的那种东西!你无耻!放开我!”

      “生春散的滋味啊……”秦还寒避而不谈她如何中招,指尖挑开她汗湿的衣襟,盘扣叮叮咚咚滚落青砖,“就像把三月的桃枝浸在陈年雪水里,冷中带着蚀骨的痒。”他忽然掐住她下颌,指腹重重按在她唇上,“当日和离时,你可不曾这般惊慌……难道你心里,从来只装着自己?”

      这番折磨搅得楚戚戚脑中一片混乱:“滚开!救命——”

      秦还寒将她死死压住,把脸埋进她颈窝,声音忽然放得很轻:“别喊了……我费尽周折才找到这里,旁人又怎会寻来?”他贴着她战栗的肌肤喃喃,“我好想你啊,戚戚。”

      “走开……”楚戚戚呜咽着,破碎的抗拒被碾碎在肆虐的唇齿间。意识彻底沉入黑暗前,她最后瞥见院中那株老桃树——几日前分明已被雷火劈作焦木,此刻却在惨白月华下舒展着殷红欲滴的花苞,宛如千万只窥探的眼,又似振翅欲飞的血虫。

      秦还寒冷笑着舔去她眼尾的泪痕,却在咸涩中尝到了一丝血腥味。他没有察觉,自己后颈正浮现出与楚戚戚锁骨上如出一辙的诡异印记,那暗紫色的纹路随着两人交缠的呼吸微微蠕动。

      苏怿强撑着想要起身相助,眼皮却沉重得难以睁开。他竭力集中精神回想——究竟是在何时中了这生春散?

      方才他只吃了……鱼!

      是那条鱼……

      瓦片上的苏怿正坠入黏稠的梦魇。他看见自己化作人形浸在寒潭中,指尖缠绕的不是水流,而是楚戚戚散落的缕缕青丝。潭底蓝紫交错的斑驳光影间,忽然剥裂开密密麻麻的虫茧,黑色粘液从中涌出。那些虫茧竟生出了翅膀,裹挟着他向梦魇深处沉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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