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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狸奴的残识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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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炉里最后一缕青烟袅袅散去时,楚戚戚正用鼻尖轻轻蹭着猫儿的耳朵。她发间银步摇垂下的珍珠串掠过楠木桌面,在积了层薄灰的《女诫》封皮上划出蜿蜒的痕。软榻四角雕刻的图纹竟渗出暗红色的漆泪,将榻上那件被撕破的素纱襦裙染得斑驳淋漓。
楚戚戚久久地将脸埋在苏怿温暖的皮毛间,一动不动,看不清神情。苏怿环顾四周,不见秦还寒的踪影,此处的布局陈设也与先前那僻静小院截然不同。
这是一间极尽奢华的屋子,以金黄的色调铺陈,正中那张红木软榻尤为醒目。苏怿眯眼细看,心中一惊——那榻四角雕刻的,竟是栩栩如生的春宫图案。楠木桌上的香炉散发出浓烈刺鼻的香气,熏得他头脑发胀。
这地方着实令人不适。若非楚戚戚的居所,又会是何处?这段残存的记忆竟出现了跳跃,中间的诸多经历都被略去了。
“喵呜。”苏怿以为楚戚戚睡着了,试图轻轻唤醒她。她这才抬起头,静静地凝视着他。
绯红从她的眼尾蔓延开来,眸中还噙着未干的泪光。本就漂亮的桃花眼微微垂着,好似被风雨蹂躏过的娇弱花朵。
苏怿心中微微一颤,又软软地叫了一声:“喵。”
楚戚戚见猫儿醒了,嘴角勉强扯出一丝浅笑,语气带着故作轻松的嗔怪:“整日只顾昏睡,心里就半点没有我么?”
她笑得眉眼弯弯,唇角漾出浅浅的梨涡,像是盛着清甜的酒酿,教人不由自主地沉醉。
苏怿心头泛起一丝不忍,正想回应,却猛地一怔——这猫不是中了迷药么?为何没有昏睡过去?
不对。
他与楚戚戚静静对视,脑海中念头飞转。
这可能是不紧凑的残识片段,所以中间有些跳转?
楚戚戚见猫儿直愣愣地盯着自己,只觉得憨态可掬,不由轻笑:“在想什么呢?”
“喵呜。”苏怿转头望了望窗外,又回眸看向她。
楚戚戚会错了意:“你想出去呀?”
“喵。”苏怿低头舔了舔爪子——其实他并不想出去,想出去的是这具身体原本的主人。
楚戚戚轻轻叹了口气:“我也想的……只是,我不能……”
不能什么?苏怿凝视着她的双眼。方才脸上的绯红已渐渐褪去,新的泪光却又在眼眶里积聚。
“喵。”
怎么回事?苏怿有些茫然。眼前的姑娘,心思似乎格外纤细敏感。
楚戚戚轻声道:“笑笑啊,你知道我为什么给你起名叫‘笑笑’吗?”
苏怿摇了摇头。
她温柔地抚摸着猫儿的背脊,解释道:“从前在府里的时候,你总爱懒洋洋地晒太阳。明明那么喜欢阳光的温暖,可被人欺负时却总是不声不响,默默忍着。你是我最好的伙伴,我爱笑,也希望你能多笑笑。”
“……”苏怿沉默着。
原来这只猫从楚戚戚还是千金小姐时就陪伴在她身边,难怪感情如此深厚。
那么,那天火灾中遇到的妖物……他更加确信,就是这只猫无疑。可眼下这猫身上感受不到半点灵气,又是如何成妖的?
“如今我自己也很少笑了,但每次喊你的名字时,心里总会轻松些。笑一笑吧,为什么不笑呢?”楚戚戚对着一只不会说话的猫儿说话,却开心得像个孩子。
“……喵。”苏怿心中震动——眼前这个鲜活的姑娘,当真会变成那个失去神智的鬼新娘吗?
“嘿嘿。”楚戚戚把苏怿搂进怀里,接着说,“你也想离开这里吧?我们很快就能自由了。”
“喵?”
她把猫儿放在桌上,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你不相信?”
说完,她起身走到软榻前,在被褥下仔细翻找,终于取出一个绣花钱袋。在手里掂了掂,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又走回来得意地说:“赎身的钱已经攒够了。等外头的风声过去,我们就回家。”
赎身?为什么要赎身?
苏怿突然想起王婆说过,楚戚戚被秦还寒卖到了牡丹阁为婢。
这个秦还寒,欺辱她还不够……
难道这里就是牡丹阁?难怪他刚才没认出来,上次来收敛尸体时只到过前厅。
那她说的“风声”又是指什么?
“哐当——!”
瓷碗砸落在地,碎裂声刺耳。外头顿时喧闹起来,叫骂声紧随而至:“楚戚戚!你个死贱人,给我滚出来!”
“老夫人您消消气!戚戚她身子不适,实在不便见客啊!”
“少跟我来这套!今天不把这小贱人交出来,我砸了你这破招牌,烧了你这鬼地方!”
“哎哟喂,我这就去喊她,您可千万别动怒,万事好商量!”
“滚开!别拦着我!”
窗外的喧嚣骤然逼近,香炉被撞翻在地。楚戚戚正要起身查看,老鸨已带着一股血腥气破门而入。苏怿眼尖地瞥见她腕间翡翠镯子内侧刻着个“秦”字,镶金处还沾着暗沉的血渍。
紧接着涌进数名家丁,二话不说便将楚戚戚死死按住。见情形不妙,苏怿立刻跃上房梁。
楚戚戚被钳制得动弹不得,难受得蹙紧眉头。她刚抬头想开口问个究竟,一记狠辣的耳光已重重扇在她脸上。
“小贱蹄子!”陈老夫人镶着祖母绿的护甲划破空气,楚戚戚左颊顿时绽开三道血痕。
她抬眼望去,打她的是张全然陌生的面孔。
楚戚戚强忍着哽咽,声音发颤:“您……您怎能无故打人?”
“打的就是你这贱人!”
陈夫人再次扬手劈下时,苏怿从梁上凌空跃起,猫爪精准地勾断了老夫人鬓边的金丝头纱。
“孽畜!”老夫人绣着金凤的广袖狠狠扫过楚戚戚的脸,苏怿已被家丁拎起,重重砸向描金屏风。
“喵呜——”原主这般冲动,实在是以卵击石。
苏怿只得被迫承受这皮肉之苦。
楚戚戚失声惊叫:“别动它!求你们别动它!”
她拼命挣扎,手脚并用地踢打着,却只是徒劳。
老鸨急忙冲上前打圆场:“老夫人您消消火,有话好好说啊!”
“好好说?你让她去找我儿子说去!”
“哎呀,这可如何是好,”老鸨拍拍腿,不知该从何说起,她对楚戚戚道,“戚戚,你快给老夫人磕头认个错!”
“哎呀呀,这可怎么是好!”老鸨急得直拍大腿,转向楚戚戚道,“戚戚,你快给老夫人磕头赔个不是!”
楚戚戚停下挣扎,满眼委屈:“妈妈,我根本不认得这位夫人……”
老鸨连连跺脚:“哎呦喂!她……她是陈将息公子的母亲啊!”
“陈将息?”
老鸨一脸悲戚:“就是前几日你来伺候过的那位公子,他……人没了!”
“什么!”
这话一出,满室皆静。苏怿浑身是伤趴在地上,勉强撑起头望向众人。
楚戚戚如遭雷击,声音发颤:“妈妈,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难道是来寻仇的?可她不过是唱了几支曲子、跳了一段舞,即便那日陈将息意图不轨,她也巧妙周旋过去了,怎会害人性命?
陈夫人闻言勃然大怒:“定是你这妖女作祟!害了秦家不够,还要来祸害我们陈家!今日非要你偿命不可!”
“妈妈,真不是我!”楚戚戚突然挺直脊背,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深深抠进砖缝。
“还敢狡辩!我儿那日回去后便卧床不起,茶饭不思——”陈夫人甩出绢帕拭泪,哽咽道,“他染了那见不得人的脏病!定是你这等下作胚子传给他的!”
“花柳病……怎么会……”楚戚戚喃喃自语。
她分明不曾与陈将息有过肌肤之亲。
陈夫人狠狠瞪着她,将手帕往地上一摔:“怎么不会!我看你就是个惯会勾引人的贱货!来人,把这妖女给我押回府去!”
楚戚戚失声惊呼:“妈妈救我!”
老鸨这才真着了急:“哎哟我的老夫人!我们这儿的姑娘可不是随便安个罪名就能带走的呀!”
陈夫人会意地斜睨了老鸨一眼:“你要多少?”
楚戚戚立刻听懂了话中深意,急忙挣脱钳制跪倒在地:“妈妈,求您别把我交给他们!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老鸨三根手指在烛光中投下鹰爪般的阴影。
“三百?”
老鸨直截了当:“三千。”
她指甲轻点发间银簪——正是当年秦还寒抵押在此的信物。
“三千铜板?”陈老夫人尖利的笑声刺破窗纸,“这等货色也值这个价?”虽满脸不情愿,她还是甩出了一叠银票。
老鸨赔着笑解释:“夫人有所不知,她如今可是我们这儿的头牌!”
“妈妈,求您别卖我!我会、我会为您赚更多钱的!”楚戚戚不停地叩首。她不知被卖去陈府后将面临什么,但那无疑是另一个囚笼。
她跪拜的不只是老鸨,更是自己逃不脱的宿命。明明已经攒够了赎身的银钱,为何老天偏要在这时捉弄她!
楚戚戚抬起头,额间已是一片血肉模糊。她望向地上奄奄一息的猫儿,眼神渐渐变得复杂。
“喵……”苏怿弱弱地叫了一声,示意自己还撑得住。
楚戚戚沉默良久,再开口时语气异常平静:“妈妈,您当真要卖了我?”
若真被卖掉,从此便与这烟花之地再无瓜葛。天地辽阔,她或许真能挣脱这金丝牢笼,飞向属于自己的天空。
只要……只要能在陈夫人手中活下来。
脑海中闪过一个身影,她终于下定决心。
这一次,她要与命运赌上一把。
老鸨以帕掩面,声音低沉:“戚戚,妈妈也实在没法子……”
“多谢您这些时日的照拂。”楚戚戚深深叩首,额间的血在青砖上晕开,恰似一朵并蒂莲。
陈府家丁粗鲁地拽起她时,袖中荷包突然散落——那些她省吃俭用攒了多年的碎银如今也再也没有用处。
“……”
她确实该道声谢。当年秦还寒将她卖到此地,老鸨却从未逼她接客。
从来只让她弹琴献舞。
而其他姑娘,多半早已身不由己。
偏偏她还生得比旁人更清丽脱俗。
在这污浊之地,她始终不明白老鸨为何独独护着她,但这份庇护,她真心感激。
至少……在这里不曾……
楚戚戚闭上眼,那些不堪的往事再度浮现,那三个字又一次萦绕心头。
秦还寒。
“呵,这般多情的贱婢,难怪惹得那些公子哥儿念念不忘。只可怜我儿……”陈夫人冷冷瞥她一眼,心中已在盘算如何让她偿命。
“老夫人您慢走!”老鸨赔着笑将陈夫人一路送出阁楼。
“妈妈!”她最后的呼喊混着血沫,“妈妈,求您照顾好笑笑!”
苏怿感觉到原主的情绪剧烈翻涌,他拼命想要站起,却因伤势过重再次瘫软在地,只能眼睁睁看着楚戚戚被拖走。
“喵呜——”它扑倒了廊下的合欢灯笼。燃烧的灯笼纸飘向屏风后方,蹿起的火苗瞬间照亮了暗处——秦还寒半张溃烂的脸在火光中一闪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