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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狸奴的残识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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霉斑在柴堆上晕开扭曲如鬼脸的纹路。苏怿被楚戚戚低低的啜泣声惊醒,见她正用撕下的裙摆小心包裹着伤口。几缕枯黄的蛛丝垂落在她发间,晃动着,像命运提前为她织就的丧幡。
看来,他们如今是被关进了柴房。
这段记忆还没有结束?苏怿几乎要崩溃了,甚至开始怀疑自己陷入这段残识并非偶然,而是有人刻意设下的局。
那么,布局之人究竟想让他看到什么?
楚戚戚见猫儿醒了,将猫耳上干涸的血迹轻轻蹭在自己的袖口:“伤口总算结痂了。”发丝间缠着的枯草随着她的动作簌簌掉落,“陈老夫人今早送来的饭食里掺了曼陀罗,她是半点活路都不想给我留。可惜……”她忽然轻笑,腕间的镣铐随着动作发出清泠的撞击声,“我用发簪试毒时才发现,簪尖沾着的血渍,厉害吧?”
苏怿注意到,她总是用“可惜”来代替“幸好”。
可她的笑容偏偏又那样明亮,带着一种不合时宜的灿烂。
从柴垛缝隙透进的光束里,楚戚戚正用稻草编着一个小笼子。
“喵呜。”
这又是到了哪一步了呢?
楚戚戚抱着它在柴房里慢慢走了一圈,最后在墙角坐下,轻声道:“别怕。这么多天过去了,陈老夫人始终没有动我,说不定她也觉得我是冤枉的,也许很快就能放我们走了。”
“喵呜?”苏怿觉得这姑娘实在天真得让人心疼。
楚戚戚却自己先笑了:“你不信对不对?其实……我也不信。”
“喵!”好吧,原来她心里清楚得很。
“陈老夫人打算让我嫁给陈将息,说是要平息他的怨气。你说,陈将息哪来的什么怨气呢?”
当她说到“陈将息该有怨气”时,尾音轻快上扬,仿佛在讨论胭脂铺里新到的口脂颜色。
“喵呜!”
让她嫁给死人配冥婚?难道上次在幻境中见到的,就是即将发生的事?眼前这个眉眼生动的姑娘,就是在那一刻带着满腔怨愤被埋入坟墓、最终化作厉鬼的吗?
可此刻的楚戚戚脸上,却不见半分愁苦。
“你说婚礼会热闹吗?会来很多宾客吗?其实我不希望他们来……”她自顾自地说着,又摇摇头,“算了,都来吧。我早就没有什么颜面可言了。”
“喵呜!”苏怿在心中惊呼——姑娘你啊……
楚戚戚轻轻抚平他炸起的绒毛,笑了笑:“别怕,我不会死的。”
她说这话时,语气异常坚定。
苏怿不解地抬头看她。
她又低声道:“你说你呀,离开我独自逃出去多好,偏偏要跟来陪我一起受罪。不过……我很感激有你陪着。”
她说着,随手揪断一根草茎,青绿的汁液染上了指甲:“笑笑,你说被活埋的人,最后听见的会是自己的心跳,还是泥土砸在棺盖上的闷响?”
这话混着柴房特有的腐朽木气,惊起了梁上倒悬的蝙蝠。
少女忽然将脸深深埋进猫儿的毛发里,温热的泪水混着体香的咸涩漫入苏怿的鼻腔:“那年三伏天,我也戴着这么重的凤冠……”她的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猫尾上一处旧伤,那里新生的绒毛泛着淡淡的银光,“只不过当时缀的是珍珠,如今换成了拴冥婚玉佩的锁链罢了。”
“都挺好看的。”她像是自言自语。
门外忽然传来铁锁晃动的声响,楚戚戚迅速将编好的小草笼塞进墙角的破洞。
破门声炸响的刹那,苏怿瞥见她将半块碎瓷片飞快地藏进袖口,随即把他往柴堆深处推了推。她藏匿猫儿的动作娴熟得令人心惊,仿佛这个动作早已在脑海中预演过千百遍。
“别怕,”她最后低语,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别出来。”
随后,两三个家丁押着楚戚戚向外走去。
猫儿自然不会坐视不理。
苏怿悄无声息地尾随在他们身后。
贴着潮湿的墙根潜行时,爪下的肉垫触到青砖上凹凸的蛇形纹路——这些本该用以镇宅的雕饰,此刻竟随着楚戚戚踉跄的脚步隐隐泛起幽光。
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院中,苏怿急忙闪身藏匿。
“嗯?这是要做什么?”那人拦住了押送楚戚戚的一行人。
檐角的灯笼忽然淌下暗红色的烛泪。
楚戚戚唤道:“王妈妈?”
王婆看了她一眼,微微点头。
“王妈妈!”楚戚戚的呼喊带着血气。她脖颈上掐出的青紫指痕清晰可见,却仍固执地昂着头。
王婆动作顿了顿,苏怿瞥见她衣襟里卡着半片黄符纸——那质地,与上次包生春散的纸一模一样。
家丁解释道:“王姐,这女人要害我们家公子,得带去审问。”
王婆挑眉:“她能犯什么事?”
“她害死了我家公子。”
“要如何审?”王婆语气显得颇为关切。
然而苏怿心知肚明其中必有蹊跷——上次的生春散,分明就是王婆的手笔。
家丁面露难色:“这……就得看陈夫人如何发落了。”
说罢,一行人便拖着楚戚戚继续前行。
一直沉默的楚戚戚此时猛地回头,嘶声道:“王妈妈,救救我!他们要让我去配阴婚!”
家丁靴底黏着的纸钱碎屑被夜风卷起,恰好落在王婆脚边。
“配阴婚?!”她拔高的尾音惊飞了栖在槐树上的夜枭,枯枝间顿时腾起黑压压的鸟群。
楚戚戚猛地挣脱钳制,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划过王婆腕间的佛珠:“王妈妈,求您救我!”
檀木珠应声崩断,噼里啪啦地敲在青砖上,犹如送葬的鼓点。
王婆踉跄着后退一步。
“休要乱说!”家丁捂住楚戚戚的嘴,拖着她疾步离去。她挣扎间踢落的珍珠耳珰滚进阴沟,在污水里泛着死鱼眼般的冷光。
王婆立在原地,低头数着散落一地的佛珠,忽然仰头望向天上的月亮。
苏怿听见她低声喃喃:“来得及……还来得及……”
显然,猫儿不愿在她身上多费时间,转身悄然跟上楚戚戚那行人,一路潜行至前堂。
廊下的灯笼在暮色中渗出如脓血般昏黄的光,苏怿贴着墙根潜行,发现青砖缝隙里竟嵌满了细碎的指甲片。他强忍着不适,纵身跃至门口摆放的花瓶阴影里,向外望去——天色已过了酉时。
火红的夕阳彻底沉没,夜幕迅速铺展开来,一轮圆月僵硬地悬在空中,黯淡无光。
远处枯枝上传来乌鸦一声接一声的啼叫。许久,暗沉的云缓缓飘过,那轮圆月竟渐渐浸成了血红色。
血月?是不祥之兆。
这时,厅堂里传来了动静,苏怿悄然向内窥探。
陈夫人与陈老爷端坐堂前,面前满室皆是刺目的红。大红的喜字在烛光映照下显得格外诡异,跳跃的烛焰仿佛在无声舞蹈,又慢慢转成了幽绿色。
堂内坐着的“宾客”,竟全是纸扎的人偶,连酒席上摆放的“菜肴”也都是黄澄澄的纸钱。
当血色月轮攀上飞檐的刹那,喜堂内的纸人突然齐刷刷地转过头来。它们描金的眼眶里淌下烛泪,腮红竟是用婴胎血调制的,在绿油油的火焰中泛出尸斑般的青紫色。
黄袍道士挥洒符水时,苏怿看见他指甲缝里似乎黏着绒毛。
那道士口中念念有词,将符纸在水中烧化,把符水洒向纸人。原本恭立在陈老爷和陈夫人两侧、一动不动的那对童男童女纸扎,突然如同活了过来般,发出“咯吱咯吱”的瘆人笑声——可它们的嘴巴,分明是紧紧闭着的!
陈夫人看着那正在活动手指、缓缓扭动身躯的纸人,只觉头皮发麻,几乎要惊叫出声。
可她不能。阴婚仪式最忌中途打断,极易惹怒冥间的“鬼司仪”,若真如此,陈家恐怕永世不得安宁!她只得死死攥住身旁陈老爷的手,指甲几乎掐进他的肉里。
这时,旁边的纸扎人倏地飘了出去,隐没在黑暗中,只余下“桀桀桀桀”的怪笑声在喜堂内空洞地回荡。
“放开我!放开我!”楚戚戚没料到冥婚仪式来得如此之快,拼命挣扎呼喊。
“闭嘴!”黄袍道长手指疾点,封住了她的哑穴。
不多时,一个身着红布衣的纸扎童男迈着僵硬的步子引了进来,身后跟着一具身穿朱色龙凤银纹喜袍的男尸。袍子上干涸的鸡血洇开大片暗红,那张布满血痕的脸青紫交错、沟壑纵横,一对凸起的眼球泛着死鱼肚般的灰白,眼窝中仿佛有两团鬼火在“咕噜咕噜”地跳动,将呆滞的眼球撑得几乎裂开。
这难道就是已死的陈将息?苏怿心中大骇。
血月悬空,冤魂呜咽,正是百鬼夜行之时。若在此刻完成冥婚,楚戚戚积郁的怨气必将更深重。
只见那黄袍道长在高堂四角摆好烛台。顷刻间,阴风骤起,四周陷入一片漆黑。烛火尽数熄灭,旋即又自行燃起,摇曳着微弱的、幽绿色的光。
这究竟是什么邪门歪道?
“道长?”陈老夫人毛骨悚然,颤声低问。
黄袍道长陡然提高嗓门:“吉时已到——”
“一拜天地!”纸人的关节处爆出竹篾断裂般的脆响。
楚戚戚的盖头被阴风掀起一角,露出她紧咬的、已然渗血的朱唇。
她的膝盖重重撞在青砖上。
“夫妻对拜!”
“引入洞房!”
纸人冰凉的手指死死扣住楚戚戚后颈,她看见那台所谓的“合欢棺”内壁上嵌着一把青铜锁——本该刻着“永结同心”的位置,正不断渗出暗红色的血珠,在棺椁表面蜿蜒出如人体经脉般的诡谲纹路。
“洞房”二字在喜堂内炸开的刹那,檐角所有铜铃骤然齐声哀鸣!骇得那纸扎新郎脸颊上的腮红簌簌剥落,露出了底下被尸油浸透的、泛着幽光的竹骨。
这所谓的“洞房”,根本就是那口夺命的合欢棺!
此刻她心中翻涌的不止是恐惧,更有浓烈的不甘。
……
王妈妈真会如她所愿赶来吗?眼下,她必须设法自救。
道士刚解开她被封的穴道,她便挣扎着扑跪在地:“道长!求您明鉴!我当真什么都不知道啊!”
“贫道最是怜香惜玉,见不得美人落泪。”黄袍道士解穴的指尖故意掠过她耳后,留下三道泛着腥臊的抓痕。
她猛地扑向供桌,绣鞋踢翻了盛满鸡血的陶碗,飞溅的液体在白色孝幡上晕开一个挣扎扭曲的人形。
陈夫人镶着翡翠的护甲狠狠划过少女脸颊,在楚戚戚眼尾剐出一道血线:“小贱人还装什么贞洁烈女!”染血的翡翠映出她狰狞的倒影,供桌上的长明灯骤然爆出火星,将那个“奠”字白幡烧出一个焦黑的窟窿。
“真的不是我!”楚戚戚被人拉扯着,手却死死抓住桌角不肯松开。
“喵呜!”猫儿及时跃起,一口咬在黄袍道士的肩上,尖牙深深嵌入皮肉。猫牙刺入的瞬间,一股腐臭的灵流顺着獠齿倒涌而来。这气味让苏怿想起乱葬岗里被野狗刨开的棺材——内壁必定浸满了黄皮子标记领地留下的骚液。道士反手掐住他后颈的力道,恰如猎户钳制偷鸡的鼬妖。
血液漫入口中的那一刻,一股甜腻气味散开。是灵流的气息!从前他用玄火烤制野味时,被灵流灼烫过的肉便是这个味道!这道士看着像个江湖骗子,身上怎会有灵流?
黄袍道士疼得龇牙咧嘴,发力将苏怿狠狠掼在地上,捂着伤口连声呼痛。
“喵呜——”后背重重砸在地面,苏怿只觉得浑身骨头都要散架。
楚戚戚失声喊道:“笑笑!”
她攥着被打翻的烛台踉跄起身,苏怿看见棺椁上的血纹骤然暴涨,甚至有什么东西在纹路下蠕动!
但无人察觉。
陈老夫人髻间的凤钗突然断裂,镶着的东珠滚进棺材缝隙——那珠子内里早已蛀空,不知从何爬出的黑虫正与棺内朱砂发生反应,腾起阵阵诡异的紫烟。
“把这孽畜给我打死……”她指向苏怿。
黄袍道士被咬伤的肩胛处冒出黄褐色绒毛,指甲暴长三寸,死死扣住猫颈:“好个护主的灵物!”他咧开的嘴角几乎撕裂至耳根,露出沾着鸡血的獠牙。
苏怿挣扎时,道士腰间坠着的腐肉佛珠擦过猫耳——像是皮脂揉成的念珠,散发着浓重的人皮腥气。
陈老夫人竟将这等妖邪奉若上宾!
陈老夫人急道:“道长您要它何用?它和它主子一样晦气!”
楚戚戚猛地撞开纸扎人,盖头震落在地,哀声求道:“你别动它!”
黄袍道士捻须轻笑:“呵呵,贫道明白了。”
此时,苏怿从口中残留的腥味里,嗅到一丝鸡蛋腐败般的恶臭,熏得他几欲作呕。他晃晃悠悠刚站起身,便被黄袍道士单手掐起,狠狠扔进了棺材!
“喵呜——”
“笑笑!不要!”
苏怿头朝下栽进棺内,强烈的撞击令他眩晕。他勉强向外望去,只见陈将息的尸身正被抬向棺材,而楚戚戚则被强行拖向外面。
黄袍道士阴恻恻地笑道:“急什么?它可是用来镇住少夫人怨气的好东西。”
“放开我,放开我!笑笑,快跑啊!”
“聒噪。”黄袍道士说罢,朝楚戚戚吹了口气,她当即软倒,失去了意识。
无需凭借外物便能施展法术的凡人道士绝不可能存在——这分明是妖术!
此刻的苏怿,迫切地想要探查气息,确定这究竟是什么妖物,可这终究只是一段残存的记忆……
“喵呜——”陈将息冰冷的尸体重重压在苏怿身上,棺盖合拢的刹那,最后的光线被彻底吞噬,只剩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暗。
苏怿再支撑不住,沉沉合上双眼。
意识渐趋模糊,感官却变得异常敏锐。
他感觉到棺材被缓缓抬起,开始移动。外头那些纸扎的轿夫依旧几步一跳,每一下颠簸,都让苏怿的身躯重重撞上棺壁,剧烈的疼痛迫使他短暂清醒片刻。
若如上次在那幻境中所见,这是抬棺娶亲,那么此刻,楚戚戚应该就在外头,同样被一顶轿子抬着。
方才的撞击让苏怿几乎无法动弹,猫妖残存的意识仍在与他的神智拉扯。他趁这间隙竭力思考。
为什么……刚才那黄袍道士……
灵流……妖术……
苏怿脑中骤然闪过一个令他难以置信的念头。凡间道士大多仿效正统道派,通常身着素净的白袍。
而那黄袍……那浓烈的腥臊味……
……
那黄袍道士,根本就是个招摇撞骗的黄鼠狼精!
棺椁彻底合拢的闷响惊起了栖息的黑鸦。楚戚戚散落的青丝与陈将息溃烂的皮肉纠缠在一处,腐臭的黏液正从新郎官喜袍上的虱洞不断渗出。在最后一线天光被完全吞噬前,苏怿瞥见楚戚戚手中紧紧攥着的碎瓷片——锋利的边缘已在她掌心割开深口,温热的血正顺着棺壁内侧缓缓渗出,向外流淌。
她在留下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