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月葬志》老不老阿纪

17、楚戚戚的记忆2

　　碧绿的春水漾开圈圈涟漪，柔嫩的柳条轻拂过捣衣的石砧，惊起了三两只在近处嬉戏的水鸭。

　　楚戚戚蹲在青石板上，捶打着素色的纱裙。木杵起落的声音，让对岸那些原本说说笑笑的浣衣女们霎时安静下来。那几个衣着鲜亮的姑娘互相递着眼色，抱着彩绘的木盆，踩着精致的绣鞋，窸窸窣窣地向上游挪了半里多远。

　　“哎呀！”一声轻呼，其中一个穿着杏子红短衫的小娘子不慎失手，皂盒“扑通”一声跌入了水中。她急得跺脚：“这可怎么办才好！”

　　楚戚戚不言语，只是默默绞干手中的纱裙，将自己的木皂盒推了过去：“先用我的吧。”

　　那小娘子捏着衣角，有些不好意思：“姊姊的皂角……可够用吗？”

　　“昨日新采的无患子，”楚戚戚挽起衣袖，露出一截腕上褪了色的红绳，“足够染十匹绸缎了。”

　　杏红衣衫犹豫了一下，终究挨着那素色的裙裾坐了下来，青石板上漾开的水纹，仿佛浮起了圈圈螺钿般的光泽。

　　小娘子掀开自己彩绘的木盆盖，只见里面孤零零躺着两件素纱衣。她小声道：“我叫小兰。楚姐姐，你怎么带了这么多无患子来？”

　　楚戚戚绞着湿漉漉的裙带：“浊世如染缸，总要备些净心之物。”

　　小兰慌忙拧着手中的帕子，试图转移话题：“姊姊别听她们胡说……对了，我、我有话想托你带给还寒哥哥……”

　　“无妨，”楚戚戚将素纱衣叠成方胜的形状，动作不疾不徐，“你想同还寒说什么？”

　　小娘子的耳坠子随着她的不安轻轻晃动：“我爹说……说秦家该开枝散叶了……虽然家道不比从前，但还寒哥哥终究是有抱负的人，”她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石板边的青苔，声音越来越低，“姊姊若是允我……允我进门做个小……”

　　“咚！”
　　木杵砸入水中的闷响打断了她的话。

　　楚戚戚倏然起身，素纱的裙摆扫过，将那只皂盒带落在地。她的声音依旧听不出波澜，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这件事，你该亲自去问他。”

　　“姊姊！”小兰追着月白裙裾起身，“我胡吣的！”

　　楚戚戚端着浣衣盆，头也不回地踩着青石板路走远了。

　　对岸那群衣着光鲜的姑娘堆里，立刻爆发出压低的窃窃私语：“装什么清高！还真当自己是以前那个侯府嫡出的大小姐吗？”

　　楚戚戚端着木盆踏过院门的石阶，裙裾曳地的影子，在柴扉前被日光割得细碎。

　　秦还寒刚撂下劈柴的斧头，带着松木的清香和一身汗气迎上来：“戚戚，好消息，今年咱们的商船能多载三成货。”

　　“咚”的一声，木盆被重重搁在井栏边。

　　楚戚戚盯着他衣襟上深色的汗渍，忽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眼前人如正午烈日般灼目，映照得她这株濒死的枯草愈发黯淡无光。

　　“戚戚？你不开心吗？”他带着薄茧的手指轻轻按上她的肩颈，“是不是那些碎嘴的妇人又……”

　　“没事。”她偏过头，避开了他掌心传来的温度。

　　自从楚家被抄，秦老太爷咳血身亡，老夫人悬梁未遂又被救下，这满城的唾沫星子，早把她浸泡成一个不祥的天煞孤星了。

　　秦还寒忽然猛地扯开自己的衣襟，露出坚实的胸膛：“别怕，你看，我的命硬得很。”松木屑簌簌落在她的发间，“任凭天雷地火，也烧不穿你我……”

　　楚戚戚声音低得像自言自语：“秦郎，你究竟图我什么？”

　　这句话像根淬了毒的针，猛地鲠在秦还寒的喉间。他几乎是立刻回道：“戚戚你本身，就是我最好的图谋。”

　　楚戚戚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终于说出了那句话：“我们和离吧。”

　　秦还寒悬在半空、想要触碰她的手，瞬间凝固成了冰雕，声音干涩：“……你说什么？”

　　楚戚戚眼睫低垂，声音轻得像要散在风里：“签和离书吧。”

　　秦还寒素白的衣摆猛地扫过，拂乱了满地松针。他胸口剧烈起伏，眼中是难以置信的痛楚：“楚家被抄没时，我在风雪里跪了整整三日，才从父母那儿求来这门亲事——”他忽地扯开衣襟，露出心口处拔罐留下的疤痕，那疤痕竟因激动而渗出血珠，“你说不要，就不要了？”

　　楚戚戚却嗤笑一声，那笑声里满是苍凉：“秦郎这痴情戏码——”她素手猛地指向院门外被讨债人踩得破烂不堪的门槛，“还是唱给那些看热闹的人听吧！”

　　松木香混着血腥气扑面。秦还寒掌心拍碎石桌：“我忤逆双亲是为谁！我折腰赔笑是为谁！到现在秦家也没落！”钧窑茶盏碎成齑粉，“你当这些年商船载的尽是金银？载的分明是我剜心掏肺的热肠！”

　　楚戚戚踉跄着扶住冰凉的井栏才站稳：“秦郎的热肠……”她话未说完，突然呛出半口乌黑的血，“烧得我三魂七魄都快成灰了！”

　　他素色的衣摆卷着残破的松针，头也不回地夺门而去。那只描金的木盆在青石阶上骨碌碌地打转，最终歪倒在一旁。楚戚戚怔怔地望着井底那片被晃碎的月影，许久，缓缓褪下腕间那根早已褪色的红绳，抛入了深不见底的井中。

　　她低头看着青石板上那滩刚刚呕出的黑血，竟发觉它在微微蠕动，她就这么看着，直到天色完全暗下。

　　楚戚戚抱着那只木盆，在院中枯坐到天明。灶上煨着的茯苓粥凉了又热，热了又凉，反复三次。檐角的铁马风铃，在她心中响了整整七千声。

　　露水打湿了三更的夜色，秦还寒终于回来了，他一脚踹开虚掩的柴扉，衣襟前昨夜沾染的酒渍早已凝固成深紫色的硬痂。

　　他醉眼乜斜地扫过冰冷的灶台，指甲狠狠在门框上刮出三道裂痕。

　　楚戚戚默数着石阶缝隙里残留的松针，忽听得内室传来钧窑瓷器炸碎的刺耳声响——“连口热汤都不给我留吗？”

　　一个木匣被狠狠砸在井栏边，里面的宣纸散落出来，扑簌簌盖了满院。秦还寒拎着半空的酒坛踉跄而出，声音嘶哑：“不是要休书吗？这一沓，够不够你写！”

　　楚戚戚的目光落在最上面那张纸上，“放妻书”三个狂草大字刺入眼中。那一瞬，她只觉得仿佛有百足蜈蚣钻进了天灵盖，冰冷而麻痒。

　　他衣襟上沾着的松针随着动作簌簌落下，混着浓烈的酒气，仿佛凝成了无形的利刃，直指向她：“签啊！怎么现在不签了！”

　　青丝拂过满地雪白宣纸的刹那，苏怿猛地感到后颈一阵撕裂般的剧痛——幻境中，楚戚戚腕间那根红绳应声崩断，井底摇曳的月影也随之碎裂成万千闪烁的银鳞。浓郁的腐蝶香气如潮水般涌来，将他硬生生推出了那片记忆的洪流。

　　腐浊的瘴气中，忽然渗入一点微光。苏怿广袖一挥，扫开迷雾，只见楚戚戚身着素衣，赤足立于井沿，腕间那根褪色的红绳上，正缠绕着些许微弱如萤火的金色碎光——那正是她被怨气蚕食、所剩无几的情丝。

　　“苏道长，”她足尖轻点过满地碎纸，那些宣纸竟化作白蝶翩然飞起，“这些日子，借笑笑之眼……”一只白蝶停在她微微溃烂的唇角，“倒将这些荒唐往事，看得真切了。”

　　苏怿剑穗一扬，缠住那些即将飘散的金芒：“姑娘的情魄被沉重怨气压制……”

　　“何止是情魄？”她声音冰凉，“我的三魂早已被秦还寒炼作了阵眼。道长可知后来发生了什么……”

　　井底忽地涌出黑色潮水，腐臭的血污瞬间漫过苏怿的靴面。他并指掐诀，凌空震碎了脚下即将成型的血印：“姑娘这滔天的怨煞，究竟从何而起……”

　　楚戚戚唇边凝结起一丝冰棱般尖锐的冷笑：“道长可知，他酗酒烂醉之时，不知道在哪里染上了一身花柳病……这般作践，道长难道还要说，我不该生出怨恨吗？”

　　苏怿的剑穗扫过井栏上的湿滑青苔：“秦还寒确有亏欠，然而……”

　　“与我何干！”井水骤然沸腾，翻滚如血池，“和离书上的墨迹还未干透，他便夜夜踹门，如同索命……”污黑的血迹顺着她素白的衣襟滴落，“道长可知，深夜蜷缩在灶房柴堆里是什么滋味？既要提防他发疯撕咬，又要躲避街坊窥探的目光……”

　　苏怿叹了口气：“执念已深入骨髓，最是难解。”

　　“好一个情深不寿！”楚戚戚猛地扯开衣襟，溃烂的皮肉间竟钻出百足虫与飞蛾，“这般情债，我宁愿与他形同陌路！道长还说怨恨？”井底浮起无数血泡，每个泡影里都映着往昔片段，“是恨他剖我尸身炼作阵眼？还是恨苍天无眼，纵容恶人横行？”血泡接连炸开，化作金色粉尘纷扬飘散，“倒不如说……”她指尖忽如鬼魅，直刺苏怿胸膛，“道长这一缕清正魂魄，比那秦还寒要纯净诱人得多。借我补补魂，也好呀？”

　　唉，被怨煞侵蚀的楚戚戚，情绪依然极不稳定。既不复当年知书达理的千金模样，也不再是那个咬牙苦撑的坚强妇人。

　　“至阴之体本就容易招引怨煞。如今秦还寒强行施展禁术，姑娘的三魂早已不再完整……”

　　“不不不，那算了！道长！”楚戚戚突然跪倒在血泊中，点点鎏金般的光芒从她七窍缓缓溢出，“求您……别让他再把我拽回这人间……”

　　苏怿剑尖轻挑，稳住那些即将消散的金芒：“姑娘的情魄已散，怨念的根源难以追寻……”

　　楚戚戚的素衣浸在血水中，闻言渐渐平静下来：“既然如此……现在该如何是好？”

　　“需以九死回生咒将你的守尸魂与因果魂相融，重新锻造往生之魂。”

　　“那笑笑呢……”

　　“它已堕入妖道。”

　　“你们会取它性命吗？”

　　“全看天意造化。”

　　“那烦请道长……代为照看笑笑……”

　　铜钱在血水上缓缓旋转。苏怿拂开水面的浮萍：“你可还有未了的心愿？”

　　井底忽然涌起一阵淡淡的梨花香。

　　楚戚戚用溃烂的指尖蘸着血水写了个“秦”字，歪歪扭扭。血字化成飞蛾，往井里钻，她的声音冷得没温度：“烦请道长转告他，黄泉路上，别来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