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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悔过自新试图弥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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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裹着柳絮往人脸上扑,秦还寒闭着眼都能感觉绒须在鼻尖打转。后脑勺枕着的温热触感突然真切起来——有指尖正替他拨开恼人的絮团,温软的指腹掠过颧骨时还偷偷蹭了蹭。
他睫毛刚动了动,眼皮就被人利落地用两指撑开。朦胧的视野里,猛地映进一双笑盈盈的眼睛,那睫毛扑闪得像藏了碎星,晃得他喉咙发涩。
“睡傻啦?”楚戚戚揪着他的衣领将他拉起来,声音清亮亮的。
那声音,像是寒霜凝成的珠玉清光,又像是残月浸入雪水般的温柔,也像大漠深处最后一捧还没干涸的泉。
垂柳映着碎金,艳桃融着赤红。可最灼眼的,还是那个俯身看他的少女——她睫毛间缀着的光,亮得像从九天之上偷来的星子。
“……戚戚?”秦还寒连呼吸都收轻了,经脉里流淌着某种琉璃将碎般的不安。那些被刀锋贯穿的记忆还哽在喉咙深处,此刻光是舌尖卷起这个名字,都怕会惊散了眼前的幻影。
“那你还想是谁呀?”楚戚戚曲指轻轻一弹他眉心,绛红色的宽大袖口扫过他染血的衣襟,拂过锁骨时,激起他一阵细微的战栗。
真实的触感沿着脊椎往上爬,他突然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她明明那么决绝,连死都不愿与他黄泉相见。
秦还寒的视线贪狼般逡巡于她的唇畔梨涡,喉结滚动着咽下千万句剖白。哪怕饮鸩止渴,也想让此刻多驻留半刻光阴。
楚戚戚忽然拧了把他耳垂,绛纱披帛扫过他染血的衣袍:“傻啦?快看看这是哪儿。”
“……虚幻之地?”
“呆子!你再仔细瞧……”她突然扯着他后领让他转身,话音散在骤然卷起的阴风里。
秦还寒依言回头,身后猩红的花浪瞬间漫过天际。萤火虫提着碧绿灯笼在花茎间穿梭,远处石桥被月光镀成冷铁色,桥面裂缝里渗出幽蓝磷火。
“往生桥……”他盯着桥头斑驳的兽首浮雕低语,喉咙突然发紧。
往生魂渡过往生桥,便可轮回再生。
楚戚戚轻轻点头。
秦还寒凝视着她春水般的眸子,喉间却像堵了毒蜡。
阴阳两隔的常识在脑海中翻涌,让他难以接受这个事实。
他喉头滚动,挤出破碎的音节:“你不是她,对不对?”
“呀,这么快就猜到了。”她喉间溢出清泉般的笑声,广袖翻飞间,磷火随之明灭。
眼前人的模样开始变化,残影如褪色的帛画片片剥落,赤绡裁成的嫁衣裹着曼妙身姿,裙摆翻飞时浮出千万朵血髓凝成的彼岸花。她熔金般的眼瞳流转着忘川水色,额间朱砂刺就的往生印淡淡发着红光。
“孟娘?”
“倒是头回听人这么唤我,他们平日都叫我孟婆。”她指尖缠绕着引魂香缭绕的轻烟,“说说看,怎么瞧出破绽的?”
“她……”秦还寒喉结轻轻滚动,锁骨上未愈合的蚀伤又渗出缕缕血丝,“戚戚宁死也不愿再见我的。”
孟娘忽然伸出玉白的手指轻抚过他咽喉:“执念作桥,痴妄为浆。迟迟不肯放下一切渡河的……从来都是你啊。”她忽而转向花丛深处,绛唇轻启,“苏郎君,还要看到什么时候?”
月白道袍的青年分开柳枝走来。孟娘手中的银铃已摇落满地碎光,她转身时绛纱拂过满地落英:“黄泉路还堵着,我得去引渡亡魂了,二位慢聊。”话音未落,人已远去,惊起几只衔着往生帖的冥蝶。
秦还寒瞳孔骤然收紧:“是你让孟娘扮成戚戚的模样?”
“是楚姑娘托我带给你的最后心意。”苏怿轻叹。
喉间如鲠着淬毒的冰刺,秦还寒缓缓摇头:“不会的……戚戚定然恨透了我。”
“秦还寒,你偷走的女娲石到底在哪儿?”苏怿摊开掌心,露出那块被怨气侵蚀的锁魂玉,“九死回生咒正在吞噬她最后的情感。若再不找回女娲石为楚姑娘补全阳气……”
话未说完,狂风骤起,天幕仿佛被撕裂,无数垂柳化作金色粉末纷纷扬扬。秦还寒伸手去接那些光点,却见星屑从他指缝间滑落,坠入冥河:“这是?”
“这是她用最后的情丝为你编织的幻境。”苏怿的月白衣袖拂过残存的光点,“如今连最后一点怜悯,都要燃尽了。”
秦还寒猛地跪倒在彼岸花丛中。
“她在消失……”指甲深深掐进旧伤,血珠滴落处绽开朵朵红莲,“往生桥在排斥她,是不是?”
苏怿捏碎掌中飘落的星屑:“对。所以子时三刻,她的魂魄将归于无生渡。到那时,连孟婆的引魂灯都召不回她的残魂。”鎏金错银的罗盘悬浮在半空,“所以女娲石究竟在何处?”
秦还寒喉间迸出一声惨笑:“丢了……我记不清……”
苏怿指节捏得发白:“所以你才硬闯禁地?想用九死回生咒强留楚姑娘的三魂做赌注?”
残存的星屑忽然聚成楚戚戚的虚影,指尖轻轻按在苏怿即将打出玄火的手臂上。苏怿猛地收手,看着那道残念化作青烟,缠绕住秦还寒流血的指尖。
“到底丢在哪里了?”
“我、我想不起来了。”秦还寒只觉得脑海中某根弦突然断裂,他下意识地扶住额头。识海竟被一片黑紫色的雾气笼罩,任他如何努力,都记不起分毫。
苏怿催动真火轻抚他额间灵台:“那么,是谁指引你去的南山?”
“我看见……佛像在月光下开口说话……黑气,有黑气!”秦还寒突然抓住他袖口残留的星辉,“求道长救救戚戚。”
苏怿猛地甩开那双冰凉的手:“现在还要怎么救?”声音里淬着冰冷的讽刺,“当连恨意都消散时,残魂还能剩下什么?”
往生桥在迷雾中渐渐显现轮廓。秦还寒望着磷火勾勒的骨桥,忽然笑了:“你说戚戚她……”
“够了!”苏怿掐诀召出引魂灯,“子时将至,你若再不说出女娲石的下落,楚姑娘就真要魂飞魄散了。”
玄火映照下,对方面无血色,苍白如灰。
苏怿心中竟生出一丝犹豫——这样的懦夫,轮回千次也改变不了本性。他实在不懂这两个人,明明说好生死不复相见,可方才他要对秦还寒出手时,楚戚戚的残魂却还要阻拦。
压下心头烦闷,他终是沉声应道:“……我会救她。”
“……多谢。”秦还寒望向那座不见尽头的幽蓝石桥,声音很轻,“希望戚戚来生能与我……罢了,只愿她下一世,平安喜乐就好。”
桥身上,无数浅白的往生魂影影绰绰,正随着孟婆的指引,缓缓走向新生。
苏怿在心底暗叹:与其在此空耗,倒不如让他放下过往。
放下?
所以,是爱吗?
爱意让他想与楚戚戚举案齐眉、共挽鹿车,可最后不过分钗断带、你死我活。
可是,是恨啊……
恨意让他想拴住楚戚戚,可最后落得池鱼笼鸟、鱼死网破。
是他作茧自缚,他自己入地无门,还还要拉上无数陪葬的。
缠绕着血色因果线的手指间,正不断滴落未凝结的魂露。
八具至阴体,多嘴的鸨母——他不开心,便随手取了性命。
他想起楚戚戚的眉眼,那曾是映着春水的温柔。
“可以挽回吗?”
他反复咀嚼这个词,齿缝间溢出黑雾凝成的悔字。业火红莲忽然从足底窜起,映出掌心未愈的虫蚀伤痕。
有的。
记忆撕开裂缝——南山禁室里,鎏金锁链缚着的玄铁匣,正渗出暗红色咒文。
秦还寒眼角泛红,几欲滴血。
苏怿急忙催动玄火压制他翻涌的鬼气:“你要做何?”
“生前罪孽难消,我愿永堕阿鼻地狱,承受三千业火。”秦还寒忽然绽开一个释然的笑容。
孟婆的声音穿透迷雾传来:“小郎君要自入阿鼻?”
丹蔻点在秦还寒眉心,勾出一缕青灰色罪纹。
苏怿面露不解:“阿鼻?”
“看来确实罪业深重啊。”孟婆轻叹,“阿鼻超脱于因果轮回之外,是三界边缘熔炼业火之地。罪孽缠身的三魂将会融合将被永远禁锢其中,化作冥主的灯油。”
“这么说,罪孽深重之人根本无缘轮回?”苏怿诧异,“可秦还寒这般满身罪业的往生魂,为何没有堕入阿鼻,反而能踏上往生桥?”
引魂灯突然泛起幽绿磷火,秦还寒低声道:“我也奇怪为何会到此地……”话音未落,就被冥河骤起的浪声吞没。
“但秦还寒如今只剩往生魂。守尸魂易得,可他的因果魂莫非早已落入冥界?”
“简单,你直接去向冥主讨要便是。”孟婆衣袖轻挥,一叶白骨舟从冥河深处缓缓驶来。
“什么?”苏怿愕然。他不过是个寻常道士,拿什么与冥主交易?
孟婆的绛纱披帛已掀起滔天浪花。
苏怿望着渐近的白骨舟,只见锁魂链发出龙吟般的铮鸣,船舷镶嵌的往冥石正幽幽闪烁着石绿色光芒。
“往冥石会指引你们前往冥间。不过这位小郎君的往生魂不便直接进入,冥间皆是因果魂,需用引魂灯护着。”孟婆说着,将秦还寒收入灯中,把微光摇曳的灯盏递给苏怿,“快启程吧,下面那位……已等候多时了。”
苏怿掌心的玄火隐隐发烫——孟婆所说的“那位”,正是执掌死生簿、翻手凝霜覆手焚焰的冥间主人冥主。从未有人得见其真容,唯有判官笔尖滴落的血墨,默默记载着那个禁忌的名讳。
苏怿低头看着脚下若隐若现的阴阳阵图——方才分明只是画了道破界符,竟就这般轻易踏入了往生地。
现在竟要让他一个区区凡人独闯冥间?更让他不解的是,为何秦还寒的魂魄需引魂灯庇护,而他却能安然立于此处?
这个疑问在他瞥见往生桥尽头时愈发强烈。
他想起笑笑曾问他究竟是何人,身上为何带着灵流的气息。就连苏怿自己,也说不清这玄火从何而来。
看来,这一趟是非走不可了。
未等苏怿细想,孟婆绛纱翻涌,掀起千重浪涛。往生桥在血雾中坍缩成一道符咒,忘川的浊浪猛地咬住渡船。在最后瞬间,苏怿瞥见岸上飘零的——是楚戚戚残存的魂光,如碎星般点点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