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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三魂缺一惹人争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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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推门而入时,叙正用绢帕轻轻擦拭杨玄知额间的细汗。铜盆里半凝固的汤药泛着苦味,榻边还搁着未来得及收拾的秽物。
杨玄知面上的潮红已褪去大半,露出原本的麦色肌肤。
“可算回来了。”叙听见响动转身,目光撞上三人时慌忙要拜,“参……”
“免了。”宁采音摆摆手示意免礼。
苏怿眼尾扫过宁采音侧脸,暗忖你个小辈抢着摆什么架子。
“不是说解毒了?”宁采音立在榻前三步处,“怎么还躺着装死?”
苏怿指节在广袖中微蜷。
纵是长辈,也不该对伤者口出恶言。
想到北山与南山素来不睦,如今连摘星寺都受牵连,到底将话头咽了回去。
倒是言贤始终垂眸拨弄着余玄剑,似入定般不发一言。
“许是紊神散的余毒未清,我来看看。”苏怿说着在榻沿坐下,两指并拢抵住杨玄知眉心。真气流转间,忽觉对方经脉中似有暗潮涌动。
指尖游走过杨玄知眉心时,苏怿灵台如同撞上断裂的琴弦。
恍惚间窥见杨玄知灵台翻涌,幽蓝似雾中山影,松绿如跃动焰火,偏生少了最要紧那抹……
“没有……”他猛然抽回手指,喉头滚动两下才挤出声音,“怎么会没有……”
宁采音正倚着窗棂把玩鬓发,闻言挑眉:“苏师叔少卖关子。”
“他没有因果魂。”苏怿掌心还残留着道气灼烧的刺痛。
“哈!”掌心“啪”地拍在木几上,宁采音气极反笑,“三魂七魄岂是肉眼能辨的?”
“人三魂各有其色。”苏怿盯着自己发红的指尖,“他独独缺了石绿色。”
“荒谬,倒要劝师叔少看些怪谈杂书,南山道气不仅退减,苏师叔这般大人物还守夜熬花了眼!”
“宁小师侄其实师出赭山派?”苏怿突然转了话锋,月白道袍在光里划出冷冽弧度。
知晓苏怿在讽刺自己多管闲事,宁采音脸色瞬间青了又白:“你!罢了,南山也不过如此,真是有辱先辈!”
她冷笑甩袖就走,苏怿冲着那抹鹅黄背影扬声:“代问凌门山诸位安好!”转头却见叙躲在屏风后憋笑。
“又逞口舌之快,”言贤不轻不重叩他肩头,“还不去送客赔礼?”
苏怿顿时苦了脸:“她定要告状说我欺负小辈……”
“北山今年给摘星寺的供奉……”言贤话未说完,苏怿已窜到门边,青玉冠险些撞上门楣。廊外传来他刻意拖长的声调:“宁师侄——山路湿滑当心崴脚——”
待苏怿不情不愿拖着步子,身影彻底隐没在山道尽头,言贤方才松了紧绷的肩线。
他转身时袍角带起微凉的风:“当真少了一魂?”
叙从廊柱阴影里转出来。烛火跳上她瓷白的面庞,那双琥珀色的眸子明明灭灭,像是浸在雾里的琉璃灯:“紊神散发作时他识海翻涌得古怪,寻常人三魂七魄扎根灵台,断不会这般动荡。”
言贤盯着杨玄知惨白的脸,指节无意识摩挲着余弦剑身。榻上人眉间笼着青气,连昏睡中都紧咬牙关,仿佛在与看不见的魇兽撕扯。
“你先按下此事,”他忽然甩袖掐灭烛火,暗色瞬间吞没半间屋子,“毕竟……不是咱们南月派的人。”
最后一缕天光坠入西山时,言贤玄色衣摆已融进暮色。
叙倚着木窗,看北斗星连。
暮色四合,玉轮初上。
苏怿好容易将宁采音送下山。他倚着古柏喘气,掌根按在突突跳动的太阳穴上——言贤的账本该想去清算,偏生想起杨玄知昏睡时泛着青白的面容,倒像是魂魄不全的模样。
医馆檐角的铜铃在夜风中叮当作响。
他掀开竹帘,药香裹着残烛暖意扑面而来。杨玄知仍阖目躺在青纱帐里,叙姐姐留的素笺压在乌木脉枕下,墨迹未干的“巡诊”二字洇着几点烛泪。
“倒像是专候着我来。”苏怿跌坐在藤编矮凳上,目光扫过案头鎏银酒葫芦。指尖摩挲过冰凉的壶身,一缕杏花酿特有的甘冽忽地窜入鼻腔,“这小子哪来的本事喝‘杏花醉’?”
鬼使神差地,他握住那人垂在榻沿的手腕。灵台骤然掀起滔天浪,混沌中似有万千青烟缠上灵台,猎猎风声中竟混着支离破碎的歌谣:
“灵间隐晦不得寻,冥间怖头把我惊。
铁面虬髯豹头转,烈火焚身吞我魄。
幽灵兰草绊我路,梼杌饕餮噬我心。
风呜呜,雷虺虺,此前罪孽偿不尽。
雨剌剌,鬼呷呷,永生永世无轮回……”
泣音骤断,苏怿五指深深扣住桥栏兽首雕纹。暗红江水在脚下翻涌如沸腾血池,墨色天穹倒悬着数丈长的赤篆,每一笔都似被剥了皮的血肉虬结而成。
他望着桥下怔住。
莹蓝水草在浪尖沉浮,每一朵都蜷缩着人形轮廓,碎琼乱玉般的幽光从指缝间漏出。最骇人的是那些雾状魂魄——有老妪抱着襁褓在漩涡中打转,书生模样的残影正将断颈往铁链里套。
苏怿认出那是幽灵兰草,只生在冥外和冥间的遗弃之地——无生渡。
无生渡无生渡,顾名其义,魂魄在此永远漂泊得不到轮回,没有生灵能渡过这条无边江水。
“原是摸到无生渡来了。”苏怿对着江心长揖及地,广袖扫过石板上凝结的霜晶。
幽灵兰草是被拘囿魂魄所化而成,生到一定阶段,他们会重新塑成人形被其它幽灵兰草缠住。如此反反复复,纠缠不休,痛苦不止。
放眼望去,水面上的也浮着一些人形雾状物,那便是被两界遗弃的魂魄。
因为种种缘由逝去却不得轮回超生。
一声裂帛之音刺破混沌。
最近的幽灵兰突然爆开,蓝雾中伸出白骨森森的手,攥住个飘过的雾魄便往花心拖。被撕扯的魂魄发出似哭似笑的呜咽,转眼又与新的兰草绞作一团。
苏怿喉间泛起铁锈味。难怪说此处是遗弃之地,连轮回都成了最恶毒的诅咒。
他倒退半步,后腰撞上冰凉的渡魂碑。指腹还残留着榻上人腕间的温度,此刻却浸在冥河腥风里——杨玄知识海里怎会藏着通往无生渡的裂隙?
肯定是在做梦。
他发狠给了自己一耳光,心说反正是梦,就不能挑个好点的。
“啪——”
掌掴声撞在桥柱间荡出七重回音时,苏怿舌尖已尝到铁锈味。左颊火辣辣地灼着,竟有冰晶顺着痛处攀上眉骨——原是幽灵兰草被惊动后炸开的霜屑,此刻正簌簌落满他月白袍角。
“好个欺主的幻境。”他啐出口血沫,却见猩红坠入江面时化作一尾锦鲤,转瞬被浪里伸出的骨爪撕成碎光。
粼粼波心忽有星屑迸溅。
苏怿眯起眼,见百丈外浮着团琉璃色的光茧,细看竟是千百只衔尾萤虫聚成的舟影。腐木船头垂着半幅残破经幡,其上金线绣的往生咒正随着萤火明灭涨缩,恍若某种活物的呼吸。
经幡阴影里蜷着道素白人影。
“杨玄……知?”苏怿轻声呢喃。
那人是背对着他侧卧着,苏怿看着身形凭感觉认为是杨玄知。
“杨玄知!”苏怿跳起来朝远处招招手。
舟上人闻声动了动扶坐起身不动了,却没有回头。
“听不见么?杨……”
尾音被浊浪碾成齑粉。
舟中之人终于转过身来,他没有瞧见桥墩旁向他挥手的苏怿,而是径自俯身掬了一捧江水朝口中小口小口送,暗红江水在苍白指缝间竟化作三色光芒。喉结滚动时,那人脖颈皮肤下泛起青黑色经络,恍若宣纸上洇开的陈年血渍。
解完渴后,他埋头看着江中自己的面容,好半天才麻木地复述着那句歌谣:“此前、罪孽偿不尽……永生永世、无轮回……”
无生渡的水功效类似紊神散,会让饮者陷入短暂的悲伤中。
当三色波光映出饮者面容的刹那,苏怿后槽牙突然尝到浓重的血腥味——那分明是他自己的下颌线条,只是蒙了层青灰色的死气,如同浸在寒潭三载的尸身。
舟中之人,竟有着与苏怿一模一样的面庞!
不过那是苍白的……毫无血色的……双目无神的……形如枯槁的……
自己!
轰隆隆隆隆——
惊雷劈开浓雾,他看见“自己”的瞳孔正在龟裂。无数幽蓝根须从眼眶钻出,缠住脖颈的兰草突然开出细小的嘴:“魔灵……血债……”
“啊……啊啊……”舟中的自己突然裂开七窍,那些幽蓝根须从他的喉管喷涌而出。
不、不、不不不……
苏怿踉跄后退,靴跟碾碎的咒文活过来般缠住他的脚踝,灵台里闪过千万琉璃碎片,混着不同的哭喊——
有人用冰刃刺入他的胸膛:
“魔灵!你灭了我宗门,我今天一定要你血债血偿!”
有人在他耳旁喁喁:
“我知道,这不是你做的。”
三百道士结阵吟咒,剑气化作赤链蛇咬住他的咽喉:
“今日我等集结沉昭台,只为手刃仇敌!”
哭诉声、欢呼声、风啸声和雷鸣声争抢着钻入耳膜。所有尖锐的声音消散,最后他听到了有人一直重复着三个字: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苏怿灵台紊乱,跪倒在龟裂的桥面上。泪水坠地竟开出血色花朵,争相抚摸他布满霜痕的脸。他无措地抖着身子不断重复道,“对不起……对不起……”
他好像掉进了深不见底的渊、没有尽头的暗、没有温度的寒,他没有办法挣脱,却能清楚地认识到自己在坠落。
“对不起……对不起……”
为什么,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好像压抑的悲伤全部涌出,泪水止不住地滑落,视线越来越朦胧。他心里的防线从此决堤,黑暗如稠墨漫过膝头。
他……
下坠途中,无数双手撕扯着他的发冠。玉簪崩断,额前突然传来朱砂灼烧的剧痛。有杏花香劈开腥浊雾气,带着薄茧的手掌将他腕间缠绕的根须熔成青烟:
“师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