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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误食识神半晓人事 ...

  •   苏怿的灵台深处还残留着罡风呼啸的余响,五脏六腑仿佛仍悬在半空未曾归位。可当他的足尖轻轻点上水面时,预想中坠入湖底的狼狈并未发生——他竟如一片羽毛般,轻飘飘地浮在了暮色笼罩的水面上,连半分涟漪都未曾惊起。

      镜水?

      他心下一动。传闻中有一种水域,唤作镜水,无需施展轻功便可踏水而行。

      冰冷的雾气如纱幔般贴着水面游移,远处芦苇丛深处,隐约立着一道素色身影。苏怿放轻脚步,悄然拨开密密的芦苇——只见那人身着月白曲裾,衣袂铺展如流云,素纱织就的广袖半浸在泛着碎金光芒的波光里。更奇的是,衣料上用金丝绣着的暗纹,竟随着那人的呼吸微微起伏,宛若活物在其间缓缓游动。

      各家道派弟子的服饰皆有定规,即便是掌门,也自有独特的佩饰以显身份。可眼前这人的衣着,苏怿翻遍记忆中的典籍也寻不到相似记载。莫非……并非修道之人?还是说,是更为罕见的灵者?他不由得拧紧眉头,满腹疑窦。

      说来也怪,自他跌入这片水域起,周遭便陷入了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最初那尖锐的嘶鸣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苏怿试探着屈指,弹出一簇玄火。那焰光触及水面的刹那,竟无声无息地熄灭,连半点火星迸溅的声响都被这片诡异的寂静彻底吞噬。

      苏怿指诀尚未捏成,一道金石相击般的冷音忽穿透水面:
      “明日便要行刑,此时前来作甚?”

      那声音清寒入骨,骤然刺破四周死寂,惊得苏怿踉跄退了半步。他刚要开口解释,却听见身后传来一声低笑:

      “怕月哥哥独守空庭寂寞,特来添些热闹。”

      原来……不是对他说话。

      苏怿蓦然回首,但见一玄衣人广袖翻飞,手提食盒踏水而来,身形飘逸如御风。

      这又是哪一派的人物?

      他下意识伸手欲拦,指尖竟直直穿透那人臂膀——如穿晨雾,毫无滞碍,唯有几点石绿色流光在穿透处萦绕流转。

      苏怿盯着掌心石绿色流光,忽然想起师尊曾说“识神残片如晨雾,触之无实,映之有影”,再看眼前踏水的玄衣人灵台骤然一沉:这不是幻境,是有人遗落的识念蜃楼!

      玄冰般的屏障轰然立起,琉璃紫幕上符纹流转,如百足蜈蚣在冰面蜿蜒爬行。苏怿屈指轻叩幕墙,刺骨寒气瞬间顺着指尖缠绕而上,直透小臂。

      又是屏仙障!

      此刻他彻底被困在这方寸之地。若只是寻常幻境,尚可设法破之;但若是误食了他人的识神残片……他只能祈求自己吞下的不多……

      无奈之下,苏怿只得立在幕外,听着里头二人交谈。

      远处亭台中,玄衣人正为月白袍者斟酒。琥珀色的酒液在琉璃盏中晃动,折射出的碎光化作万千金蛾,扑棱棱地撞在苏怿眼前的屏障上。

      “可笑。”月白袍的灵者轻笑,“如你所见,我双足皆被锁链所缚,灵力也已散去大半,你还怕我跑了不成?”

      苏怿垂眸看去,只见那人脚踝上缠着殷红锁链,链条自水底深处蜿蜒而出,随着他细微的动作泛起血雾般的红光,在这静谧水面上显得格外刺目。

      “月哥哥这落月湖底下藏着多少暗道,当我不知道么?”玄衣人指节骤然发力,掌中酒盏应声而碎,琥珀色的浆液溅上石案,竟转瞬化作一张狰狞鬼面,“去年中元夜,月哥哥不就是借着湖底阴脉,给兰家送了份‘大礼’?”

      落月湖……
      苏怿心头一震,举目环视,这才发觉此处地形确实与南山上那片荒芜禁地有七八分相似。

      那灵者却浑不在意,只斜斜倚着身后青岩,唇边凝着一抹冷笑:“若论起手段阴毒,你们父子二人行事滴水不漏的本事,倒比我那位,还要再胜三分。”说着,他将身形往旁侧略略一让,殷红锁链随之发出细微的铮鸣。

      南山这地方,原是前代魔灵盘踞之所。当年因其罪孽滔天,遭各派联手围剿,南月派才借镇守阵灵之名在此开宗立派。传闻中,魔灵曾借落月湖滋养元气,按理说历经岁月侵蚀,早该如我几日前所见那般荒芜破败才对,可眼下这湖光水色……

      苏怿眉头一蹙,心头猛地一跳——他定是误食了哪位先人残留的识念!这落月湖是他的……那眼前这位,岂不就是传说中的“魔灵”!一念及此,他如醍醐灌顶,随即又是一惊。

      “怎么,你想让我走?”那魔灵忽而轻笑,月白衣袂在月色中翩然翻飞。

      “月哥哥说笑了。”玄衣少年起身结印,十指翻飞间赤色符纹流转凝聚,“天下人都视你为魔,纵使逃出这囚笼,又能去往何处?”

      话音未落,湖心轰然炸开万道银芒!一道白光自湖底冲天而起,在月色映照下交织成六棱霜花的模样,在空中缓缓流转,竟笼罩了半边天际。湖面顿时掀起惊涛骇浪,白浪裹挟着碎冰轰然拍向岸边。

      风声猎猎,俄顷又归于寂静。

      苏怿以袖遮面急退数步,待风烟散尽,望着空中流转的符阵倒抽一口冷气——

      这分明是早已失传的“散音绝阵”!相传此阵乃魔灵独创,从未外传。眼前这玄衣人既能困住魔灵,又能催动此等绝阵,究竟是何方神圣?

      玄衣少年广袖轻拂,漫天符阵应声碎裂,化作点点紫屑飘散。

      “倒不知你这散音阵,竟还会反噬其主。”魔灵揉着渗血的腕骨冷笑,玄铁镣铐在青石上拖出刺耳的声响。

      少年不言,只跪坐岸边取出藤编竹篓,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只缠着符纸的秘色瓷盏:“月哥哥何苦这般挣扎。”

      他指尖轻点,魔灵臂上咒枷竟应声脱落,沉入水底。可当那只青瓷碗递至唇边时,魔灵突然暴起,狠狠将玉盏掀翻:“纵使我今日魂飞魄散,也轮不到你来假慈悲!”

      瓷盏打着旋儿坠入寒潭,惊碎一池月色。涟漪层层荡开时,少年广袖已被溅起的潭水浸透半幅。

      他垂首,默默抹去睫上水珠,忽而低笑出声:“原是我……痴心妄想……”尾音散入夜风,惊起岸边三两栖鹭。

      魔灵盯着水面破碎的倒影,厉声道:“当年定罪囚禁我的是你们兰家!令天下道门视我为魔的,亦是你们兰家!如今倒扮起这副模样……”

      “早就算不清了!”玄衣人猛然抬首,眼底血丝如蛛网蔓延,“当年……”话音戛然而止。他强自咽下未尽之语,袖中却又滑出个纹样相同的瓷盏。

      暮色渐褪,天边与水际交汇处,一弯冷月破碎在粼粼波光之中。少年将新盏缓缓浸入寒潭,清冷的月华沿着细腻的釉面蔓延,悄然爬上他苍白的指尖。

      “饮下这盏水,明日之劫自会消解。”

      待玄衣少年踏着月色转身离去时,苏怿正欲看清他的眉目。湖心却忽有寒雾弥漫而起,少年的面容顷刻间化作水墨晕染开的留白,任他如何凝神细看,都再难辨分明。

      苏怿下意识伸手欲抓住那片掠过的衣角,指尖所及,玄衣人竟如烟霭般穿身而过,未留丝毫痕迹。

      青石畔,魔灵静静凝望着少年远去的背影。掌中青瓷盏映着水波间破碎的月影,他低声呢喃:“你该知道……”
      喉结轻轻滚动,竟见盏中药汤随之泛起圈圈血色涟漪,在寂寥的月色下无声蔓延。

      苏怿猛地攥紧心口,踉跄跪倒在地,识海深处毫无征兆地炸开一声凄厉哭嚎:“不能饮——!”那声音裹挟着百年前的罡风,震得他耳鼻渗血,视线模糊间,只见魔灵咽喉处已漫开诡异的黑气。

      “住手!”他嘶吼着撞向那道无形结界,十指在虚空中反复抓挠,留下道道淋漓血痕,却终究只是徒劳。

      此处终究只是残识碎片,他越是催动灵力抗衡,周身经脉便如遭万蚁啃噬,剧痛钻心。

      苏怿踉跄跪伏,唇边已蜿蜒出数道鲜红血线。这识海幻境中的灵压重如万仞山岳,沉沉压在他脊梁之上,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悲鸣。

      就在意识即将被彻底拖入永夜之际,云外忽有玉笛声破空而来。那音色清越,犹如昆山玉碎,竟将肆虐的罡风寸寸抚平,凝作绕指温柔。

      音波过处,原本死寂的寒潭竟应声绽开千万梅枝,疏影横斜,暗香浮动。

      苏怿方觉心口重压稍缓,足下镜水却随笛声节律骤然崩裂!

      他整个人仰面跌进墨色湖水,冰冷的寒意瞬间裹挟全身。寒潭深处,似有玄铁锁链铮铮作响。他挣扎着望向湖面那轮破碎的月影,却见魔灵咽喉处蔓延的黑气,正化作赤色咒枷,而那道身影,已跪倒在粼粼碎光之中——

      苏怿猛地惊醒,冷汗已浸透颈间素绢枕巾。甫一睁眼,便见言贤师兄与小酒倌围在榻前,另有位执笛人斜倚窗棂。雕花木窗外漏进残阳余晖,正映亮那人腰间以朱丝缠绕的月牙玉坠。

      “可算醒了!”小酒倌拍着胸口连声念叨,“方才掌柜的用玉笛唤你灵台时,你周身突然泛起蓝光……”话未说完,便被执笛人一声轻咳打断。

      苏怿指尖微颤——果然,强行催动真气还是露了痕迹。
      他强忍周身刺痛,定睛望向那位吹笛人。但见广袖半掩青玉横笛,笛尾悬着血蚕丝结成的月牙络子,素白襕袍上银线绣的虬梅在烛火下流转暗纹。最摄人心魄的是那双描着丹砂的凤目,此刻正似笑非笑地将他瞧着。

      “小友可是误吞了邪祟残识?”执笛人眸光似要穿透他灵台深处,“昨夜你灵台激荡,真气逆行,险些震碎了天突穴。”

      苏怿心头一紧——可别是情急之下催动的玄火叫人瞧出了端倪。

      “嘶——”他当即捧额作痛苦状,指尖深深掐进锦被,“那妖物……吐出的黑雾里好似有……”话音戛然而止,额间竟真沁出细密冷汗——识海中落月湖的破碎景象再度翻涌袭来。

      “我看小友这头痛症来得蹊跷。”冰凉笛身贴着太阳穴,掌柜丹凤眼里笑意渐淡,“寻常人误吞残识,魇中只会复述旧事,可方才你灵台蓝光里,竟裹着不像真火的气息——”

      言贤未待他说完,已抢步上前扶住苏怿臂弯:“我这师弟初下山便撞着这等邪物,多亏掌柜妙手相救!请问现在几时?”

      “酉时三刻了。”执笛人指尖在案几上轻点两下,“二位若不急着赶路……”

      “叨扰多时,师门尚有要事!”

      话音未落,两道月白身影已撞开雕花木窗,如惊鸿般没入暮色林霭之中,只余窗棂在风中微微颤动。

      “……”

      掌柜目送那两道远去的身影,腰间玉笛泛起幽幽微光。小酒倌正要开口,却见他翻掌掐灭案头将尽的龙涎香。

      “明日往南山送三坛杏花醉,”一片干枯的腊梅自掌柜袖中悄然飘落,“就说是……故人新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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