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2、不周山:一重生苦2 ...
-
兰子骆始终垂首不语。牙齿将唇瓣咬得发白,指节捏得泛青,攥着衣角的手背绷起细弱青筋。
苏怿见他面如金纸心生恻隐,深吸气错步挡住孩童:“家主,是属下擅自带少主来此。”
话出口才惊觉方才似乎唤错了称谓,此刻却顾不得这许多。
兰子骅的视线始终凝在孩童身上,对苏怿的告罪置若罔闻。
到底是兰家血脉,个个清贵如许。苏怿偷觑那人神色暗自腹诽。
“十二娘娘救命!”侍女突然哀鸣,倒平白给苏怿添了桩麻烦。
白辰狭眸微眯,腰间黛青玉坠随动作轻晃:“小十二这是唱的哪出?”危险气息如蛇信缠绕颈项,激得苏怿脊背生寒。
掌心握着的兰子骆的手愈发冰冷颤抖,他轻拍两下权作安抚,强撑镇定道:“不过……”话音忽滞,这才惊觉原主如何称呼白辰?
兰子骅终于侧目,目光似淬冰刃:“十二,你当知本座最恨欺瞒。”
苏怿慌忙错开视线,却见白辰正以余光示意脚下碎瓦。垂首见黛青瓦砾,福至心灵跪拜道:“少主连日闹着要串玉坠,属下才斗胆带他寻这地黛瓦石。”
“玉坠?”兰子骅眉间霜色稍融,抚掌轻叹:“这地黛瓦石根本镇不住我族的凶煞之气啊。”
原是为镇邪所用?
苏怿方松半口气,却听兰子骅语转幽冷:“小十二也觉得这废物煞气太弱?”
啊?什么?
兰子骆身子一颤,苏怿未来得及辩解。
只见兰子骅忽然抬手,黑雾自地脉翻涌,兰子骅掌心紫气暴涨,天地瞬间变得昏暗,四周黑烟弥漫。
兰子骆倏然挣脱桎梏扑跪上前:“父亲不要!”
侍婢还未来得及惨叫,颅首应声爆裂,浓血混着黑雾喷溅在兰子骆惨白的脸上。
何其血腥!
苏怿强压下胃中翻涌,目光始终锁着那单薄孩童。
血雾迸溅的刹那,血色在兰子骆煞白面庞上洇开。
孩童瞳仁涣散如蒙尘琉璃,方才战栗的唇瓣凝固成惨白弧度,整个人似断线傀儡跌坐于地。那侍婢断首残躯歪斜横陈,殷红蜿蜒漫过青砖。
苏怿指尖微颤,恨不能将这破碎孩童揽入怀中。偏生白辰暗含警示的眼风扫来,生生止住他动作。
兰子骅将染血丝帕掷在尸身上:“百年前我族遭屠时,可比这惨烈百倍。”玄色袍角扫过血泊,“如今若还舍不得皮肉之苦,谈何重振门庭?何况已经没有‘亡羊补牢’了!”
孩童木然望着那具尸体,唇间漏出细弱气音。
“果真是废物随娘胎。”兰子骅冷笑拂袖,“白辰,押进水牢饿三日。至于十二……”他睨向苏怿腰间蛊囊,“与其折腾死物,不如多炼几只活蛊。”
白辰执帕拭净少年脸上血渍,临去时深深望了苏怿一眼。鎏金弯刀收入鞘中,惊起寒鸦掠过血色残阳。
待那两人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芦苇丛尽头,苏怿轻轻掀起纱裙一角,将暗紫绸缎虚掩在青灰色的尸体面容上。
他单膝跪在冰冷石砖,展开的纱裙像垂翼般笼住身后蜷成小团的少年。
“别怕。”他环住兰子骆剧烈颤抖的肩胛,喉咙滚了滚。
怀里的人突然挣动,细密睫毛掀开时,噙了许久的泪珠终于大颗大颗砸在苏怿腕间。
孩童喉咙里发出幼兽般的呜咽,忽然爆发出嘶哑的惊叫:“我不要……不要……”
苏怿心口骤然抽痛,仿佛被弯刀剜去血肉。
“月哥哥……”
什么——月、哥哥?
这声破碎的呼唤让他浑身血液凝固。眼前场景变换,忽有雪色翻涌,浓烈的梨花酒香扑面而来——悬崖边的古梨树正簌簌抖落碎玉,青年兰子骆斜倚虬枝,琥珀酒液顺着敞开的襟口浸透玄色衣衫。
“当真是你……”那人醉眼朦胧地望来,指尖还勾着半倾的酒坛。浮光掠过他眼尾薄红,竟透出几分缠绵意味。
苏怿太阳穴突突直跳。此刻他正站在距对方半步之遥处,能看清兰子骆睫毛上凝结的细碎水光。他本能要退,却发现自己如同被钉在原地。
醉醺醺的青年忽然抬手,染着酒渍的指尖径直穿入他眉心。
苏怿甚至没有感受到丝毫触感。
怎么,又成幻体了?
他难以置信地盯着那只穿透自己的手掌——这具身躯竟已化作虚无?
兰子骆指尖微颤着收回,垂眼搅动坛中残酒。月华碎落在他苍白的脸上,斑驳树影如刀刻伤痕。
青年自言自语:“当真……走了么?”
可见的两个兰子骆,皆在各自所处的时期有所沉溺。
既是幻境残影,这人该看不见自己才是。
石像引他来此,破局之法何在?
苏怿环顾梨林,忽然惊觉——既是兰子骆的记忆识海,为何始终只见其形,未觉其魂?
正思忖间,苏怿鬼使神差地朝兰子骆晃了晃手。
寒光乍现,醉眼朦胧的青年倏然抬眼,直直望进他眼底。
不是看不到幻体吗?苏怿惊愕得不知是否该收手。
兰子骆的眼中闪过一丝迷离,继而他的眼神渐渐有了焦距,瞳仁映出苏怿的倒影,又似透过他望着更深处:“不……月哥哥的魂魄早散了!”泪珠滚落时竟泛着黑烟,“是幻象!”
泪水如断线的珠子般滚落,苏怿认识的那个冷漠的兰少主,此刻竟是如此脆弱。他抱着头,不住地呢喃着,面前站着的是憧憧扭曲的鬼影。
“不、不、是我害的……”酒坛被他打翻,兰子骆此刻既茫然又惊慌失措。
这是怎的?为何将他当作鬼物?
苏怿想要叫他,却又想起自己如今是幻体,那么刚才兰子骆在害怕什么?他的背后有什么?
苏怿后颈忽起寒意。转身只见另一道身影与自己如镜中照影,月白衣袍当风猎猎作响,眉眼却凝着千年寒霜。
这是谁?那他又是谁?他为何不记得这段经历?
“痛么?”那镜像勾起唇角,声线似淬了毒的银针。
苏怿正要开口喝问那镜像是谁在作祟,却见醉卧花间的兰子骆忽地哽咽道:“不……不是的,月哥哥分明已走远了……”
“他死了,”镜中人嗤笑,“那又如何?”
“全……全是我造的孽……”兰子骆蜷缩成团。
镜中苏怿忽而冷笑:“这本是他的劫数。”
“不是!他待我那般好!”兰子骆猛然抬头。
“痴儿!”镜中人广袖翻飞,“他何曾真心待你?不过哄你入局——”
话音戛然而止,那人眉间倏地掠过痛楚。
苏怿惊疑交加。这场景分明陌生,可字字句句偏似故人语。
“不是的。”兰子骆忽然扶着梨树站起身来,郑重说道,“春时,他教你运气……夏时,他与你捕鱼……秋时,他陪你看连星流绮……冬时,他给予你饮酽醯醇醴……你忘了!是你自己忘了!”
兰子骆情绪愈发激动,全身颤抖,仿佛有其他意识在质问那个假的镜像。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苏怿转头看向那个自己,假的他此时正低着头,阴影下看不清他的面部表情。
兰子骆显然问住了他,那么兰子骆就在本体里?
苏怿又看向兰子骆。
声浪激得满林飞鸟惊散。苏怿忽见兰子骆发疯般冲向断崖:“别逼我!”
话音未落,苏怿惊愕地发现,在兰子骆之前,那个镜像自己先跳了下去。
苏怿急扑至崖畔,只见赤水翻涌如沸,兰子骆在血浪中沉浮,拼命捞着虚影。那镜像早被浊流吞噬殆尽。
那水一接触到兰子骆的肌肤,就会升腾起一股白烟,灼伤的血痕迅速布满了兰子骆裸露在外的肌肤。
赤水沾着兰子骆皓腕便腾起青烟,转眼凝脂肌肤绽开道道血痕。苏怿心头一紧:“此水蚀骨灼心!若兰兄真身在此……”
指节捏得发白,纵是幻躯亦顾不得许多。正欲飞身相救,忽被铁钳般的手掌扣住腕间——抬眼竟是方才坠崖的镜中幻影。
不对,他方才不是下去了吗?莫非只想引诱兰子骆投河自尽!
“你是谁!”苏怿厉色诘问,试图挣脱束缚。
不能让兰子骆死在此处,否则如何出去。
崖下传来撕心裂肺的呜咽。那幻影却漠然道:“生死自有定数。”
下方传来的声音愈发模糊不清。
苏怿猛然挣动:“兰子骆若殒命于此,你我皆要困死幻境!”语毕忽觉异样,冷笑道:“兰兄还要演到几时?”
此处并无第三人。
苏怿忽觉掌心一颤,五指骤然收紧,更加坚定自己的猜测:“你故意自戕?”
兰子骆卸了腕间力道,他似乎并未因身份暴露而不悦,反而一下子轻快许多:“早该跃下这赤色渊的,何苦熬着钝刀子割肉。”他偏头望来时,苏怿本身的桃花眼忽露锋芒,“倒是你,如何瞧出破绽的?”
“胡诌的,白辰起势惯用右足,你却总先提左膝——”苏怿白了他一眼,心中暗忖,真当自己没听到他叫了声“苏怿”吗?
“当真不救?”苏怿望着对方与自己如出一辙的面容,连眼尾那颗小痣都分毫不差。兰子骆广袖迎风,恍若迷蝶将坠:“无妨,死不了。”
究竟是真实发生过的事,还是一场梦魇?为何兰子骆会顶着自己的脸……
“你曾经来过这里?”
“嗯,”兰子骆抚过所宿身体的眉心,“原是他诓我跳的。”深渊下翻涌的赤雾吹上苏怿生的桃花眼,“唯有断情,方承得起重任。”
苏怿不忍卒睹,偏头侧目。兰子骆当真不知此刻顶着的是何人面容么……
梨花浮着浪蕊,苏怿眼波流转,神色颇显局促。反观兰子骆却气定神闲,这般从容之态直教人疑窦丛生。
“你知此为何地?”苏怿终是打破沉寂。
“你听到了。”兰子骆目光倏然飘过来。
听到了什么?
长风呼啸无休无止,忽闻幽咽低泣穿云裂帛:
“路茫茫,泪汪汪……”
不对,不是这里。
苏怿重新回想,灵台倏明——
“生苦难脱,你想救他吗?”
生苦难脱,生苦……
生苦山!
不周山七大鬼山之一。
说来蹊跷,七重山这只是《古绘灵书》无从查辨的记载。
即便上届仙盟大会时苏怿在山中滞留数月,也不过遭遇些难缠的精怪,彼时地形分明开阔明朗,哪似如今这般山势诡谲,处处透着森然邪气。
世人向来把七重苦山当作志怪话本里的杜撰,此番真正现世,倒教人觉得荒唐无稽。
七重山是七重劫数环环相扣:一重生苦,婴胎啼血;二重老苦,鹤骨鸡肤;三重病苦,腐肌蚀髓;四重死苦,魂断冥间;五重爱别离苦,相思焚心;六重怨憎会苦,孽债缠身;七重求不得苦,执念成魇。
若堕七重苦,便是千岁忧。
任你通天道法,也要被囚在哀戚虚幻之地里永世沉沦。
尤其是七重山最险恶之处,在于专攻心魔——哪重劫数最令你肝肠寸断,便要将你困在哪座山头。
想来那幕后之人正是算准了这点,才敢让苏怿独闯幻境解救兰子骆。只是不知对方如何笃定,苏怿他不会陷在生苦劫中?若苏怿早知此间关窍,怕也要踌躇再三。
虽说他自幼顺遂,既未历过兰子骆幼年剜骨剔肉的炼狱之痛,亦不曾遭遇大劫大难,可人心终究隔着肚皮,谁敢担保那副光风霁月的皮囊下,当真没有半寸暗伤?
常言“消除恐惧的最好办法就是面对恐惧”,那么兰子骆如此自若……
“生苦山的迷雾……”苏怿突然止住话头。他看见对方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阴影,却遮不住眸中流转的光——那分明是清醒者的眼神。
“你根本不曾被魇!”苏怿喉头发紧。空气里浮动的梨花香忽然变得粘稠,像某种秘而不宣的隐喻。
“是。”
“那你装模作样闯进来作甚!”苏怿后槽牙都要咬碎了,“七重苦山岂是闹着玩的?若被困住……”
话没说完就见那人月白广袖一拂,酒坛被扣出清响。兰子骆倚着梨树往坛口张望,雪白花瓣落在他鸦羽似的发间:“猜猜看?”
苏怿气结,指节捏得咔咔作响。正要发作时忽觉脊背发凉——兰子骆蓦地抬眼,目光似淬了寒冰的匕首直刺过来,方才的慵懒尽数化作惊疑:“断情……?”
话音未落天地突然扭曲崩裂,万千梨花化作齑粉,山风卷着梨花瓣穿透了镜像虚影。
生苦结界在兰子骆足下层层崩解,像褪色的旧帛书寸寸成灰。
苏怿突然明悟:这人根本无需堪破,他早将苦痛酿成了入喉的酒。
他眼睁睁看着面前人变作玄衣猎猎,竟与记忆深处某个身影重叠。
下意识后退半步,却见兰子骆踉跄着扶住断墙,喉间溢出的字句裹着血气:“原来……竟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