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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不周山:三重爱别离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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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兄!”
苏怿踉跄奔近,素日从容的广袖沾满血污。他膝行着将人揽入怀中,月白道袍霎时浸透殷红。怀中人胸膛绽开冰晶似的创口,森森寒意混着滚烫血泉,在地面上蜿蜒出诡艳纹路。
“宁小师侄怎敢下这般毒手!”他颤声厉喝,掌心贴住杨玄知心脉处。道气如春蚕吐丝般渗入伤口,却在碰触冰刃寒气的刹那凝结成霜,细碎冰晶顺着经络攀上他手腕。
北山冰刃——北山弟子通用武器,是以千年玄冰为骨,杀意作刃。极寒处断生机,最冷时绝心魂。
苏怿咬破舌尖强催道气,忽觉怀中人剧烈震颤。
杨玄知苍白的唇间涌出血沫,在青衫上晕开朵朵红梅。“杨玄知啊杨玄知,”他喉间发苦,“你今日出门可是没看黄历?”
杨玄知惨白的面容映着襟前猩红,磅礴道气在他经脉中横冲直撞,唇角又溢出一道血线。
芈宁指尖微颤,暗松一口气。
方才竟被心魔所惑,险些在这痴儿身上错认了故人。
她凝目端详青年昏迷的侧颜,确信他神识已堕入混沌,断不会记得这场荒唐。
“师叔恕罪,弟子方才……”
话音悬在半空便失了力气。
她垂眸望着自己染血的掌心,忽觉百年修得的清心诀终究压不住灵台深处的梦魇。
不过终究是她伤杨玄知在先,于是素手轻扬,冰刃出鞘时带起一蓬血雾,有几滴溅在银白睫羽上,倒像是绽了红梅的雪枝。
冰蚕丝裹着寒雾覆上杨玄知心脉,芈宁十指结印如穿花蛱蝶,冰霜真气寸寸封住暴走的道息。
待最后一缕黑烟自创口消散,收刀入鞘的脆响惊醒了呆立许久的苏怿。
满地霜华里,小师侄素衣染血却神色澹然,恍若方才不过拂去衣上落花。
果然是“长江后浪推前浪”。
兰子骆忽然一声轻笑,苏怿猛然回神,连忙解释道:“这位是北山派宁采音,算是我小师侄。”
裙摆翻飞间,芈宁已将视线转向后方。
当那双杏眼与兰子骆冷冽的目光相撞时,冰晶般清脆的碎裂声骤然响起。
苏怿只觉眼前掠过一抹蓝,护着杨玄知疾退三步。漫天飞雪中两道身影瞬息交错,玄铁刀锋与冰刃相击迸出流火,金属震颤声惊起山中寒鸦。
他额角渗出冷汗,怀中昏迷之人呼吸越发微弱。
“你们这是干什么?想决斗也换个地方!”苏怿扬手甩出朱砂符咒,暗红火焰裹挟着黄纸直扑战局。
兰子骆玄色袖袍忽地腾起青烟,动作凝滞的瞬间,芈宁已如白鹤掠空,纤指锁住那道诡异青芒。
冰刃归鞘时,少女歪头打量掌心挣扎的青烟:“早瞧见这公子肩头趴着脏东西,”她指尖凝霜,忽又抬眼望向面色阴沉的兰子骆,“不过……阁下当真不知自己背着什么?”
霜气蒸腾间,被擒的青烟陡然扭曲变形。
芈宁指缝间青芒暴涨,竟凝成半人半尾的妖物——上半身如青玉雕琢,五官氤氲在雾霭中,唯有黑洞般的巨口吞吐金雾;下半蛇尾疯狂拍打冰面,溅起万千雪屑。
“倒是生得别致。”芈宁并指如兰,霜纹顺着皓腕攀援而上。妖物漆黑瞳仁突然裂开猩红血丝,口中喷出浓稠金液,冰遇即化。
话音未落,妖物骤然转头。那双血窟窿直刺苏怿眼底,他寒毛倒竖,未尽之言凝成喉间冰凌——暗金色纹路正顺着妖物瞳孔,蛛网般爬满整张青面。
这涎液竟也会腐蚀,苏怿曾见过!他大为惊讶,高声喊道:“小师侄,此乃摄魂灵,专以游荡魂魄和残缺记忆为食。你离它……”
话音未落,妖物骤然转头。那双血窟窿直刺苏怿眼底,他寒毛倒竖,未尽之言凝成喉间冰凌——暗金色纹路正顺着妖物瞳孔,蛛网般爬满整张青面。
“哈啊啊啊——”摄魂灵发出撕心裂肺的长啸,芈宁掌心寒冰在声波震荡中轰然炸裂。
芈宁被飞溅的冰棱刺得掌心鲜血直流,不得不松开禁锢。那团幽绿鬼影趁机化作青烟遁逃,口中突然迸射出一道金色混着石绿色流光,直取苏怿咽喉。
“闪开!”
芈宁顾不得滴血的手,反手甩出三道冰刃。冰晶裹挟着破空声疾旋而去,翡翠般的流光被斩作数段,霎时爆开刺目青芒。气浪翻涌间,她拽着兰子骆疾退三丈,幽蓝衣袂在罡风中猎猎作响。
苏怿单臂护住昏迷的杨玄知,广袖遮面抵挡冲击。待尘烟稍散,他忽觉膝上一轻——方才还伏在腿边的伤者竟凭空消失,浮花浪蕊中只余几滴未干的血迹。
“杨玄知?!”
青霭散尽,绵亘不绝的山峦层层叠来。
他身旁生长着一棵擎天落木,洁白如雪的花瓣自上悠悠飘下,再往前几步便是悬崖,长长的木桥连通对山,氤氲的云气在山谷中翻涌。
苏怿盯着嶙峋山石,喉头发紧。
此处断崖分明与兰子骆心魔里的断崖如出一辙——那时他在生苦山看到幻象,兰子骆就是因镜像人所引纵身跃下这浸满稠水的幽谷。
“又是虚幻之地?”他并指掐诀,玄色衣襟被罡风掀起,尾音在空谷荡出回响:“心无挂碍,意无所执;解心释神,莫然无魂。虚幻,破!”
咒诀如石沉海。
他心里凉了半截。
难道,这又是摄魂灵吞噬的残识?方才那石绿色莫不是因果魂的残识了。
苏怿心悦诚服,终日窥觑他人记忆令他身心俱疲。所以各宗门当合力围剿摄魂灵,以防前朝丑事外流!
好吧,他掺了个人情感。
事已至此,苏怿只能见步行步,祈求残识尽快消散!
冷汗顺着脊骨蜿蜒而下。他忽然注意到曲裾袖口金线暗纹正泛着幽光,那针脚走势……似曾相识?
念头未及深究,后颈骤然传来钝痛——石子挟着花香重重砸下。
“谁!”他旋身暴喝。
几步之外,一名身着鹅黄色齐腰襦裙的娇俏姑娘踩着碎步转了个圈儿,两只发髻上蓝色的丝带若蜻蜓翅翼随风轻舞。月白低胸襦裙上以银丝绣成层层山峦,仔细辨认竟有些像南山群峰。她口中含着一串糖葫芦,另一只手摆弄着手中的石头,含混道:“你就是烑哥哥藏的‘娇’宝?也不过如此,一点警觉性都没有。”
“你是何人!”苏怿喉头一紧。
果然是残识,不仅无法掌控这具身体,还得被迫跟随原主的行动。
那姑娘眼波流转,如弯月般的杏眼笑意盈盈:“江淮南北阴阳派,芈宁是也。”语罢,她又提高音调,“如何,怕了吗?”
什么?苏怿大惊,眼前这位俏皮的姑娘,竟然是多年后那位除妖不眨眼的大魔头兼北山掌门芈师姐?
一人看上去纯真良善、活泼可爱,另一人则显得满怀心事、阴郁深沉,二者几乎丝毫不沾边。
苏怿真想说:小鬼莫要随意借用他人名号,芈掌门知道了定不会轻饶于你。
但这只是残识,属于他人!
“实在对不住,未曾听过这号人物。”
“你!”那姑娘狠狠咬碎竹签上最后一粒糖葫芦,蜜色糖渣簌簌落在绣着山峦的鹅黄襦裙上。她杏眸瞪得溜圆,两颊鼓得像刚出笼的包子,“狂妄什么!”
“待人要温和尊重,莫要丢了自家脸面。今日我若动手,倒显得我欺负小辈,”原主说着,有意摸了摸后颈的口子,“看在明烑是你师兄的份上,我不会还手。”
这话倒像是点着了炮仗,她原本白皙的脸涨得通红,足尖点地跃起:“我!师!兄!才!不!是!烑!哥!哥!我师出凌危危,我师兄是——”
什么师兄不师兄的,不过听她口中的“烑哥哥”竟是自己的师尊明烑,苏怿也不禁怀疑起这姑娘的身份。
话音戛然而止。
忽然从斜里伸出一截碧色广袖,骨节分明的手掌掩住她喋喋不休的唇。
“唔唔唔……”方才还张牙舞爪的小姑娘霎时蔫了,垂着脑袋往后退,露出身后长身玉立的少年。
少年松手,对苏怿拱手作揖。
少女扯着他袖角探出半张脸,方才的张扬化作绵软嗔语:“师兄来得这般迟,这木头说要把我打出十丈远~”她忽又挺直腰板,蓝色丝带在风中晃出流霞,“听好了!这才是我家师兄!凌、诩、安!”
苏怿凝神望去。
只见来人身着碧色袴褶,纹路在边缘走的是山峰,上头日月隔绣,左肩是日,右肩披月,腰间束一条红色长穗绦,绦上挂着一块晶莹玉符。玉符呈环状,内弯如月,外圆如日。
日月相和,北阳南阴。
这是江淮南北阴阳派的门内信物,苏怿绝不会认错。
眼前人,应当就是在北山惨案中陨落的凌师兄凌诩安。
凌诩安垂落的青丝被风撩起,一截刀锋自乌墨般的发间探出。
刀刃未覆刀鞘,白光顺着刃口流淌时竟凝成细碎霜花,簌簌坠落。
这……莫非就是传说中的霜刃?苏怿不禁骇然。
都说北山双绝刀,凌师兄的霜刃起时天地凝冰,芈师姐的雪刃出鞘则寒芒裂空。
刀渡寒气,极阴处是死亡。
而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这两把骇人听闻的宝刀,竟然皆无刀鞘!
江湖传闻,凌诩安始终参不透霜刃刀意真谛,每逢运转冰魄真气时,掌心便如握千年玄冰。最狼狈时,每每拔刀出鞘,总见三尺青锋早与冰霜冻作一团,只得苦笑舍弃刀鞘,从此单手提刃闯江湖。
而雪刃之威更令人胆寒。世人皆道当年雪刃原是有鞘,自北山惨祸后,芈宁师姐便以寒冰铸心,将自己的内心彻底冰封。她的心境恰好与雪刃的刀意相通。
后来她素手轻扬,天地霜气皆化作无形刀鞘,十指翻飞间漫天冰棱如暴雨梨花。曾有刀客见她踏月而来,周身寒芒似星河倾泻,方知真正的雪刃从来无需实体刀身——心至寒处,便是最利的锋芒,如同灵道一般。
凌诩安蛾眉微舒,眼眸如墨,线条分明的脸庞透着一股柔和。他那双桃花眼带着歉意,薄唇轻启,拱手微笑着对原主说道:“小师妹年幼,心智稍欠成熟,还望前辈海涵。”
发冠未束,甚至散发披肩。
若是眼前这位俏皮的姑娘真是芈宁师姐……那凌诩安看上去却如此成熟稳重温柔,还事理皆明。
竟然还没有十五岁!
记得书中曾记载,北山惨案发生时,凌诩安尚未及弱冠,却能匹马当先,一麾而就。
可惜最终马革裹尸,壮烈牺牲。
苏怿不禁为之扼腕叹息。
“我知道你,是明烑最器重的后辈翘楚吧,果然气度非凡,”原主目光如电掠过少年肩后,刀鞘缝隙渗出森然寒雾,“只是——若存半分歹意,休怪我不留情面。”
“师叔谬赞了……”凌诩安正要拱手谦辞,忽觉身后异样,扭头见霜刃寒光毕露,急得耳尖泛红:“前辈且听我……”
“噗嗤——”银铃般的笑声破开凝重气氛。黄衫少女晃着双螺髻蹦到跟前,葱指戳了戳凝结冰晶的刀背:“烑哥哥的好友当真没见过世面?”说话间足尖轻点,整个人如蝶栖枝头般攀上凌诩安肩头。
霜刃骤然清鸣,少女掌心泛起霜纹。只见她贴着刃脊徐徐抚过,所经之处冰晶化作珠玉滚落,叮叮咚咚在地面砸出细小水洼。不过三息光景,那柄令江湖闻风丧胆的神武已敛尽锋芒。
苏怿望着转瞬恢复凡铁模样的兵刃,暗叹北山掌门名不虚传。自小能驭霜雪的芈师姐,果然还是当年那个把寒潭当浴池戏耍的奇女子。
“师兄也是个不中用的。”芈宁甩着湿漉漉的手,在凌诩安云纹广袖上蹭了又蹭。
青年任她胡闹,只朝原主深深一揖:“晚辈修为尚浅,难抑神武煞气。此番叨扰实有要事相求,还望前辈明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