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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不周山:一梦前尘(三族一1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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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伏天的日头毒辣辣悬在头顶,青石板蒸腾的暑气裹着湿漉漉的雾气,恍若天地间笼着半透的鲛绡。忽而铜钱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下来,惊得祝英台举起宽袖挡在眉间,透过雨帘隐约望见前方六角飞檐。
雨帘在凉亭飞檐织成水晶幕布,祝英台绣鞋踏碎的水花里浮着淡金碎光——那是魔界战火飘落的星烬。
忽然瞥见青石凳上影影绰绰坐着个人。
那书生袖口竹纹被汗水洇成青黑色,笔尖悬停的阴影里蜷着半只蓝蝶残翼,此刻正屈着指节抵在唇畔,连身后多了个避雨人都浑然不觉。蝉鸣混着雨声里,隐约听见他喃喃念着《锦瑟》。
只听那书生轻吟:“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一边提着毛笔,若有所思,继而喃喃语道,“如今瑟只二十五根,若是‘锦瑟无端二十五’,那我就要对……”
“一弦一柱思华渚?”祝英台清音惊落梁上积尘。
那书生唬得一跳,回首望来,襟前补丁渗出苦艾草香,见有人入内遂拱手为礼,口中言道:“我方才沉溺于墨香之间,浑然未觉这位兄台驾临于此。”
祝英台心下思忖,不知他可瞧出自己女儿身否?虽心内略有慌张,面上仍强扮镇定,仿着男子作揖之态还礼:“无妨,无妨。”
二人相望,氛围颇显尴尬,梁山伯率先打破这僵局,揖手问道:“兄台方才言及‘华渚’,在下不知这‘华渚’与‘华年’可有何种关联?”
祝英台抬手挠了挠头,巧笑嫣然:“哈哈,并无关联,只是思忖华渚乃灵族圣地,不禁心向往之罢了。”
梁山伯被她逗趣之态所感,方欲朗声而笑,腹中先“咕噜咕噜”作响。梁山伯自嘲道:“如今当思‘鱼渚’啦,我饥肠辘辘所以思烤鱼果腹。”
祝英台见此书生这般有趣,心中愈觉好奇。明眸之中似有熠熠之光,启唇而问:“兄台于此停留多久了?”
梁山伯颔首微笑,谦谦然道:“不长,不长。恰逢落雨方才于此休憩片刻。”
祝英台薄唇轻抿,似有话语欲出,恰在此时,忽闻箭羽呼啸之声,刹那间,数十支箭自四面八方疾射而来!
说那时迟那时快,梁山伯将祝英台往自己方向一拉,侧身避于亭柱之后。箭矢“夺夺”钉入梁木,尾羽兀自震颤不休。
前方草丛之中猛然跃出数位彪形大汉,个个手持长刀,面目狰狞,仿若凶神恶煞降世,衣着却有些褴褛,衣角甚至带着暗红色的泥渍印记。
其中一个壮汉满面皆是络腮胡须,声若洪钟喝道:“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梁山伯将祝英台稳稳护于身后,内心虽亦有几分惧意,面色仍旧镇定自若。
他双手抱拳,恭恭敬敬地朝着那几个强盗行礼,继而说道:“诸位好汉,我与这位兄弟不过是往杭城求学的贫寒书生,囊中羞涩,实在无财帛可供留下。还请诸位行个方便。”
那络腮胡的强盗听闻此言,“呸”地啐出一口唾沫,口中恨恨道:“哼!休得狡辩,瞧你二人这等细皮嫩肉,定是富家子弟!莫要逼得爷爷我亲自动手搜身!”言罢,目光越过梁山伯,猥琐地扫向祝英台,“尤其是后面那个小相公,生得这般俊俏,若卖去……嘿嘿……”
祝英台又惊又怒,脸色发白。
梁山伯感受到她的恐惧,将她护得更紧,沉声道:“好汉此言差矣!我等读书人,行的端坐的正,岂容轻辱!钱财身外物,诸位若真急需,这身衣衫也可典当,但请莫要伤我兄弟,坏了江湖道义!”
“道义?道义值几个钱!”络腮胡狞笑逼近。
就在此时,许是感应到梁山伯胸中激荡的文思与正气,他随身书箱缝隙中,竟悠悠飘出几点蓝光。
初时如萤,继而展翅,化作数只翩翩蓝蝶,绕着他与祝英台飞舞。蝶翼在昏暗光线下流转着微弱光芒,宛如活的墨迹。
众强盗见此异状,脚步一顿,面露惊疑。
梁山伯心念电转,捕捉到他们衣角的红泥,再结合近来西南战乱的传闻,立刻有了计较。
他顺势而为,朗声道:“诸位好汉衣染梁州红壤,可是自西南而来?莫非是因魔族与鬼界战火绵延,家园难安,才不得已流落至此?”
此言一出,众强盗脸色顿变,那络腮胡眼神也闪烁起来。
梁山伯知其说中痛处,语气转为诚恳:“魔族用兵,波及黎庶,此乃时局之痛。我辈书生,无力止戈,然圣贤书中有言:‘恻隐之心,人皆有之’。诸位本是良民,被迫至此,我心甚悯。然劫掠过往学子,与那侵扰家园之异族何异?不过徒增罪业,陷自身于不义罢了!”
他一边说着,那几只蓝蝶仿佛听懂了他的话语,翅膀扇动间,竟有点点金辉洒落,如同细碎的金粉,在空气中勾勒出“仁”“义”等字的虚影,旋即消散。
这是“书蝶”化象,能随文思显化,虽无实际攻击力,却足以震慑这些目不识丁的莽汉。
“你……你到底是人是灵?”那精瘦的强盗声音发颤。
梁山伯不答,反而叹息道:“观诸位形貌,家中必有高堂妻儿倚门而望。与其在此做这无本买卖,何不前往州府报道?朝廷正值用人之际,纵然是充作民夫,亦有口粮可活,总强过刀头舔血,惶惶不可终日。他日战事平息,或可挣得一份安生,重返故园!”
他言辞恳切,句句敲在众盗心坎上。
络腮胡脸色变幻不定,看着梁山伯身后虽惊恐却难掩贵气的“祝九郎”,又看看那诡奇的书蝶,最终长叹一声,“当啷”将长刀扔在地上:“罢了罢了!读书人,你话说得在理!俺们虽是粗人,也知羞耻!今日冲撞了,你们……走吧!”
其余几人也纷纷弃械,面露惭色,相互搀扶着退入林中,身影萧索。
待强盗远去,蓝蝶亦化作光点,没入梁山伯书箱。
祝英台这才长舒一口气,从梁山伯背后探出身来,眼中满是钦佩与后怕:“梁兄,你……你怎知他们是西南流民?还有那蝴蝶……”
梁山伯微微喘息,平定心神,解释道:“他们衣角所染的赤色实为泥渍,是梁州地方特有的红壤。至于那蝶……”
他苦笑着拍了拍书箱,“这是‘书蝶’,是附于古籍中的一点灵性,能感应文气而显形,看似神奇,实则虚幻,方才不过是侥幸唬住了他们。”
“原来如此,”祝英台眸光闪动,好奇更甚,“梁兄临危不乱,洞察入微,言辞恳切,竟能说退强梁,英台……呃,九郎佩服!”她一时情急,几乎脱口而出真名,连忙改口。
梁山伯深深看了她一眼,这位“祝兄弟”惊慌时声调也过于清脆不像男子,但他并未点破,只是温和一笑:“九郎过奖了。乱世求生,不得已而为之。说起来,还未正式请教,兄台欲往何处?”
祝英台心下一动,暗念缘分使然,当即答道:“巧得很,我也是往杭城万松书院求学的。”
梁山伯闻得此言亦大喜过望,稽首道:“竟是同窗!敢问兄台,尊名何许?仙乡何处?”
祝英台敛容答道:“在下上虞祝英台,家中行九,兄台唤我九郎即可。”她此番报了真名,却依旧沿用“九郎”之称。
梁山伯从善如流,亦回礼:“原来是祝九郎。我乃会稽梁山伯。风雨同亭,共历险厄,你我能在此相逢,实乃缘分。”
言语之际,梁山伯观祝英台此“小兄弟”,见其气度不凡,见识超卓,心中甚是钦佩,却又因那几分疑窦而平添一丝微妙的好奇。
再看祝英台,但见梁山伯这般情状,心内暗暗窃喜,思忖此人生性纯良,机智沉稳,更兼有君子之风,煞是难得。
雨歇云散,天边挂起一道虹桥。
梁山伯抱拳作揖,朗声道:“九郎,此去杭城路途尚远,你我结伴同行如何?待到书院安顿下来,小弟定要请兄台畅饮三杯,以庆今日之缘。”
祝英台蛾眉弯弯,眼波流转,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轻轻颔首:“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只因她心知,此番书院之行,注定因这邂逅而波澜丛生。
而那绕亭三匝、没入书箱的蓝蝶,翅翼上似乎闪过一抹诡谲的幽紫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