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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不周山:一梦前尘(三族一1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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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檀案几上的铜炉,正把香篆拧成细绕的烟。老先生枯瘦的指腹蹭过《论语》泛黄的纸边,褶皱里嵌着的春阳,竟让指节生出几分古柏虬枝的苍劲。檐角青铜铃被穿堂风撞了下,碎玉般的声响刚落,“逝者如斯夫”的吟诵便漫出来,像浸了千年的水,凉得人心里发沉。
梁山伯的脊背自晨课起就没弯过。
青布衣襟沾了晨露,洇出的深色水痕顺着衣褶往下淌,他却像没察觉,执卷的指节泛着青白,忽然抬笔在宣纸尾批下一行:“流水不腐,当效其恒。”墨迹还带着湿意,被风掀起一角,恰好与廊外斜斜探进来的竹影叠在一处,倒像字里藏了片小竹林。
祝英台膝头早被硬木案硌得发疼,悄悄把绣银蝶的绢帕垫进去,指尖刚碰到帕上蝶翅,就见一只蓝尾凤蝶停在雕花木格上。翅尖金粉在日影里晃,忽明忽暗的,竟像书页间跳着的墨点。她心头一痒,刚要伸手去碰,梁山伯的衣袖忽然扫过案面,带着股艾草的清苦,一下子把蝶惊飞了。
“贤弟可闻先生讲‘不舍昼夜’?”他声音压得低,喉结轻轻颤了下,垂落的发丝扫过澄泥砚,在砚心勾出一圈细微波纹。
祝英台慌忙缩手,指尖却撞翻了青瓷水盂——“哗啦”一声,水珠溅在宣纸上,晕开的水迹,竟和她骤然泛红的面颊一模一样。
“知、知道,是要珍惜时间。”她含糊搪塞,目光不敢往他脸上落,只盯着纸上晕开的水痕发愣。
梁山伯没戳破,只笑了笑。先生早嘱咐过,祝英台初来书院,性子怯,要多关照些,所以他才过多叨扰。
课钟一敲,祝英台提着袍角就往门外跑,绣鞋踏在青石板上,把满庭细碎的光斑都踩碎了。
她躲在紫藤花架后,看着梁山伯抱书往古槐荫下走——老树的虬根盘在地上,像条卧着的龙,他青衫下摆扫过苔痕时,惊起几只朱颈斑鸠,扑棱着翅膀飞远了。
想起方才课上的囧态,祝英台忍不住偷笑,踮着脚绕到他身后,捏着鼻子学老先生的腔调,慢悠悠道:“孺子可知,学问妙道,岂是在树下背读便能得成的?”
话音刚落,梁山伯忽然转身。怀中《礼记》“哗啦”散了一地,一片雪白的槐花飘下来,正好落在“男女授受不亲”那行字上,被他下意识按在掌心,压出一道淡黄的印。
祝英台心脏猛地漏了一拍,暗道坏了,莫不是逗得太过火了?
可梁山伯看清是她,先是一愣,随即认出那刻意捏着的嗓音,眉眼一下子松了:“兄台莫打趣,我只是寻个清静地儿,再读两页书。”
“哈哈哈哈!”祝英台捂着肚子笑出声,心里暗喜——看来自己扮男子越来越像了,连声音都能骗过人。她凑上前,还想逗他:“那兄台说说,在这清静地儿读了半晌,可有什么心得?”
梁山伯却收了笑,认真起来:“只觉书中学问,像这古树上的枝叶,看着繁多,实则都连在一处。越往下究,越觉得自己知道的太少。”
他说这话时,日光正好落在他眉眼上,把睫毛映出淡淡的影。祝英台心里的戏谑忽然淡了,反倒生出几分敬佩,双颊因方才笑闹泛起的红晕还没褪,像春日里刚开的桃花,晕在颊边。
梁山伯见她脸红,以为是自己话说得不妥,惹了她不快,忙道:“兄台莫怪,是我言辞不当,让你见笑了。”
“没有没有!”祝英台慌忙摆手,眼神躲闪着找借口,“是这日头太晒,热的。”
梁山伯闻言,眼睛亮了亮:“正好,我知道后山一处幽静地,不如同去散散心,避避日头?”说罢,便朝她招了招手,率先往书院后门走。
没走多远就到了后山。千竿翠竹立在山间,风一吹,便翻起翡翠色的浪,新笋破土的脆响混着山涧叮咚,倒衬得周遭更静了些。
梁山伯伸手拨开垂落的竹枝,腕间五色丝绦晃了晃。那是上巳节祝英台塞给他的,说是避邪。丝绦扫过竹叶,惊醒了枝头松鼠,毛茸茸的尾巴一甩,几滴露珠落下来,正砸在祝英台摊开的掌心里。
“呀!”她惊得低呼,手中书卷险些脱手,身子不受控地往后踉跄。
“当心!”梁山伯下意识转身去扶,掌心先一步扣住她的肩头。身后青竹恰好织成碧色纱帐,把两人笼在窄窄一方天地里,山风都似被挡在了外头,只剩彼此浅浅的呼吸声。
下一刻他的手指骤然僵住。
层层裹胸布藏不住的温软,透过薄薄春衫渗过来,不像男子衣下的骨感,倒像初春刚化冻的蜜蜡,带着细弱却清晰的温度,顺着指尖往心口钻。他喉结狠狠滚了滚,方才还自然的搀扶,此刻竟像攥着团烧得发烫的棉絮,连指尖都开始发麻——贤弟……怎会是这般触感?
祝英台也慌了。鼻尖满是梁山伯衣衫上的松烟墨香,混着山野间的草木气,裹得她几乎喘不过气。竹影在脸上晃,心跳却越跳越急,撞得胸口发疼。她看见梁山伯眼底的疑惑与错愕,话到嘴边又咽回去,只剩慌乱地挣了挣:“我、我没事……”
可这一挣,腰间玉佩偏偏撞在他的书匣金扣上,“叮”的一声清响,在寂静的竹林里格外刺耳。
梁山伯的目光往下移,落在她攥着袍角、指节泛白的手上,又想起课上她垫在膝头的绣银蝶绢帕,想起她总怕磕疼、悄悄揉案角的小动作——那些从前只当是“怯弱”的细节,此刻全拧成一团,在脑子里炸开。
“贤弟的……身子,怎的这般软?”他声音发哑,比山涧水还沉,话刚出口,自己先愣了,连扶着她肩头的手,都下意识松了半分。
祝英台脑子“嗡”的一声,所有掩饰都碎了。她猛地往后退,挣开他的手,抓起袍角就往竹林深处跑,素色衣袂掠过刚冒头的新笋,像只惊惶无措的白鹿,连掉在地上的书卷,都没敢回头捡。
梁山伯还僵在原地,掌心那点温软的触感没散,心口却乱得像被竹枝搅过。他弯腰捡起跌在泥里的《周礼》,指尖拂过帛书“婚嫁”篇,被水渍晕染的字迹,竟像极了祝英台方才泛红的眼角,又慢慢漫成蝶翼般的纹路,晃得他眼睛发涩。
暮色漫过竹海,祝英台躲在藏书阁的朱漆圆柱后,把冰凉的手背贴在发烫的面颊上。
忽然,梁上落下半幅残破的蝶蜕,正好砸在她手背上。
与此同时,马文才镶金错玉的声音,混着算盘珠的脆响,从阁外传进来:“蜀锦三十匹作聘,祝家庄九姑娘……这门亲,定了。”
祝英台的身子一下子僵住了。
马文才?要娶的,是自己?
她想起上巳节那天,第一次见马文才的模样。
那时青萝涧的晨雾还没散,溪石上摆着二十四盏荷叶琉璃樽,山泉水载着醪糟香往下流,两岸的垂柳把阳光筛成金线,丢进溪里,搅得满涧浮光都成了碎翡翠。祝英台跪坐在下游的青石上,石青衣摆浸在水里,荡开墨绿色的涟漪。
梁山伯写的《洛神赋》素笺,正好漂到她手边。松烟墨遇水洇开,“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的“月”字,竟真像游鱼般活泛。她忍不住伸出指尖,想去碰那没化开的“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一只蓝尾凤蝶却突然振翅,翅尖金粉在空中凝了下,竟成了“马”字的篆纹。
玛瑙盏破空的声音来得猝不及防,惊起一大片蓝紫相间的蝶——那些蝶的翅膀上,竟带着细细的蛊纹,掠过梁山伯的素笺时,把“柔情绰态”四个字,啃成了镂空。
“梁兄这笔力,倒是纤柔。”马文才的声音里带着笑,却没半点暖意,“不过这般簪花小楷,倒像苏州绣娘绷架上的鸳鸯,中看不中用。”
祝英台皱了皱鼻子——她不喜欢这个跋扈的新人,一点都不喜欢。
后来惊蛰过了,书斋窗外的老梨树开了满树白花。祝英台坐在窗纱下,看檐角铁马撞碎阳光,马文才的狼毫突然斜刺里扫过来,笔尖蘸满了墨,直指她束紧的胸口。
“贤弟且看,这‘承尘帐幕锦绣缦’的‘缦’字,该这么写。”他手腕一抖,半盏松烟墨泼过来。
“你干什么!”祝英台慌忙后仰,觉得他来者不善。
就在这时,梁山伯忽然挡在了她面前。
他原本俯身捡滚落的竹简,猛地抬头竟迎着那泼过来的墨,于是忙张开双臂护着。新磨的墨汁砸在他左肩,顺着夏布的纹理往下爬,在腰封处恰好凝成一只振翅欲飞的墨蝶。半幅窗纱被墨汁浸得往下落,把他和祝英台,都笼在一片绯色的雾霭里。
“可有泼着?”他顾不得擦颈间的墨痕,伸手去解缠在祝英台发间的纱缕。指尖刚触到她耳后的细绒,就觉得掌心发烫——那处肌肤,竟比捣碎的朱砂还要艳。
窗纱缠着木簪落在地上,惊起案头的薛涛笺,纷纷扬扬的,像漫天飘着的桃瓣。
马文才的嗤笑混着松烟香在书斋里散开:“梁兄这新‘染’的衣衫,倒比染坊的扎缬还别致。”
众人跟着哄笑,祝英台却瞥见梁山伯袖口露出的中衣,那件洗得发黄的麻布上还留着上次替她挡雨时沾的青苔印子。
她心里又羞又恼,撂下两人,转身就往寝房跑,想换件干净衣裳。
梁山伯在回廊上拦住了她。
他从怀里掏出个素布包,递过来,里面是枚雕着木蝴蝶的墨锭:“贤弟莫恼,马兄那方螺子砚,我悄悄换了松烟墨,染在衣上,用米浆泡一泡就能洗净。”说着,他还掀开衣领,露出锁骨处未褪净的淡青痕迹,衬着雪白的皮肤,竟真像一只凤蝶,栖在玉兰枝头上。
“你不生气吗?”祝英台心里忽然发涩,声音轻轻的。
梁山伯只是看着她,摇了摇头,没说话。
祝英台鼻尖忽然酸了。
暮色不知何时变得滚烫,她慌乱中扯下随身的绣帕,按在他颈间的墨痕上,帕角的银蝶,恰好盖住那抹淡青。
直到跑出月洞门,她才发现绣帕上沾了他衣领的松烟墨,还混着他颈间的汗意,在春风里,酿成了醉人的醺。
想到这里,祝英台猛地揪住心口,那里像有什么东西,要冲破胸膛,钻出来。
不,她不喜欢马文才。
一点都不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