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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牡丹阁细说当时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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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驶过青石板路,轮毂上的铜铃随着颠簸发出细碎声响,在石面上留下断续的压痕。车辕处雕刻的镇魂兽双眼忽然渗出了暗红色的朱砂。
苏怿掀开车帘时,目光正好落在“牡丹阁”那三个鎏金大字上。字迹在斑驳的朱漆牌匾上仿佛微微浮动,牌楼下悬挂的白灯笼毫无征兆地齐齐转动,灯笼纸上用胭脂绘就的牡丹,竟在光天化日之下渗出了血珠般的液体。
“昨夜的命案,就发生在这里。”
苏怿的指尖轻轻擦过青砖缝隙里早已干涸发黑的血迹,昨夜零碎的记忆猛然刺入脑海——月黑风高之时,他与言贤正是在此地遭遇了暗箭。可此刻石缝之间只留着他一人独行的脚印,倒像是有人刻意抹去了另一人的痕迹。
“兰兄昨夜出手相助时,”苏怿忽然转身,目光如炬,“可曾见到一位身着月白道袍的年轻人?”
“苏兄此话从何说起?”对方神色如常,“昨夜子时三刻,分明是你独自一人从那片血雾里踉跄出来的。”
“但我分明记得……”
兰子骆不再接话。他锦缎长靴迈过门槛的刹那,腰间悬挂的那枚螭纹玉珏骤然泛起一层青荧荧的微光——这是此地残留着鬼气的明证。
兰子骆眉头微蹙,什么也没说。
苏怿仰起头,喉结轻轻滚动了两下,最终还是将到了嘴边的追问默默咽了回去。
“喂——”白辰忽然转过身来,发带末梢几乎扫过苏怿的鼻尖,“他生性就冷淡,你不如问我。”
“他大约比我高出半寸,佩着一柄长剑……”苏怿一边回忆一边比划着。
“停,”白辰骤然合拢手掌,“月白衣料镶靛青回字纹滚边,你的衣裳是南山一脉特有的制式。”他忽然逼近半步,鼻尖微动,从对方袖口捕捉到一丝若有若无的紫绶花香,“你是南月派的人。”
这句话用的是不容置疑的笃定口吻。
苏怿只觉得背脊一凉,冷汗瞬间浸湿了内衫:“我们只是下山游历的低阶弟子,隐瞒身份……不过是为了省去些麻烦。”
白辰闻言退开半步,脸上已换上春水般温和的笑意:“没见着。”
“……”
苏怿不再言语,他指尖轻轻掠过檐下悬挂的灯笼,白绢上以朱砂绘制的镇魂符已然褪色。
昨夜那惑人心神的红光,原来是浸染了鲜血的灵火符所致,此刻残存的灰烬正簌簌飘落,点缀在青砖缝隙间,宛如泣血斑鸠散落的翎羽。
二楼垂落的绛色纱幔毫无征兆地自行飘动,兰子骆手中的照妖镜骤然绽出青色光芒,将纱幔后的景象映照得清清楚楚——那里竟密密麻麻蜷缩着众多女鬼的魂影,本该轻盈飘逸的薄纱,此刻正紧紧缠绕在它们青紫肿胀的脖颈上。
地面上,四具尸体被摆成了一个扭曲的卍字形。最外侧的那具尸身忽然翻动,一只青黑色的手掌无力地摊开。
浓烈的腐臭味如有实质般缠绕上苏怿腰间的玉带钩。他掐诀欲施展清风咒,却惊觉自身真气竟被染成了污浊的黑雾。
鱼腥混杂着尸臭,再靠近些还能闻到明显的尿臊味,这令人作呕的气味直往苏怿口鼻里钻。他紧皱眉头,急忙用衣袖掩住口鼻,恶心地向后避退。
白辰抱着双臂在一旁看热闹:“这是吓失禁了。”
兰子骆回头瞪了他一眼,随即戴上面纱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掀开盖尸布。当遮盖物被掀开的刹那,老鸨脸上厚重的铅粉纷纷剥落,露出了青灰色皮肤下如细虫般蠕动的黑色血管。
更加浓烈的鱼腥味翻涌而上,苏怿强吸一口气压下反胃感,也屏住呼吸凑上前仔细探查。
“喂……实在受不了就别硬撑了……”白辰在一旁劝道。他眼见苏怿的脸色因惊骇而一阵青一阵白,此刻却偏偏又凑上前,正好挡住了他的视线。
苏怿没有理会,只是专注地审视着尸体。
尸身整体仍保持着僵直紧绷的状态。双臂笔直下垂,印堂处一片乌紫,双眼无力地紧闭着。尽管脸上涂抹了厚厚的脂粉,眼尾皱纹间透出的青灰色尸斑依然触目惊心。她的嘴巴微微张开了一个极小的弧度,从那凝固的口型来看,依稀能辨认出某个字的形状。
是什么字?苏怿不自觉地模仿着那个口型,低声尝试:“一……西……不对不对……”
能把嘴张到这么小的弧度,到底会是什么字呢?他陷入了沉思。
“你还会跟死者聊天?”白辰一面调侃,一面俯身,直接捏住老鸨的下颚,稍一用力便将那嘴掰得更开。
“不是!”苏怿猛地回神,急忙解释,“我是在猜她临死前想说的是什么字!”
他看着尸体被强行破坏的口型,一时气结——这下还怎么观察原貌!
“哦?说不定她只是吓得张嘴呢?”白辰并未松手,反而饶有兴致地捕捉着苏怿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
“咳咳……”旁边的兰子骆清了清嗓子。
“哦哦哦哦哦……”白辰这才不情愿地松开手,脸上堆起毫无诚意的歉意,“我的错,我的错。”
苏怿揉了揉额角,无奈地苦笑:“你们请便……我旁观就好。”
他刚想起身退开,偏偏那股浓烈的鱼腥味又扑面而来,恶心的感觉直冲头顶,让他一阵眩晕。
这时,兰子骆戴着手套的指尖轻轻抚过尸体的下颌,突然扯出一条粘连着血肉的银色丝状物——那竟是一副完整的鱼鳃,此刻正在他掌心微微开合,仿佛仍在呼吸。
“呕……”苏怿忍不住干呕起来。
白辰抬头看他:“你要是实在受不了,不如……”
苏怿抢在他说完前开口:“为什么尸体会散发出这么重的死鱼味?”
兰子骆闻言,嘴角慢慢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他示意苏怿再蹲近些,随后手指轻轻在死者面部移动。
他修长的指尖在空中稍作停顿,缓缓落向老鸨紧闭的眼睑。
苏怿的目光跟着他的动作,当看到兰子骆掀开老鸨眼皮的刹那,胃里顿时翻江倒海——方才强压下的恶心感再也抑制不住,猛地从喉间涌出。
“呕……”
鱼腥味的源头终于找到了——老鸨的眼眶里根本不是什么人的眼球,而是密密麻麻、黑白相间的小圆珠,全被黏浊的丝线缠绕在一起。那景象既诡异得令人毛骨悚然,又恶心到让人无法直视。
这是……这是……
“这到底是什么?”苏怿强忍着不适问道。
“鱼目。”白辰平静地回答。
兰子骆松开手,尸体的眼皮因失去支撑缓缓闭合,几颗圆珠因眼眶内过于拥挤而被挤了出来,啪嗒掉落在地,带着湿漉漉的血丝。
被挖去双眼又塞满鱼目,这得是多深的仇恨……
另外三具尸体也都是类似的惨状,更有甚者被剁碎了舌头,嘴里塞满了腐烂的肉块。
苏怿别开脸,不忍再看。
老鸨的死状显然是惊吓过度所致,昨夜这里确实出现了鬼物,但如此残忍的手段又更像是人为。
苏怿整理思绪,分析道:“此地昨夜我来时诡谲,是为鬼物。”
白辰接话:“作案手法你见知手辣,又似人为?”
白辰漫不经心地掏了掏耳朵:“果然头脑简单。”
苏怿不明白为什么又要被嘲讽。
“昨夜百鬼来至。”
百鬼!苏怿瞳孔骤然收缩。
苏怿闻言一震——百鬼虽同现,却各怀其怨,怎会齐聚一处针对同一目标?除非……他猛地看向白辰,目光中带着求证。
白辰领会了他的疑惑,颔首道:“这些死者有至阴之体。”
话音未落,兰子骆已并指捏诀,迅疾点向老鸨咽喉!
有具尸体竟猛地直坐而起,发出一声刺耳尖啸,大张的嘴里涌出密密麻麻的虫尸。
苏怿后撤三步,甩出火符围成阵,阵内顿时响起滋滋灼烧之声,黑烟腾起。
所谓至阴体,乃是阴年阴月阴时出生之人。每逢极阴时刻,其气息便如明灯引蛾,招致百鬼齐聚。
人死后,三魂各有归处:往生魂主轮回转世,因果魂赴冥府受审,守尸魂则留守坟冢,护遗体安宁。
若生前善大于恶,因果魂便得以留在地府,守尸魂亦可长眠于墓中,往生魂则能踏入轮回,重获新生;但若恶贯满盈,因果魂将被逐回阳世,往生魂因无法转世而消散,最终与守尸魂合而为一,化作“守果魂”。
这守果魂,天地不容,冥间不收,只能带着满身罪业与痛苦,永世在人间飘荡,或者被妖物吞食。
而唯一能解脱它的方法,便是寻得“至阴体”。一旦夺其肉身,守果魂便能重获新生。这对那些不得往生、不得安宁的孤魂野鬼而言,是何等巨大的诱惑!
可偏偏……
偏偏这至阴之身,尚未被守果魂侵占,就已遭他人毒手,惨烈而死。
白辰道:“阴引魂,血补人啊。”
“阴引魂……血补人……”苏怿反复咀嚼着这六个字。
这不外乎两种可能:要么是无差别的疯狂屠戮;要么,就是有人在暗中施行某种禁术,试图借尸还魂。可其他死者又该如何解释?
“人与非人之别,在于女娲石所塑之心。”脑海中忽然闪过这句话,如电光石火,苏怿骤然顿悟。他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凝神感知,竟真的捕捉到一缕蓝色的灵流残余——不久前,有人在此动用了灵气!据他所知,当世灵器唯有女娲石,那么,窃取女娲石之人,必然与凶手脱不了干系。
这个推断让苏怿更加确信。然而,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深想,他不禁骇然张大了嘴。
《古绘灵书》确有记载,女娲石拥有令人复生之能,但其蕴含的灵气绝非寻常人所能驾驭。况且,灵器属性多为至阳至刚,与死者体内的至阴之血根本相克,阴阳冲突如此剧烈,如何能成就复生之法?
人与非人之别,在于女娲所塑之心……
他反复品味着这句话。
人与非人……人与非人……
是了!那企图被“复活”的,或许根本就不是人!守果魂若借此机缘突破界限,极有可能丧失所有心智,沦为只知杀戮的兵器。到那时,恐怕天下修道之人联手,也难以与之抗衡!
“绝对不可以!”苏怿突然攥碎茶盏,“若让守果魂近阳……”他喉间泛起铁锈味,“届时便是道家三清临世,也斩不断这因果孽链!”
白辰不解:“把话说清……”
话音未落,报信侍卫踉跄撞开雕花门:“禀少主,东市七十二巷起黑紫火光,有人疯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