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1、不周山:七重求不得7 ...
-
三伏天的暑气如同无形的蒸笼,闷得天地间一片混沌。夫诸体内那股汹涌的灵气,也在这燥热中日渐澎湃难驯,有时连明月轻柔的安抚都失了效用。无奈之下,只得放它自行外出,寻觅那焦渴的土地,倾泻洪流以作纾解。
还记得从前,北疆那片土地常年苦旱,龟裂的大地张开干渴的嘴,夫诸的降临曾是百姓翘首以盼的甘霖。可自从兰家在北疆扎下根基,筑起高宅大院,将那方天地治理得井井有条、万民归心后,连水都成了寻常之物。夫诸上次再去泄洪,竟险些被当作灾星,落得个人人喊打的下场。无处可去的明月,只好带着它转道,来到了这流暮谷。
流暮谷,名如其境。
夕阳西沉,那熔金般的暮色便慷慨地倾泻入谷,将漫天云霞点燃,赤橙金紫流淌不息,整个山谷仿佛沉入流动的、温暖的琥珀之中。谷底蜿蜒着一条奇异的溪流,水色终年殷红如血,不知源头在何处。那赤水带着蚀骨之毒,山间精怪纵使渴极,也无人敢涉足其中嬉戏,只闻水声潺潺,带着一丝甜腥的诡异气息。
明月此时慵懒地倚靠在一株虬枝盘结的老梨树下。虽是酷暑三伏,苍灵山得灵气日夜滋养,草木依旧葱茏得逼人眼目,浓翠欲滴,自成一片清凉结界。微风过处,雪白的梨花簌簌飘落。
他抬手,轻轻拂开那欲沾上鼻尖的柔白花瓣,目光投向谷底。只见夫诸庞大的身影正引颈长啸,一道粗壮的水柱轰然砸落,在赤红的溪流旁激起漫天白茫茫的水雾。看着这重复的景象,一丝难以言喻的无聊悄然爬上心头。
思绪不由飘远——明烑上次用灵鸢传信,说是发现了什么“灵流”的踪迹,要独自去秘密追踪。这都多久了?竟连半点音讯也无。
也不知他此刻身在何方,是否安好……
想起上次,兰家那小子兰子骆终于肯软软地唤他一声“哥哥”,关系似乎亲近了些,身影也时常在他小院门前徘徊。明月山中岁月寂寥,兰子骆偶有心事难解,也会寻他说上几句。只是每当明月触及兰家之事,那孩子便如蚌壳般紧紧闭口,明月自不会强人所难,探听他人私隐。
正沉湎于上次的片段……
“哎哟!”肩颈处猝不及防传来一阵锐痛!明月低头,一颗圆润的小石子正骨碌碌滚到他脚边。他心头火起,带着被扰了清梦般的愠怒,猛地扭过头去——倒要看看是哪个不知死活的家伙在背后偷袭!
转身刹那,一抹亮色先撞入眼帘。是个娇俏玲珑的少女,身披鹅黄云肩,内里衬着月白的低胸襦裙,手里还悠闲地晃着一串晶莹剔透的糖葫芦。
她歪着头,瞳仁乌黑清亮,此刻正弯成了两弯狡黠的月牙儿,眼波流转间带着不谙世事的天真和一丝狡黠。她纤纤玉手里正捏着一串红艳欲滴、裹着晶莹糖衣的山楂糖葫芦,贝齿轻咬着最顶上那颗,腮帮子微微鼓起,更添几分娇憨。她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明月,语带戏谑:“咦?你就是烑哥哥整日挂在嘴边的那个‘娇宝’?瞧着嘛……警觉性也不过如此嘛!”
明月远山眉一挑,怒意刚涌上喉头,少女身后便转出一个清俊少年,不着痕迹地将她护在身后。少年身形挺拔如修竹临风,约莫十五六岁,身着碧色长衫,衣袂飘飘,腰间悬着一枚玉符。明月目光如电,瞬间捕捉到那玉符的形制——外廓浑圆如日轮,内里嵌套着一弯新月。
明烑身上,也有一枚同样的信物。
江淮南北阴阳派的人?又进山来搜罗精怪了?明月强压怒火,伸手按住身旁已绷紧身躯、喉间发出低吼的夫诸,只冷着脸沉默,静待那少年如何开场。
少年果然拱手,姿态恭谨地作了一揖,声音清朗:“前辈息怒。小师妹年幼,性子跳脱,一时手闲冒犯了您,晚辈代她赔罪,万望海涵。”
他躬身行礼之际,斜挎在背后的长刀显露无遗。那刀竟无刀鞘,通体散发着凛冽刺骨的寒意,刀刃上凝结着寸许厚的、晶莹剔透的冰霜,在流动的暮色中幽幽闪着寒光。
明月眼神一凝,霜刃的寒意似乎隔着空气都能刺入骨髓。他语气冰冷地开口:“认得你。明烑提过,后辈里他最看好的,便是那个擅使凝冰之术的凌诩安。”
凌诩安闻言,方才那份从容霎时烟消云散,耳根迅速染上一层薄红,忙不迭地摆手解释:“烑师叔谬赞了!晚辈这点微末道行,操控冰霜远不及师妹来得圆融自如。”
话音未落,他已将那柄寒气逼人的霜刃解下,递给身旁仍在津津有味啃着糖葫芦的芈宁。
说也神奇,那霜刃一触到芈宁纤细白皙的双手,刀身上那层坚硬冷冽的冰晶,竟如同初雪遇暖阳般迅速消融,化作颗颗剔透的水珠,沿着刀身滚落下来。令人闻风丧胆的霜刃,不过眨眼间,便褪尽了霜华,变得与寻常精钢长刀无异,只余一丝未散的凉气。
明月心中暗暗称奇,面上却依旧波澜不惊:“你们专程入山,是来寻我的?”
凌诩安神色一正,点头道:“正是。烑师叔有要事,托我二人前来转告前辈。”
“何事?他为何不自来?”明月心头莫名一紧。
“这正是晚辈等忧虑所在,”凌诩安眉宇间染上凝重,“恐师叔独自难以周旋。师叔言明,此事与您干系甚大,故我二人斗胆携师妹前来,恳请先生移步,助师叔一臂之力。”
听到明烑一个人不好对付,明月心头猛地一跳,再顾不得其他,急声道:“不如现在就启程!”
说来也怪,这一路行来所历种种——遇玄知、入怪地、见毒虫,甚至现在去救被大巫娘娘掳走的芈宁,桩桩件件,都让明月生出一种挥之不去的、令人心悸的熟悉感。仿佛……他已走过不止一回。
恍惚间,他甚至觉得这副躯壳,都像是借来的暂居之所,透着说不出的陌生。
比如现在明月假托如厕,悄然遁至东家院墙之外。甫一站定,目光便被屋基下石柱环抱的一口圆潭摄住。夜色深沉,白日氤氲的紫雾已然消散,露出潭水墨玉般的幽深。诡异的是,那沉沉黑水之上,竟悄然浮起一袭褪色的红嫁衣!
那嫁衣浸染已久,昔日浓艳的大红已化作黯淡的浅红,在水中载沉载浮。明月凝眸细观,借着清冷月华,竟依稀辨得衣襟袖口处,几道凌乱抓痕赫然在目,似曾有过绝望的挣扎。一股莫名的悸动攫住了他心神,恍若迷障,竟不觉屈身,探手欲向那幽潭捞去。
指尖堪堪触及那墨染寒水,电光石火间,一只冰冷的手骤然如寒铁般箍住他的腕骨!明月神魂剧震,倏然清醒。回首望去,只见凌诩安近在咫尺,面色青白,气息急促如风箱鼓动,声音带着竭力压制的惊惶:“前辈!此地妖异诡谲,切莫为幻象所惑!”
腕上传来的力道与寒意令明月心头一凛,目光扫过凌诩安,这才惊觉异样。凌诩安的袖口正无声地向下滴落着浓稠如墨的污渍,衣袍下摆处原本精致繁复的日月云纹,竟不知被何种阴毒之物侵蚀得斑驳陆离,边缘焦黑蜷曲。
“你!”明月心头如坠寒冰,反手疾扣凌诩安臂膀,指节发白,“何时竟也遭了这蛊毒?!”
凌诩安身形微僵,眼神闪烁,默然将脸侧向一旁,喉结滚动终是无言。
“说话!”明月心头火起,声线陡然锐利,“可是你……私下与你师妹换了血?!”他猛然忆起席间惊鸿一瞥,凌诩安腕间那道新鲜而刺目的血痕,绝非旧伤!除却他瞒天过海,行此险招,将芈宁体内蛊虫尽数引渡己身,更有何解?!
凌诩安任由那铁箍般的手紧攥臂膀,力道几欲透骨。他低垂着头,目光胶着于那仍在滴落墨渍的袖口,良久,方极轻微地颔首,算是默认。
“糊涂!”明月怒极,猛地甩开他手臂,凌诩安猝不及防,踉跄半步。明月只觉一股郁气直冲顶门,恨其不争地顿足,“万一蛊虫未能尽除,你二人岂非皆成俎上鱼肉,同遭反噬?!”
凌诩安低声道,声音沉郁如潭:“前辈……晚辈亦是情非得已。至少师妹神智稍复,在那厢……或可思得脱困之策。”
唉!明月以手扶额,心中长叹。此子太过天真!那丫头纵有几分清明,面对莫测高深的大巫娘娘,怕也是如陷蛛网,徒劳挣扎,终难逃束手就擒之局!
明月心知此刻不是训斥之时,芈宁安危未卜,此地又处处透着邪异。他强压下心头怒火,沉声道:“走!速去寻那丫头!”言罢,不再看那诡异的红嫁衣与幽潭,转身便欲折返。
凌诩安亦知事态紧急,强忍体内蛊毒侵蚀带来的阵阵阴寒与眩晕,紧随其后。二人沿着来路疾行,欲穿过一片稀疏的竹林,尽快赶回芈宁所在之处。
然而,甫一踏入竹林边缘,一阵阴风倏忽卷地而起,裹挟着浓烈得化不开的异香,直钻口鼻。那香气甜腻得发腥,令人闻之欲呕,心头更是无端升起一股烦恶与惊悸。
“且慢!”明月猛地驻足,目光如电射向前方。只见竹林尽头,隐约透出一片开阔之地,似是一段废弃的河岸。
未待细看,一阵诡异至极的乐声便幽幽飘来。那乐声非丝非竹,调子喑哑扭曲,像是破败的唢呐在阴沟里呜咽,又似腐朽的铜锣在坟茔间敲响,声声断断,不成曲调,却透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喜庆之意。
“这……这是……”凌诩安面色愈发青白,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明月神色凝重,一把扯住凌诩安的衣袖,低喝道:“屏息!敛神!跟紧我!”他足下轻点,身形如魅,悄无声息地掠至一丛茂密的竹影之后,借着地势向下望去。
眼前景象,饶是明月在苍灵山都是精怪地地方见惯风浪,也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只见那一段浑浊的河水,早已不是寻常模样。水色暗沉如血,又似泼了浓墨,粘稠得几乎凝滞。而更骇人的是,那污浊的河面上,竟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地漂浮着无数“人形”!
细看之下,那皆是身着各式大红喜服的新郎官!只是这些“新郎”,早已被吸干了精血,形销骨立,只剩下一具具裹着褪色红绸的枯骨干尸!它们姿态各异,有的仰面朝天,空洞的眼窝直勾勾“望”着墨色的苍穹;有的蜷缩如虾,嶙峋的手骨死死抠进腐朽的船板;更多的则是随波逐流,僵硬地起伏于那粘稠的黑水之上,被水波推搡着,彼此碰撞,发出沉闷而令人牙酸的“咔哒”声。无数大红盖头散落其间,被污浊浸透,像是一块块凝固的血痂。
一股浓烈的尸腐恶臭,混杂着那甜腻异香,扑面而来。
霜刃劈开那具森白骸骨,刀锋带起的劲风撩起凌诩安后颈散落的碎发,明月瞳孔骤然一缩——那颈后蔓延的青斑,已非寻常淤痕!青黑之色如活物般爬至耳根下,边缘竟隐隐勾勒出振翅欲飞的蝶形轮廓,更骇人的是,随着凌诩安脉搏每一次搏动,那青斑之下便如沸水翻腾,凸起千百条细密如虫足的蠕动轨迹!
“你!”明月心头剧震,再顾不得那被劈开的囍服枯骨,反手一把攥住凌诩安肩头,力道之大几乎要将他骨头捏碎,“体内蛊虫在噬咬经脉?!什么时候开始的?!”
凌诩安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每一次吞咽都牵动着颈侧青筋诡异的扭曲,仿佛皮肤下有活物在钻行。他声音嘶哑,带着溺水般的沉闷:“从……从极渊出……便有些异样……方才强行催动……道气……压制那鬼手便……便压不住了……” 他话音未落,身体猛地一颤,一口带着晶亮黑丝的血沫呛咳出来,溅在脚下腐臭的泥沼上,嗤嗤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