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月葬志》老不老阿纪

81、幻境破妄月下暗涌

　　杨玄知身上的蛊惑被破，顿时浑身脱力，软软地向下滑去。苏怿眼疾手快地将他扶住，将那蛊虫尸体塞入乾坤囊中，让杨玄知靠在自己肩头。远处传来清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苏怿挥手散去掌心的玄火余烬，抬眼望去。只见两匹瘦马踏着暮色而来，骑在黑马上的女弟子面容清秀，唇间衔着半串糖葫芦，正哼着不知名的小调朝他们招手。白马上的男弟子闭目养神，任由马儿信步前行。二人皆着赭色劲装，背负箭囊，看年纪不过十六七岁，那男弟子更是披散着头发，尚未及冠。

　　远看时，那男弟子的身形竟与兰子骆有七八分相似，苏怿险些以为那位素来喜着玄衣的兰子骆忽然改了喜好。待马匹在距他们一尺处停稳，他这才看清来人真容。

　　女弟子轻盈地跃下马背，蹲在杨玄知面前，指着他对马上人道：“师兄，你的破空箭是不是把人家魂魄也射穿啦？”
　　她语气娇憨，眸中却闪着狡黠的光。

　　“他自己食了紊神散罢了。”这时那男弟子终于睁开眼，赭色劲装妥帖地勾勒出他清瘦的身形，随着马匹的呼吸轻轻晃动。几缕碎发随着他抬头的动作滑向耳后，露出一张与兰子骆极其相似的脸。不同的是，兰子骆眼中总是带着化不开的阴郁，而这少年眼中却满是桀骜不驯。

　　苏怿将怀中的杨玄知护得更紧些，歉然道：“多谢二位相助，只是在下不便行礼。不知二位师从何门？”

　　那男弟子依旧端坐马上，只是微微颔首：“凌门山，萧又风。”目光转向蹲在地上的少女，“这是我师妹，不雨。”

　　不雨歪着头编着垂在胸前的发辫，赭色粗布衣裳在她身上竟显得灵动非常。她甜甜一笑：“举手之劳啦。”

　　原来是赭山派弟子。苏怿暗自松了口气，却又心生疑惑：凌门山掌门屠玉山向来以谦和著称，怎会教出这般傲慢的弟子？想起不周山上那个温文尔雅的何考之却是木峰长老的徒弟，不禁暗叹：这两位长老莫不是收错了徒弟？

　　“南月派，苏怿。方才阁下说他中了紊神散？”苏怿蹙眉，“这一路上他并未乱吃乱喝......”

　　不雨好奇地伸手探了探杨玄知的鼻息：“你不是也中招了？而且你们不是都坠入同一个梦魇了么？咦，他睡得可真香。”

　　萧又萧又风扬鞭指向杨玄知腰间的酒葫芦。不雨会意取下，拔开塞子倾泻——酒液落地竟蒸腾起诡谲青烟，未散尽的凝成霜白结块。不雨拾起一块，惊讶道：“自己给自己下药？”

　　苏怿无奈扶额。
　　这杨玄知，连随身携带的酒水被人动了手脚都浑然不觉。

　　夕阳西沉，天边泛起橘色的晚霞。不雨催促道：“师兄，既然他们没事，我们快些赶路吧，再晚可就吃不上月饼了。”
　　“不妨事。”萧又风自乾坤囊中拈出符纸，咒诀轻诵。大地骤然裂开深邃沟壑，石破天惊间，土麒麟怒啸而出。三人将昏睡的杨玄知安置在麒麟背上，土麒麟下一刻四足生风，在暮色中疾驰而去，转眼便消失在蜿蜒的山路尽头。

　　土麒麟四足踏着淡金色的灵光，在一处灯火通明的巨大广场边缘稳稳停下。广场上悬着千百盏琉璃灯，映得夜空恍如白昼。中央是一座高台，几位气息渊深、袍袖生风的长老正凭栏而坐，含笑俯瞰着下方熙攘的人群，彼此间低声交谈，气度雍容。

　　苏怿扶着刚刚转醒、步履尚虚的杨玄知刚落地，喧闹的人声便裹挟着灵肴香气扑面而来。

　　广场上各派修士云集，三五成群，觥筹交错间尽是意气风发的谈笑。不远处，云雨山弟子身着素雅衣衫，衣料上的草木暗纹仿佛在呼吸般微微起伏。他们发间簪着带露鲜花，指尖流转着柔和的绿色灵光，正为几位在幻境中受伤的别派弟子疗伤。那股药草清苦与花叶甜香交织的气息，为这片喧嚣添了几分清润。

　　西北角，摘星寺的僧众自成一方净土。灰布僧衣，深色念珠，他们安静围坐，低沉的诵经声与檀香气息缭绕不散，与这红尘热闹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诸位是没瞧见，当时那黑风煞何等猖狂！”一个身着白金道袍的年轻道士正对围观众人眉飞色舞，“考之师兄祭出九转鎏金铛，一道金光就让那妖物无所遁形！”
　　他腰间玄铃随着动作叮咚作响，引得几个年轻弟子连连惊叹:
　　“不愧是玄铛派，真是年轻有为！”

　　或口峰的玄铛派弟子极好辨认。不仅喜爱吹嘘，他们衣饰也色彩明烈，无论男女，发间、腰间或多或少都点缀着金属饰物或小巧的法器铃铛，行动间不时发出清越的叮咚声。
　　“呵，不周山时他们考之师兄身处心魔可狼狈呢。”杨玄知无力吐槽。
　　不远处，另一个声音立刻拔高，似乎不愿被比下去：“鸽卵算个甚！不周山时，我南月派师兄言贤以此‘余玄剑’擒住狡猾狐妖，别看它幻术了得，却终究敌不过那剑神威！而且听说，余玄剑可是灵尊月珩留在人间的法宝呢！”他手腕比划，活灵活现，引来不少侧目。
　　更有甚者，直接将不知从哪里搞来的战利品——一枚散发着微弱寒气的妖丹托在掌心，矜持地享受着同伴的惊叹与询问。

　　杨玄知揉了揉仍在抽痛的额角道：“这些个人真是……到哪里都免不了这番较量。”他声音还有些沙哑。

　　苏怿扶着他，目光扫过那些意气风发的低阶修士，又望向高台上那些真正修为高深、却只是淡然品茗笑看风云的长老们，轻声道：“初生牛犊，总想亮亮爪牙。真正的高人，反倒懒得言语了。”

　　正说着，不雨像只灵巧的燕子般钻了过来，手里已经抓了两个月牙状的灵糕，嘴里塞得鼓鼓囊囊，含糊不清地说：“前辈，我师兄去找位置了，那边有我们凌门山的位置，清净些！哦，还有刚出炉的‘月华糕’，灵气足得很，你们快尝尝！”她将另一个糕点塞给苏怿，又好奇地看了看脸色苍白的杨玄知，“这位前辈你好点没？紊神散的劲儿可不好受。”

　　杨玄知强撑起一个笑:“问题不大，你去给我寻点酒来吃。”
　　待不雨转身离去，他低声打趣：“凌门山弟子倒是谦逊听话。比不得北山那位宁采音，直接在我胸口开了个洞。”
　　“未必。”苏怿目光扫过广场边缘，“方才的萧又风就不见得谦逊。”

　　杨玄知顺势望去，只见北山弟子独处一隅。她们身着冰绡雪纱，在灯火下流转着月辉般的光华，青丝墨染，眉眼含霜，宛如雪岭冰莲，将周遭喧嚣隔绝在无形的寒意之外。
　　幸好，宁采音并不在其中。

　　“你还敢喝，天天出事。”苏怿说道，“我说你心真大，都被直接在酒葫芦里下毒了。”
　　“肯定不是有人动了我的酒葫芦，一定是酒水的问题呀。”杨玄知稍见好转。
　　“我说也怪。”苏怿咂着嘴，似乎上次杨玄知在南山中紊神散，也是叙给调制的酒？
　　叙是云雨山交换弟子，素来精通医理，怎会误用紊神散？
　　有时间该好好让言贤调查一下，不要什么像秦还寒那样的妖魔鬼怪都收进来。

　　正要扶着杨玄知往清净处去，忽觉肩头一沉。回头就见白辰笑嘻嘻地站在身后：“许久不见，怎么你们二人都这般狼狈？苏怿不是在不周山出尽风头么？”

　　苏怿无心与他纠缠，心底暗忖：往日是否对他太过客气，才让这人如此得寸进尺？这些时日记忆渐复，不周山残识中的种种迹象都昭示着，白辰与兰子骆绝非善类。

　　正思及此处，忽觉身侧气息一滞。他扶着杨玄知正要离开，转身时却撞进一个温热的怀抱，下颌堪堪擦过对方肩头。

　　“失礼。”他蹙眉抬头，恰撞进兰子骆深不见底的眼眸。那总是凝着轻愁的眼底，此刻竟翻涌着难以名状的情绪，灼灼目光几乎要将人烫伤。
　　苏怿心头一颤，下意识别开视线，却瞥见他脖子上未被衣领遮住的肌肤似有灼烧过的凹凸不平的痕迹。

　　这张脸……每每见到兰子骆，总会想起萧又风；而见到萧又风时，又难免忆起这张面容。
　　二人容貌竟有七分相似，恍若镜中倒影。

　　“兰兄。”苏怿稳住心神，拱手见礼。
　　兰子骆静立不语，果真如他所料未曾回应。

　　苏怿也不在意，扶着杨玄知温声道：“我们先寻处歇息。”话音未落，却见那二人竟也紧随其后，默然在他们邻座落座，如影随形。

　　一缕清雅药香随风拂至。圣玲端着素白玉盘款款走来，盘中月饼莹白如玉：“这是用晨露滋养的月桂馅，最能安神补气。”

　　不雨欢喜地接过，顺手便将一块塞进尚在揉着额角的杨玄知口中。清甜滋味在唇齿间化开，杨玄知苍白的脸色果然渐复红润。

　　“你的心魔可好些了？”苏怿关切问道。

　　“不周山还是多亏你们相助。”圣玲赧然垂眸，指尖轻抚玉盘边缘。

　　“应该的。”苏怿微微颔首，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越过人群，飘向远处——

　　北山弟子们独坐在虬曲古松下，周身缭绕着若有似无的寒雾。她们默然分食着冰晶般的月饼，恍若与这满场喧闹隔着一道无形屏障。

　　为何不见宁采音的身影？

　　他收回望向高台芈宁师姐的目光，不知道年龄相仿的师姐坐到那个地方，走了多少路，承受了多少痛苦，于是转而望向更远处。
　　摘星寺僧众闭目围坐，面前唯有清茶素饼。低沉的诵经声与这里的笑语笙歌交织成奇妙的和谐，仿佛两个世界在此刻交汇。

　　忽然，天际传来清越钟鸣。千百盏琉璃灯应声绽放清辉，将整座广场映照得恍若琉璃仙境。圣晞长老执杯起身，广袖迎风：“月满人间，道心长存。”

　　千百只酒杯同时举起，各色灵光在夜空中交织。苏怿扶着终于清醒些的杨玄知站起身，听见身侧不雨小声嘀咕：“若每个中秋都这般祥和该多好。不必为历练厮杀，可惜不周山上那些同门，再也看不到这般光景了。”

　　萧又风不知何时已站在他们身后，望着天边渐圆的明月：“但愿吧。”
　　他仰首望着清辉洒落的月轮，未曾察觉一道锐利如刃的目光已悄然落在他身上。
　　白辰凑近兰子骆耳畔，声音里带着几分戏谑：“这模样，倒与你不相上下。”
　　兰子骆唇角掠过一丝若有似无的弧度，眸光却愈发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