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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换骨承劫师殒徒惘 ...

  •   自鸦山一役后,言贤始终避着苏怿。他既怕苏怿忆起前尘不知如何相对,又恐对方全然忘却更添惘然,所以终日将自己藏在藏凤阁中翻阅古籍,试图寻求剥离妖骨的方法。

      这日忽见赤色灵鸢穿云而来,羽翼间落下明烑的传音:“到流暮谷来。”声音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不容迟疑的意味。

      言贤当即御剑而起,霞光在衣袂间流转如织。落在流暮谷深处,只见到千年梨树繁花如雪,树下一人白衣胜雪,银发披散,正抱着酒坛独坐。
      浓烈的酒气混着药香弥漫在暮色里,竟让言贤心头莫名一紧。

      鸦山一战后,师尊的青丝尽化白雪。圣晞长老曾叹,这是执念蚀骨、心魔缠身之兆。

      言贤深知师尊胸中埋着太多未言之痛,唯恐自己力有不逮,只得竭力打理南山诸事,盼能稍减其负。

      明烑抬眼望见静立远处的身影,轻唤道:“过来罢。”

      “弟子遵命。”言贤执礼趋步上前。

      梨树下落英铺就素毡,他撩衣端坐。明烑自树后取出一坛未启的酒推至徒儿面前,霞光在他眼尾细纹间流转:“近来与苏怿……可还相安?”

      言贤望着师尊被夕晖浸透的霜发,忽觉喉间发紧——为了成全他与苏怿重续道缘,师尊不知暗自承受了多少磋磨。昔年明月是明烑肝胆相照的挚友,而今苏怿却成了需要严师训诫的弟子,这造化弄人的隔阂,终究横亘在了光阴里。

      “只是不知该如何坦诚相待……”言贤垂眸盯着酒坛上斑驳的漆纹。

      “为师亦不知啊。”明烑仰头猛灌一口,酒液顺着下颌浸湿衣襟,呛出阵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零落梨花沾在他颤动的肩头,恍若天地间一场无声的雪。

      暮色将流暮谷染成苍茫的橘色,崖下蚀骨之水翻涌不休。明烑望着那片曾改变众人命运的断崖,声音里浸着岁月的砂砾:“世间纷扰总难断对错……当年你在此处用障目符诱南宫骆坠崖,自己也险些被蚀骨之水吞没。是为师耗尽修为将你捞起,予你新生。”

      言贤喉头哽咽,满腔感激化作指节泛白的力道,最终只对着酒坛低低应了一声。

      “你不愿……要这身份?”明烑终于道破唤他前来的真意。那双看尽沧桑的眼眸映着残霞,早已洞悉徒儿连日躲避的缘由。

      “弟子欢喜得很。”言贤抬眼时眸中水光潋滟,“只是……”

      “只是恐惧终有东窗事发之日?”

      “嗯。”

      “你想做人?彻彻底底的凡人?”明烑的声音忽然破碎如风中残烛。

      “是。”

      酒坛与青石相碰发出清响。明烑倾身向前,霜发在暮色中泛起银辉:“那便与为师换骨——你将妖骨予我,我将人骨赠你。”

      崖风卷起千堆雪浪,漫天花雨凝滞在师徒交错的视线里。

      言贤闻言怔住,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酒坛边缘。
      换骨……这二字太过沉重,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半点声响。

      明烑见状,苍白的唇边牵起一抹极淡的笑意,声音放得愈发轻缓:“不必忧心……为师自有分寸。况且你既一心向道,这妖骨于你终究是负累。”
      他抬手拂去肩头落花,动作间宽袖滑落,露出嶙峋腕骨上深深浅浅的旧痕。

      许是流暮谷霞色太浓,许是酒意未散,言贤在那双沉淀着多年风霜的眼中,只望见一片温润澄澈。
      终是缓缓点头。

      明烑唇边漾开释然的笑意,示意言贤背对自己坐下。待青年依言转身,那双枯瘦如苍鹰的手掌已轻轻贴上他清瘦的脊背。

      掌心相贴处泛起温润青光,明烑以毕生修为作引,将醇厚如酒的真气缓缓注入。言贤只觉四肢百骸如浸暖泉,周身经络似被春水细细涤过,盘踞在灵台深处的妖气竟开始微微颤动。

      骤然间刺骨寒意自尾椎窜起。
      明烑指节猛然运力,言贤脊背传来细微的碎裂声,恍若玉器在深处寸寸绽裂。额前鹿角虚影若隐若现,随着最后一道青光没入明烑掌心,青年浑身剧震,喉间逸出半声破碎的悲鸣。

      温热血色忽然浸透脊梁。明烑竟生生剖开自己心脉,取出三根莹润人骨。当白骨融入言贤躯壳的刹那,漫天飞花触及青年新生的肌肤,竟化作万千星辉流转。

      明烑呕着血将最后一丝妖气纳入丹田,原本霜白的发梢顷刻枯黄。他望着言贤头上即刻消散的鹿角,染血的指尖轻轻拂过青年惊惶的眉眼:“往后……你便是真正的人了……”

      梨树虬枝突然断裂,惊起满谷流萤。

      言贤转身接住师尊瘫软的身躯,掌心触及的脊骨嶙峋如刀。狂暴的妖气在那具枯竭的躯体里左冲右突,明烑剧烈呛咳着,鲜血混着内脏碎块不断从唇角溢出。

      “师尊……”言贤徒劳地擦拭着汩汩流淌的温热,将明烑紧紧拥入怀中试图传递体温,“弟子该如何救您?”

      明烑涣散的瞳孔映着漫天飞花,竟低低笑出声来:“不必了……为师本就没打算活着走出流暮谷。”

      这句话如惊雷贯耳。
      言贤慌忙将人轻倚梨树,跪倒在满地落英中叩首:“求师尊收回成命!若早知妖骨会反噬,弟子宁永世为妖!”

      “无妨……”明烑染血的手腕微微抬起,“当年将苏怿的往生魂押在无生渡时,为师也向冥主押了性命。这些时日他迟迟未取……倒让我多看了几场梨花。”鲜血突然从鼻腔涌出,他喘息着笑道,“不用难过,我为你们重塑躯壳……本就是在与天争命……”

      言贤的额头死死抵着泥土,哽咽堵在喉间。妖气正撕裂明烑苍老的躯壳,道道血痕如红梅绽放在月白衣袍上。

      “是弟子……害了师尊……”

      “生死有命……”明烑望着暮色中升起的满月,梨花瓣片片落在渐失焦距的眼中,“逆转阴阳本该付出代价……所幸你与故人还可重逢……”

      他的声音渐渐融进晚风,最后一点星光从眸中流逝。

      “而为师这个身份……终究……”未尽的话语化作释然的叹息,染血的眼睫缓缓合拢。

      “师尊……”言贤伏在地上许久未闻回应,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浑身颤抖着不敢抬头,滚烫的泪珠接连砸进泥土,裹挟着蚀骨的悔恨。

      “师尊——”
      天际突然传来熟悉的呼唤。

      言贤如遭雷击,强烈的负罪感如潮水灭顶。他慌乱拭去泪痕,甚至不敢看向来人方向,御剑而起时险些踉跄坠地,化作青虹向远山仓皇逃去。

      苏怿本欲追赶,目光触及梨树下那道身影时却骤然凝固。他踉跄落地,颤抖着伸手探向明烑千疮百孔的躯体,指尖传来的死寂让他浑身血液冻结。

      “怎么会……”他小心翼翼托起师尊支离破碎的身躯,泪水无声浸透染血的衣襟。这些日子因身份隔阂而刻意保持的距离,此刻都化作穿心利刃,“我还没来得及……”

      抬首望见天边即将消失的剑光,苏怿忽然发出撕心裂肺的嘶吼:“是谁——!”

      暮色吞噬了最后一缕逃逸的剑影,也吞没了那句哽在喉间的诘问。他死死攥住明烑冰凉的衣袖,如同多年前醉倒时同他诉心一般。

      “不……不会是那样的……”

      *
      纵然心中万般不愿接受明烑这般凄惨离世,苏怿终究还是强忍悲痛,将师尊的遗体护送回山。

      消息传开,各派修士纷纷前来吊唁。送葬的队伍绵延数里,素白幡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

      苏怿始终沉默地走在队伍最前列,面色苍白如纸。
      杨玄知忧心忡忡地靠近,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臂:“你的魂可是被无常勾去了?”

      若在往日,苏怿定要与他笑闹一番,此刻却连眼帘都未曾抬起,只是机械地迈着步子。

      “你怎么了?言贤兄去了何处?”杨玄知压低声音又问。

      这个名字让苏怿身形猛地一顿。
      对啊,言贤逃去哪里?
      他攥紧袖中的拳头,指节寸寸发白——那日流暮谷冲天而去的剑光,师尊满身的伤痕,都在指向那个他不愿相信的真相。

      片刻死寂后,他眼底最后一点温度也彻底冻结,面无表情地继续向前走去。风雪卷起漫天纸钱,将他的身影衬得格外孤寂。

      丛逸舟立在新坟前,身形佝偻得像是又老了十岁。刚与徒儿重逢不过数日,转眼却要亲手为他扶柩送行。南月派弟子们垂首洒着纸钱,呜咽的“一路走好”随风散入云霄。

      明烑入土为安,言贤下落不明,唯一知晓内情的苏怿终日闭门不出。各派长老几番探问,都只换来满室酒气与沉默,杨玄知甚至门都迈不进。那青年将自己困在弟子房中,不是抱着酒坛酣醉,便是点燃安神香强迫入眠,眼窝深陷的模样令人心惊。

      南北两山转眼失了主心骨。
      北阴派芈宁身为掌门却终日神游太虚,南山大师兄音讯全无,二弟子又这般消沉。
      在各派忧心忡忡的劝谏下,丛逸舟长叹一声,在祭坛前焚香告天:“即日起,南山北山重归一门,江淮南北阴阳派——复立!”

      消息传到北山,芈宁终于在灵台里睁开双眼,唇角泛起些许笑意。
      可当合并典礼的钟声传进南月派时,苏怿却将最后半坛酒泼洒在地——这声声钟鸣,分明是在为南月派存在的过往敲响丧钟。

      青烟袅袅间,他恍惚觉得流暮谷的梨花又落满了肩头。
      伸手随意一拂,却听见“哎哟”一声轻呼——原是扯到了玄娘栖在他肩头的凤凰羽。这些时日她一直默默守在袖中,虽心疼他这般消沉,却也不知如何开解,只得静静相伴。

      此刻被撞个正着,玄娘只好讪讪一笑:“你吃了吗?”

      苏怿仍是面无表情,将化作小人的玄娘放在桌案上,转身便要上床歇息。他扯过锦枕死死捂住双耳,试图隔绝远处喧天的锣鼓。

      玄娘踏着凤凰羽翩然落在枕边,柔声相劝:“要不出去走走?”
      见他不应,又轻声道:“你还记不记得云雨山那位名唤‘叙’的姑娘?”

      苏怿猛然蹙眉。
      那日目睹亥魂飞魄散后,他因想起南宫骆当年坠入流暮谷却未殒命的蹊跷,特地去流暮谷查探,不料竟撞见明烑惨死的锥心景象——如今想来仍如万蚁噬心。

      玄娘未察觉他翻涌的心绪,继续道:“各派关押的魔族中,唯独她被圣晞留在云雨山。听说终日水米不进,只反复念着要报仇。”她试探着触碰青年紧握的拳,“要不去会会面?”

      窗外忽然传来礼炮轰鸣。
      苏怿掀被坐起,眼底血丝如蛛网密布,他哑声开口:“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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