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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浮环引平鹿(五) ...

  •   七年后。

      砥夜是位于微汝山旁一座不起眼的丘陵,春雨浸微尘,青山霁后云犹在,鸟鸣声婉转动听,灰瓦上水滴滴答落下,溅起涟漪阵阵。

      应暄踏着东升太阳归来,摘下斗笠随手挂在臂弯,布衣虽旧,却干净整洁。十二岁的少年身形似抽条青竹,眉眼褪去了些许幼时稚气。

      他推开院门,放下背后满当的竹篓,这场雨来得突然,好在江兰弦前几日提了醒,他身上常备雨笠,一大早采摘的药草才没有被淋湿。

      应暄一番动作轻盈无声,呼吸吐纳都暗合周天运转大道,灵力在呼吸间交融共鸣,不断温养经脉丹田。

      收拾好一切,日头已高悬天际,应暄烧了一壶水,提着壶轻手轻脚走进里屋。厚重的窗帘遮挡了大半日光,床榻上躺着的人沉沉睡着,呼吸低浅。

      “兰弦,起床了,你不是说今日有客人来访吗?怎么还起得这么迟。”

      应暄放下水壶,屈指叩了两声,走到桌前收拾放了几日的茶水:“需不需要买些点心果子?我将那壶君山银针也取出来了,正好待客。”

      江兰弦辗转翻身,虚虚打了个哈欠,尚带倦意的眸子蒙上了一层水雾。他倚着枕头看应暄忙前忙后,半晌又阖上了眼。

      应暄道:“这么困?别的修者都无需睡觉,你恨不得长在床上。”

      江兰弦伸手掩了掩双目,嗓音也有气无力:“春困秋乏,人之习性。”

      初见时江兰弦看着温润如玉稳妥可靠,本性其实浸着三分疏懒,安静,不喜走动,唯一的爱好怕就是晒太阳。

      当年他带应暄入砥夜山,应暄才知他并非剑阁弟子,弄得小孩儿惊恐不已,他才道出自己只是个四处漂泊的散修,虽不是剑阁门下,但也不是什么恶人,冒用这个名号只是为了让妇人安心。

      应暄倒没什么想法,不论是剑阁还是散修对他而言都是天边云影,落不到实地。他们两人在砥夜一住就是七年,山坳里的栖身之所从四壁漏风的茅草屋到现在的小院,一砖一瓦都是他们亲手搭建而成。

      江兰弦看起来不大富裕,仿佛只要头顶有片遮雨的屋檐就能过活,对身外之物视作浮云。应暄虽也过得不好,但他记得听别人说过,修仙之人都是住在仙境般的琼楼玉宇,饮灵泉甘露,穿云织羽衣,实在与江兰弦相差甚远。

      起初那段时间应暄常常忧心自己会饿死,总琢磨着采些山参野味去外头的鉴拾镇换点银钱,小小年纪为了生计忧愁不已。

      江兰弦没有养小孩的经验,对应暄的异常很不理解,知晓原因后哭笑不得。

      “你穿的是一匹千金的行鸳缎,用的是七百年水露清泓制作的洗髓丹,随便拿出一件都是会被抢破头的东西。”

      应暄的金钱观念头一次遭受到了冲击,他默默望着自己身上灰扑扑的布衣和每天一碗泛着诡异油绿的糊糊……在江兰弦带着歉意的温柔浅笑里默默藏起山参自闭去了。

      江兰弦喜欢睡觉,每日到了时辰眼睛就要睁不开了。有时睡上一夜便能醒过来,有时能连日不醒。头一回见差点将应暄吓出个好歹,抱着人号啕大哭,直至江兰弦悠悠转醒,哄了许久才平复心绪。

      “你是不是要死了?就像我娘一样。”

      “说什么傻话?”

      “那你为什么叫不醒?”

      “因为我太累了,所以睡的比较沉,没听见你的声音。我保证,往后你叫我一定会醒,可好?”

      应暄之后试探几次,见江兰弦呼吸绵长平稳,只是单纯睡觉而已,才慢慢放下心。时日愈久,他发现江兰弦没睡好是真的疲倦,虽然不清楚缘由但再也不会去打扰他了。

      江兰弦在尘世行走太久,久到他自己都不知道牵扯了多少因果,在泥潭中陷得越深,受到天道的压制便越大。这是世界既定的法则,没有任何解法。他只能通过沉睡来封闭神识,收拢溢散的力量。

      唉。

      他看着少年单薄的脊背,默默叹了口气,觉得任重而道远,毕竟雏鹰还没好好长大呢。

      应暄将热水倒进盆里,试了试温度,想起一事:“我昨儿去镇上遇见了广林轩的老板,他还问你何时再去给他看一次诊。”

      江兰弦头脑发晕,实在没想起来:“谁?”

      “就我们上次在微汝山上救下的,被蛇咬了的书店老板。”

      “哦,”江兰弦有点印象了,“一剂足矣,无需再费周折。”

      “我也是这么回的,”说到这儿,应暄很是生气,“贪心不足蛇吞象!你用的药都是好的,就收一点辛苦费,这些人就想着占便宜。”

      江兰弦安抚道:“不必计较,我不理他们就是了。”

      “哼。”应暄将积了几日的冷茶放上托盘,“还有,这几天雨多,不要再让那棵藤搁门外爬来爬去,带了一地泥水,扫都扫不干净!”

      “?”

      江兰弦歪头,有些好笑的看着他:“今儿怎么火气这么大,谁惹你了?”

      “……”应暄抿唇,他也说不清,好像就是昨夜江兰弦骤然醒来,对他说有个人要来的时候。

      江兰弦鲜少与外界有联系,更不怎么外出,砥夜除了他们俩就只有棵藤。应暄已经习惯了二人相依为命的日子,突然有一天,这种平静要被一个陌生人打破。就像是自己的领地被人入侵,将应暄心里那点不安给放大了。

      应暄感到羞恼,面皮涨得通红,不过他是背对着江兰弦,故而江兰弦并未看见。应暄嘟嘟囔囔:“没,我就随口一说。”

      他转身就出去了,江兰弦看着他仓皇离去的背影,一脸疑惑,不知道他这无名之火从何而来,想了一圈也没想到缘由。

      “十二岁,”江兰弦喃喃,“也该是时候了。”

      他微微阖上眼,青色的灵力在身边流转,不一会儿整间屋子都萦绕在温润的力量之中,砥夜的灵气苏醒,化作微光纷纷汇聚。应暄在外头也感觉到了,体内灵力自发运转,吸收着力量。

      临近午时,江兰弦披上衣裳下床。走动间,神念如潮水蔓延开来,砥夜的一草一木都处于广阔神识笼罩下,草木抽芽呼吸与风吹叶动的震颤尽在他眼底。延伸至微汝山中,峡间溪谷旁,有个人趴在地上生死未卜。

      江兰弦推开门,应暄正蹲在地上挑拣药材。江兰弦道:“我想吃来福楼的片玉糕。”

      应暄撸下袖子:“还有吗?”

      江兰弦道:“看你。”

      应暄点点头,略微收拾收拾便去镇上了。

      江兰弦看着他的身影一点点消失,一串符文凭空显现聚成光阵,簌簌响动间,只听他说:“把人带回来。”

      几节藤蔓飞快隐没在山间,贴着溪水方向疾窜,不一会儿就找到了昏迷的那人。一截藤攀爬到身下将人抬起,借着风力一路送至小院前。院门应声而开,藤蔓轻柔地将人搁在青石院中,又卷来几片大叶垫在他身下。

      江兰弦在藤蔓尖尖上一掠,灵力没入其中,它欢快地转了个圈,几根细枝弯折成揖,随后便退了出去。

      江兰弦走近,躺着的人剑眉星目轮廓清隽,白衣血迹斑驳,露出狰狞痕迹,胸膛最深的伤口中不断溢出漆黑怨力,缠绕在染血的碎布间。

      他就要死了。

      只听细微灼烧声噼啪响了几下,灵力覆上伤痕,肆虐的怨气毫无抵抗之力,直接便散去了,直到伤口流出鲜血,江兰弦方点了几处穴位止血。

      该将人安置何处呢?江兰弦有些为难。

      应暄先去来福楼打包了两份片玉糕,他家的盐水鸭味道也尚可,他索性又点了几样小菜,坐在大堂中等候。

      “我听有人说前些日子,白溪村有人看见邪修了!”邻桌传来交谈声,其中一人探出半截身子挤眉弄眼。

      他身旁一身干练短打的男人顿时瞪大眼睛,急忙扫视一圈四周,低声警告:“你想死是不是,平白说什么邪修!”

      原先说话那人不以为意,但还是压低了嗓音:“你怕什么,邪修若真来了,你我现在还能坐这儿安稳吃饭?”

      他贴近同伴,悄声道:“我可没诓你,此事千真万确。我妻妹认识那倒霉鬼,据说还不止他一人看见了,裹着一身严实的黑袍,挥挥袖子就一片黑气,好像在追什么人,否则瞧见的那几个哪能侥幸逃走?就这样都被吓得躺了许久!”

      他描述的跟亲眼见了似的,男人倒吸一口凉气:“白溪村离咱们可不远,邪修既然在那儿附近出现了,未必会轻易离开。”

      “正是这句话!我家婆娘说,村里人心惶惶,有些人家已经收拾妥当细软准备逃了。”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怎么去和邪修打,”男子叹气,举杯一饮而尽,“你说这世道怎么活啊!”

      身旁人也喝了一杯:“实不相瞒,这两天我也在盘算。我家那口子天天盯着白溪村的动静,一有不对劲就走。”

      “这么急?”

      “岂能不急?性命攸关之事!真到眼前了咱们寻常老百姓跑得过邪修吗?”

      男人犹豫片刻,也被说的动摇了,抓住对方大臂:“老兄,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走了。我孤家寡人,无牵无挂,可天下之大,何处有容身之所?”

      那人指向东北方:“咱们这儿虽说是在丹鼎辖下,但离门派太远根本顾及不了。我有个亲戚,在祁云山天枢派脚下的城里做生意,咱们从虞渊山那一块儿借道,再赶去我亲戚那儿,虽说奔波了些,但好歹是有个落脚地。凭你我这筋骨气力,干什么不能活!”

      男人眼睛发亮,握紧他的手:“老兄,我可就靠你了!”

      二人全程声音都不大,但应暄是修真者,其耳力自然听得一清二楚,正思忖间,小二提着食盒送上来:“客官,您的菜齐了。”

      应暄应了一声,满怀心事的拎着走了。

      差点被邪修屠戮的村子,还有村民们痛苦的哀嚎,他永远不会忘记。应暄知道江兰弦非常强,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他很早就明白这个道理。单凭江兰弦一人之力,又能指望多久?

      应暄此时深切的地意识到,砥夜不是他和江兰弦的世外桃源。

      正午的阳光并不炽热,照在人身上暖融融的。江兰弦坐在院中树下,翻着一本书在看。

      应暄提着吃食走进来一眼就见江兰弦悠闲适宜的样子,还未来得及微笑便瞧见地上躺着一人,他心头一紧,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拉着江兰弦的衣裳:“兰弦!出何事了?”

      江兰弦看他登登两下跑过来,急得不行,温和地安抚道:“莫慌,这便是我先前所说之人,只是…可能出了些变数。”

      这也叫“一点状况”?人都要凉了罢!

      江兰弦无辜的看着他:“不会有事儿的。”

      ……

      应暄半蹲着看了那人一会儿,道:“他伤得很重,尤其是胸口这一刀,看起来不像利器所致。”他对医术只是略懂皮毛,因此不敢妄言。

      江兰弦:“是邪修的术法。”

      应暄“蹭”地一下站起来,过往记忆涌上心头,声音都带了一丝颤抖:“是邪修来了吗?”

      江兰弦轻轻抓住他手臂,温声道:“别怕,他应是摆脱邪修了,否则这么重的伤必死无疑,许是一路逃到这儿的。”但情况也不容乐观,后面半句话他含在嘴里,想了想还是咽了下去,免得少年害怕。

      应暄脑海中不断回想着酒楼中听见的对话,心乱如麻:“不用担心我,你尽管去做你要做的事,我不会给你添麻烦。”

      他眉峰紧蹙,江兰弦一看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心中五味杂陈:“我在你心里原来这么不堪一击?”

      应暄一时语塞,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连忙摆手:“不是,我绝非此意,我……”

      “行了,逗你的,”江兰弦见他窘迫,沉静的眉眼弯成月牙,他平日总是敛着心事,笑意也都温吞浅淡,此刻倒是卸下心房,将霁月光风融在春风里。

      他指了指地上的人:“先看看吧,别一会儿真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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