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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君心难测 ...

  •   皇宫,紫宸殿。

      金碧辉煌的殿宇沐浴在上午清冷的日光中,蟠龙金柱巍峨,琉璃瓦折射着刺目的光,却驱不散那股无处不在的、沉甸甸的威压。宇文绰一身朝服,脸色依旧是失血后的苍白,但腰背挺得笔直,步伐沉稳,一步步踏入这帝国权力的核心之地。唯有细心之人,方能察觉他呼吸较平日略微浅促,额角渗出细密的、并非因炎热而生的冷汗。

      御座之上,景明帝独孤璟一身明黄龙袍,面容平静,目光深沉难测,正批阅着奏章。听到通传,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落在宇文绰身上,细细打量了一番。

      “臣,宇文绰,叩见陛下。”宇文绰依礼参拜,动作间牵动肩伤,一阵剧痛袭来,被他强行压下,面上未露分毫。

      “爱卿平身。”皇帝放下朱笔,声音平和,“朕听闻爱卿昨夜遇袭受伤,心中甚是挂念。伤势如何?可曾惊动太医署?”

      “谢陛下关怀。”宇文绰起身,垂眸敛目,声音平稳无波,“些许宵小之徒,未能得逞。臣只是受了些皮外小伤,已府中自行处理,并无大碍,不敢劳烦太医署。”

      “哦?皮外小伤?”皇帝目光如炬,并未错过他略显苍白的唇色和眉宇间难以完全掩饰的疲态,“朕怎么听说,袭击者手段狠辣,非比寻常?爱卿乃国之柱石,万金之躯,若有闪失,朕心何安?此事,京兆尹和刑部必须给朕一个交代!”

      语气虽带着关切,但字里行间那试探的意味,宇文绰听得分明。皇帝并非全然不知情,甚至可能已知晓部分细节。

      “陛下息怒。”宇文绰拱手,应对得滴水不漏,“洛京承平已久,偶有匪类作乱,亦是常情。京兆尹与刑部诸位大人恪尽职守,想必很快便能将贼人缉拿归案。臣之事小,万不敢因一己之私,惊扰圣驾,动摇朝纲。”

      他将自己遇袭之事轻描淡写归为“匪类作乱”,既回应了皇帝的关切,又巧妙避开了可能涉及朝堂阴谋的深层追问,更显“顾全大局”。

      皇帝凝视他片刻,眼底深处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芒,忽然叹了口气,语气转为沉重:“朝纲……如今这朝纲,确是让朕忧心啊。左相下狱,疫情未消,边关虽暂稳,然西戎虎视眈眈……如今竟连爱卿这般的重臣,都在京城遇袭!”他手指轻轻敲着御案,“夏侯峰一案,至今悬而未决,朝中物议沸腾,朕亦是寝食难安。”

      话题终于引到了此处。

      宇文绰心中警铃微作,面上却依旧是那副沉静恭谨的模样:“陛下圣明烛照,岳父大人一案,自有国法公断。臣虽为其婿,亦深知避嫌之理,绝不敢妄加干涉。唯愿案情早日水落石出,以安朝野人心。”

      “你能如此想,朕心甚慰。”皇帝点了点头,似乎对他的态度颇为满意,随即话锋又是一转,“不过,此案牵连甚广,证据繁杂,大理寺那边……似乎进展缓慢。沈未寻年轻,虽有能力,终究欠缺些火候。朕思忖着,是否该让御史台或刑部介入协理,也好早日查个明白,免得流言蜚语,损及朝廷颜面。”

      宇文绰心下一沉。皇帝此举,看似是为了加快审理,实则可能是想将水搅得更浑,或者……是想趁机将案子的主动权从可能与沈未寻有某种牵扯的大理寺手中,转移到更容易被直接掌控的御史台或刑部?

      他迅速权衡,拱手道:“陛下考量周详。然岳父一案,案情复杂,骤然更换主理或增设协查,恐打草惊蛇,反令幕后之人趁机隐匿证据。沈少卿虽年轻,但办案素来缜密,不若陛下再予他些许时日,限期结案,以示皇恩浩荡,亦显陛下公允之心。”

      他以“避免打草惊蛇”和“彰显陛下公允”为由,委婉地否定了皇帝的提议,实则是在为沈未寻——或者说,是为自己暗中调查争取时间。

      皇帝看着他,目光深邃,良久,才缓缓道:“爱卿所言,也不无道理。也罢,便再给沈未寻几日时间。若再无进展,朕便不得不另做考量了。”

      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更漏滴答作响。

      忽然,皇帝像是想起了什么,语气变得随意起来:“朕昨日去长乐宫看了德安皇姐。”

      宇文绰心神一凛,面上不动声色:“长公主殿下凤体可安?”

      “看着是清减了不少,整日诵经礼佛,倒是比以往沉静了许多。”皇帝语气中带着一丝复杂的感慨,“她向朕哭诉,言及昔日糊涂,受人蒙蔽,如今追悔莫及……朕看着,倒也有几分真心。”

      宇文绰垂眸不语,心中冷笑。真心?德安长公主的真心,只怕比毒蛇的毒液更毒。

      皇帝似乎也并未期待他的回应,自顾自地继续说道:“她还向朕提及,当年她与西戎大祭司……唉,也是造化弄人。若非母后与夏侯峰极力劝阻,甚至……动用手段拆散,或许也不至于让她心生怨怼,一步步走到如今境地……”

      这话语看似感慨,实则如同冰冷的细针,悄无声息地刺向宇文绰!皇帝是在暗示,德安长公主的怨恨,其根源在于夏侯峰的“从中作梗”?这是在为德安开脱,还是在为日后可能对夏侯峰的重惩埋下伏笔?

      宇文绰只觉得一股寒意自心底升起,比肩头的阴寒掌力更冷。他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声音依旧平稳:“陛下,往事已矣。长公主殿下既已悔过,陛下宽宏大量,实乃皇室之福。至于岳父当年所为,亦是奉太后与先皇之命,尽人臣之本分。个中是非对错,实难一概而论。”

      他将夏侯峰的行为归为“奉旨行事”,巧妙地将责任引向了已故的太后和先皇,既维护了夏侯峰,又让皇帝无法继续深究。

      皇帝深深看了他一眼,忽而笑了笑,那笑容却未达眼底:“爱卿倒是会说话。罢了,都是陈年旧事,不提也罢。你身上有伤,便早些回府歇着吧。朕已吩咐太医署,派两位太医常驻你府中,随时听候诊治,不得延误。”

      恩威并施,关怀与试探交织。这便是帝王心术。

      “臣,叩谢陛下圣恩!”宇文绰再次躬身行礼,掩去眼底的所有情绪。

      退出紫宸殿,走在长长的汉白玉宫道上,阳光刺眼,宇文绰却觉得浑身发冷。皇帝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都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

      那份“关怀”之下,是深深的猜忌和试探。皇帝对德安,并非全无手足之情,甚至可能因她的“悔过”而心生怜悯。而对夏侯峰,那看似公允的态度背后,恐怕早已有了倾向性的判断。

      局势,比他想象的更为严峻。

      他必须更快,更谨慎。

      刚走出宫门,早已候在马车旁的阿福立刻迎了上来,低声道:“侯爷,秦院判已在府中等候。”

      宇文绰点了点头,正要上车,眼角余光瞥见不远处,大理寺少卿沈未寻的官轿正缓缓停下。沈未寻一身绯色官袍,正从轿中走出,似乎也要入宫觐见。

      两人目光在空中短暂相接。

      沈未寻脸上带着惯有的、温和而疏离的微笑,对着宇文绰微微颔首致意,眼神平静无波,仿佛昨夜永平坊的生死搏杀、那口沉重的箱子、以及那些神秘的第三方人马,都与他毫无干系。

      宇文绰面无表情,只是极轻微地颔首回礼,随即转身踏入马车。

      车帘落下,隔绝了外界视线。宇文绰靠在车壁上,缓缓闭上眼,肩头的伤痛和内心的冰冷交织在一起。

      沈未寻……你在这棋局中,究竟扮演着什么角色?

      而此刻的沈未寻,站在原地,望着忠义侯府的马车远去,脸上的笑容缓缓收敛,眼底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无人能懂的光芒。他整理了一下官袍,抬步向宫门走去,步伐从容,仿佛只是去进行一场寻常的奏对。

      宫墙内外,暗流依旧汹涌,甚至更加湍急。

      紫宸殿内,龙涎香的清冷气息尚未散尽。内侍刚引着宇文绰离去,便有太监悄步上前,低声禀报:“陛下,大理寺少卿沈未寻求见。”

      皇帝独孤璟正执朱笔的手微微一顿,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意。他放下笔,揉了揉眉心,淡淡道:“宣。”

      片刻后,沈未寻缓步而入。一身绯色官袍衬得他身姿清雅,面容温润,步履从容不迫,与方才宇文绰那份即便受伤也难掩的锋锐煞气截然不同。他行至御案前,依礼深深一揖:“臣沈未寻,叩见陛下。”

      “沈爱卿平身。”皇帝的声音听不出情绪,目光却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此时求见,所为何事?”

      沈未寻起身,垂眸敛目,姿态恭谨却自带一股不卑不亢的气度:“回陛下,臣是为夏侯峰一案而来。案情重大,臣不敢有丝毫懈怠,特来向陛下禀报最新进展,并请陛下示下。”

      “哦?进展如何?”皇帝身体微微前倾,露出关切的神色。

      “经连日核查,涉案账册、物证以及相关人员口供,均已初步整理完毕。”沈未寻语速平稳,条理清晰,“其中确有不少疑点,如几处关键账目数字的涂改痕迹、部分证物来源的时序矛盾等。臣已命人逐一标注,正在加紧复核深究。然……此案牵涉甚广,许多线索盘根错节,若要查个水落石出,尚需时日细细梳理,恐非短期可竟全功。”

      他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表明了他在认真办案,指出了案件存在的疑点(迎合了皇帝可能存在的某种心思,也暗中回应了宇文绰之前的辩护),又强调了案件的复杂性,巧妙地为自己争取了更多时间,且将“短期难结”的责任归咎于案情本身,而非他办事不力。

      皇帝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轻叩御案,看不出是满意还是不满:“朕方才还与宇文爱卿谈及此事。朝野上下对此案瞩目已久,拖延日久,恐生变故,亦有损朝廷威仪。爱卿还需加紧些才是。”

      “陛下教训的是,臣惶恐。”沈未寻立刻躬身,语气愈发谦卑,“臣定当竭尽全力,日夜不休,力求早日厘清真相,禀报陛下。只是……”他话锋微转,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为难,“此案某些关节,似乎……牵扯甚深,若查证过程中,触及某些……臣恐权限不足,或力有未逮……”

      这是试探,亦是请示。他在试探皇帝对此案深挖的底线,也在为自己后续可能采取的、超出大理寺常规权限的行动预先寻求某种默许或背书。

      皇帝目光深邃地看了他一眼,忽然笑了笑,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沈爱卿年轻有为,朕既然将此案交予你,便是信重你的能力。尽管放手去查,无论牵扯到谁,一应所需,朕准你便宜行事。若有那不开眼的敢阻挠办案,朕给你做主。”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充满了支持与信任,却更像是一张空头支票,将所有的压力和风险都推到了沈未寻的头上。

      “臣,叩谢陛下信任!定不负圣恩!”沈未寻再次深深一揖,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讥诮。便宜行事?这恐怕是皇帝最乐意看到的局面——让他这个“孤臣”去冲锋陷阵,搅动风云,而皇帝自己则稳坐钓鱼台,随时可以权衡取舍。

      “嗯。”皇帝满意地点点头,状似随意地换了个话题,“朕方才见宇文绰气色不佳,说是昨夜遇袭,受了些伤。洛京城内,竟发生此等骇人之事,你大理寺协理京畿治安,对此可有耳闻?”

      问题突如其来,且极其尖锐。皇帝似乎想从另一个角度观察这位年轻臣子的反应。

      沈未寻脸上适当地露出一丝“惊讶”与“凝重”:“竟有此事?臣今日一直忙于案卷,尚未听闻。宇文侯爷乃国之栋梁,竟遭此厄,实令人震惊!臣即刻便吩咐下去,令寺中得力干员协同京兆尹、刑部,全力缉拿凶徒,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他的反应堪称完美,惊讶、关切、表态,一气呵成,毫无破绽,仿佛对昨夜永平坊的腥风血雨真的全然不知。

      皇帝审视着他,片刻后,才缓缓道:“如此甚好。宇文爱卿乃朕之股肱,他的安危,关乎社稷。此事,你也要上心。”

      “臣遵旨!”沈未寻恭声应道。

      殿内又静默了一瞬。皇帝仿佛不经意间,又抛出一句话,却如同投石入深潭:“朕昨日去长乐宫,德安皇姐倒是提起一桩旧事,言及当年若非法华寺一场无名大火,烧毁了部分宗卷,或许许多事情,会是另一番光景……唉,世事无常啊。”

      法华寺大火?宗卷?

      沈未寻的心猛地一缩,面上却依旧是那副温润平静的模样,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感慨:“陛下说的是。天意难测,一场大火,或许冥冥之中早已注定。长公主殿下历经变故,如今能静心礼佛,感悟世事无常,亦是缘法。”

      他巧妙地将话题引向了“天意”和“缘法”,避开了任何可能涉及具体人事的讨论,仿佛那场大火真的只是一场意外。

      皇帝深深看了他一眼,终于摆了摆手:“罢了,都是旧事。你且退下专心办案吧。”

      “臣,告退。”沈未寻再次行礼,缓缓退出大殿,姿态始终从容不迫。

      直到走出宫门,坐上自己的官轿,帘幕落下,隔绝了所有视线,沈未寻脸上那温润平和的面具才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深的冷冽与凝重。

      皇帝今日的每一句话,都暗藏机锋。对夏侯峰案的催促与“支持”,对宇文绰遇袭的关注,尤其是最后那句关于“法华寺大火”的看似无意的提及……

      那场大火,烧毁的岂止是普通宗卷?那里面,或许藏着能证明他身世、揭开当年南穆王府惨案真相的关键!皇帝是在警告他?还是在试探他是否知晓内情?

      君心似海,深不可测。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他缓缓闭上眼,指尖在袖中无意识地捻动,仿佛在计算着什么。

      而紫宸殿内,皇帝独孤璟独自坐在御座之上,目光幽深地望着沈未寻离去的方向,手指轻轻敲打着龙椅扶手。

      “沈未寻……宇文绰……”他低声咀嚼着这两个名字,眼中闪烁着复杂难明的光芒。

      一个看似温润如玉,实则心思深沉如海;一个锋芒毕露,却重伤在身。

      这盘棋,越来越有意思了。而他,才是那个最终执子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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