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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打草惊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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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熹微,如同稀释了的金箔,透过听雪堂精雕细琢的窗棂,温柔地洒落满室。
细微的尘埃在光柱中翩跹起舞,寝室内弥漫着清苦的药香与安神香醇厚的气息交织,氤氲出一种劫后余生的宁谧。
宇文绰自深度调息中缓缓睁开眼。历经数日赤炎苓药力的持续冲刷与秦院判的精妙针术,那跗骨之蛆般的阴寒掌毒已被逼退十之七八,虽经脉仍显虚弱,内力运转间尚有涩滞之感,但那无时无刻不在啃噬意志的剧痛与冰冷已然消散。他微微动了动右肩,虽仍有些僵硬乏力,却已能活动自如。
目光下意识地转向榻边。夏侯嫣并未如往日般伏案浅眠,而是端坐在一旁的绣墩上,手中是一件缝补近半的男子中衣。
她低垂着头,神情专注,纤细的手指捏着银针,正小心翼翼地将一枚细密的针脚落在衣襟的破损处。
晨光勾勒着她柔和专注的侧脸,长睫垂下,在眼睑下方投下浅浅的阴影,那份宁静与专注,仿佛将外界所有的风雨飘摇都隔绝在了这方暖阁之外。
宇文绰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看着。
看着她指尖灵巧地穿梭,看着那细密的针脚逐渐将破损之处缝合如初,仿佛也将他心中因重伤和阴谋而裂开的缝隙,一点点温柔地填补上。
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流,悄然浸润着他冷硬了太久的心房。昨夜那句“要个孩子”的承诺带来的赧然与悸动,此刻化为了更为沉静的暖意。
似是感应到他的目光,夏侯嫣抬起头,正对上他深邃的眼眸。她先是一怔,随即唇角自然扬起一抹清浅却真实的笑意,放下手中的针线:“醒了?感觉可好些?”声音轻柔,带着晨起时特有的微哑。
“嗯。”宇文绰应了一声,嗓音虽仍有些低哑,却已恢复了往日的沉稳,“好多了。”他目光落在她手中的衣物上,“这些琐事,让下人做便是,何必亲自动手。”
夏侯嫣将补好的中衣叠好,放在榻边,微微摇头:“她们手脚虽巧,却不知你穿衣的习惯,针脚密了或是疏了,怕你穿着不适。横竖我也无事,做些针线,心里反倒踏实些。”她起身,试了试小炉上一直温着的参茶温度,恰到好处,便端过来递给他。
宇文绰接过茶盏,指尖无意相触,温热的暖意传来。他饮了一口,参茶的微苦回甘浸润着喉咙,也熨帖着心神。他看着她眼底仍未完全褪去的淡淡青影,道:“这几日,辛苦你了。”
夏侯嫣摇摇头,在他榻边坐下,目光落在他依旧略显苍白的脸上,轻声道:“只要你平安,我做什么都不辛苦。”她顿了顿,似想起什么,从怀中取出一个极小巧的锦囊,递给他,“这是昨日我去慈安寺为你和爹爹求的平安符,方丈大师亲自加持过的。你带在身上,好不好?”
那锦囊用料普通,绣工却细致,一针一线皆透着心意。宇文绰并非笃信神佛之人,此刻却郑重接过,贴身放入怀中衣袋,颔首道:“好。”
恰此时,门外传来徐成谨慎的叩门声和请示:“侯爷,您可醒了?阿福有要事禀报。”
温馨的氛围稍稍收敛。宇文绰神色一凛,沉声道:“进来。”
阿福大步走入,风尘仆仆,身上还带着晨露的湿寒之气。他先是向宇文绰和夏侯嫣行礼,随即神色凝重地压低声音:“侯爷,安全屋那边,昨夜有异动。”
宇文绰目光骤然锐利:“说。”
“昨夜子时前后,共有三批人马试图接近安全屋,手法极为隐蔽,皆被我们的人提前发现并惊走。其中两批像是江湖路子,试探为主,见戒备森严便退了。但最后一批……”
阿福语气沉了下去,“只有一人,身法诡谲异常,如同鬼魅,竟险些突破了外围三道暗哨,直扑密室所在院落!其人身手,绝非寻常江湖客,倒像是……专业的杀手或者死士,而且,似乎对那里的布防颇为熟悉!”
宇文绰眼神冰寒:“人呢?”
“被他逃了。”阿福面露惭色,“那人极其狡猾,一击不中,立刻远遁,身法快得惊人,我们的人没能追上,只在他消失的地方,发现了这个。”他摊开手掌,掌心是一小片极薄的、边缘锐利的黑色金属碎片,形状古怪,非刀非剑,透着一股阴冷之气。
宇文绰接过那碎片,指尖摩挲,目光深沉如夜。对方果然按捺不住了!而且,竟能如此精准地找到安全屋,甚至险些突破阿福布下的防线!是府中出了内鬼?还是对方的手段,远超他的预估?
“加强戒备,将密室入口再增设两道机关。所有轮值人员,重新筛查底细。”宇文绰冷声下令,“另外,让我们的人,暗中查访洛京所有擅长打造奇门兵器的工匠,尤其是能制作这种薄刃的。”他晃了晃手中的黑色碎片。
“是!”阿福领命,又道:“还有一事,盯着沈府的人回报,沈未寻近日深居简出,但昨夜曾有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深夜到访,车内之人未曾露面,但马车离去时,车轮痕迹较来时深了许多,似是载了重物。”
沈未寻?重物?宇文绰指尖无意识地捻动。这位大理寺少卿,越来越让人看不透了。
“继续盯紧。有任何异常,立刻来报。”
阿福退下后,室内气氛略显凝重。夏侯嫣虽未完全听懂,却也明白局势依旧紧张,眼中不由又浮现担忧之色。
宇文绰收敛了外露的锋芒,看向她,缓和了语气:“不必忧心,跳梁小丑而已。”他转移了话题,“岳父近日在狱中情形如何?”
提及父亲,夏侯嫣神色一黯,低声道:“前日大哥设法递了消息出来,说爹爹身体尚可,只是精神愈发不济,时常昏睡……陛下虽未用刑,但那环境……”她语带哽咽,说不下去。
宇文绰握住她的手,沉声道:“放心,我不会让岳父久困囹圄。证据,很快就能找到。”
他语气中的笃定,稍稍安抚了夏侯嫣的不安。
用过早膳,宇文绰不顾秦院判还需静养的劝阻,换上一身玄色常服,准备去书房处理积压的事务。重伤初愈,他的身形较往日清减了几分,面容也更显冷峭,但那双深邃眼眸中的锐利与威仪,却丝毫未减。
当他出现在书房门口时,所有等候禀事的僚属、管事皆屏息凝神,恭敬行礼。侯爷重伤痊愈,重新理事,无疑给因近日风波而有些人心浮动的侯府注入了一剂强心针。
他端坐案后,听取各方汇报,批阅文书,下达指令,条理清晰,决断果决,仿佛从未被伤痛困扰。唯有偶尔翻阅沉重卷宗时,微不可察地蹙一下眉,泄露出一丝身体的虚弱。
临近午时,大部分事务处理完毕。宇文绰屏退左右,独留徐成在内。
他指尖敲了敲书案上那枚黑色金属碎片,忽然问道:“那个献药的‘青娘’,底细查得如何?”
徐成回道:“回侯爷,按您的吩咐仔细查过了。此女登记的身份是南境来的游医,路引文书俱全,荐书也确出自‘济世堂’一位老坐堂大夫之手,表面看并无破绽。这几日在府中行为也极安分,除了协助秦院判,从不四处走动,言语谨慎。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老奴总觉得此女有些不寻常。她眼神太静,太沉,不像寻常走方郎中,倒像是……见过大世面的。而且,她对处理内伤,尤其是阴寒掌力方面的见解,着实精辟老辣,不像她这个年纪和经历的游医所能具备。”徐成说出自己的疑虑。
宇文绰沉吟不语。这与他的感觉不谋而合。那个“青娘”,绝非表面那么简单。她是谁的人?西戎?还是……其他势力?赠药相助,是真心还是假意?
“继续盯着,不要打草惊蛇。”他吩咐道,“另外,秦院判那边所需的几味调理经脉的药材,库里若没有,立刻去寻,不惜重金。”
“是,老奴这就去办。”
徐成退下后,书房内只剩下宇文绰一人。他起身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户,清冷的空气涌入,带着庭院中腊梅的冷香。
远处宫墙巍峨,沉默地矗立在冬日灰蓝色的天空下。
风暴并未停歇,只是暂时潜藏。而那口打不开的箱子,如同一个沉默的诅咒,也像一个巨大的诱饵,吸引着各方势力蠢蠢欲动。
他负手而立,玄衣墨发,身姿挺拔如松,重伤初愈的虚弱被他强行压下,唯有眼底深处,翻涌着比以往更加深沉、更加冷厉的波瀾。
山河欲烬,暗涌已至。而他,必将在这烬灭与重生的漩涡中,劈出一条生路。
听雪堂的晨熹微澜,不过是暴风雨前,短暂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