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龄儿》昼约

1、宿龄儿

　　据说猫有九条命，宿龄儿虽然不是猫，却死过三次，生命力堪称十分顽强。

　　小宫女猜测她死的第一次是在出生那天——其实不太对。

　　出生是大喜，别管降生得顺不顺利，她都算是成功渡了道劫。宿龄儿认为自己既然侥幸能喘气，就已经是大幸，不可妄自菲薄地认为自己不再活着。

　　她乐观得很，不在乎宫里的份例能不能分到头上，反正公主不会饿死、冻死、被战乱碾死。至于多余的，多余的不归她奢望。

　　就是这份乐观陪她在宫里度过了自娱自乐的十四年。

　　终于，在她十四岁那年，上天注意到了这个活蹦乱跳的公主，想起自己曾经似乎想要收回她的性命而未果，于是挥挥手，给她降下了一道灾。

　　那是个突如其来的雨天。

　　晨起时天还是晴的，宿龄儿披着洗到发白的破衫去晒太阳，顺便读书。

　　写字能欢快，她就写字；读书能欢快，她就读书；斗蛐蛐儿能欢快，她就斗蛐蛐儿。
　　这一天她就喜欢读书。

　　她肚子里墨水不多，毕竟没有人教，拿起书也仅供娱乐而已。
　　书是母亲生前自己默的，估计是病榻前无力的缘故，字迹歪歪扭扭，算不得漂亮，尽管宿龄儿也不知道什么样的字叫漂亮，反正她知道气都喘不过来的字肯定不漂亮。

　　园子角落鲜少有人踏足，这里尽是高大的树，她半躺在其中一棵树的树枝上，繁盛的树叶遮住她的身形，宿龄儿就在半遮半掩的日光与阴影中皱眉盯着书上的字，勉强念出来。

　　“胡笳……胡笳十八拍？”她翻过一页，疑惑道，“‘攒眉向月兮抚雅琴’，雅琴是个什么琴？”

　　她接着往下看去:“天无涯兮地无边，我心愁兮亦复然。人生倏忽兮如白驹之过隙，然不得欢乐兮当我之盛年。”

　　这真是怪。
　　天有多大？地有多广？不就是眼前这点吗，怎么就“无涯”了呢？什么愁呀，值得盛年不快活？

　　“真是没道理，”宿龄儿想，“要是我，我肯定笑着活。”

　　她又把书翻回去，继续琢磨那句“攒眉向月兮抚雅琴”，实在不明白“雅琴”是个怎么样的琴。

　　母亲生前偶尔也弹琴，但她是个异族人，弹起中原的琴来不伦不类，后来就放弃了——宿龄儿是分不清什么是“不伦不类”的，这些话是母亲临终前自己说的。

　　——轰隆隆!

　　还没等宿龄儿琢磨出什么花样来，一阵闷雷打断了她的研读思绪，宿龄儿抖了抖肩，心道不会那么倒霉吧？
　　天公不作美，还真就那么倒霉。

　　大雨转瞬成势，宿龄儿仓促间只来得及跳下树，就那么撞进一片水汽中，被劈头盖脸地浇了个透心凉。

　　按照常理来讲，宿龄儿应该先骂一句天，再骂一句地，最后乐观地、快活地冒雨回到宫里，得尽快，因为风寒了找不到太医。
　　但她的长篇大骂还没出口，就被一把油纸伞挡回了喉咙。

　　雨水浇在伞面上，沿着伞沿落成帘状，宿龄儿抬起头，打算看看是哪位好心人眷顾了她这个倒霉公主。

　　此人竟然是个眉清目秀的男人。

　　撑伞之人眉眼温润，声音琅琅如玉:“恕成齐冒犯，不忍姑娘淋雨，唐突了。”

　　成齐？哪个成齐？
　　宿龄儿说：“唐突算不上，你站在这里就是冒犯了。宫闱深处，你为何踏足？”

　　成齐避不回答，反问道：“姑娘可是宫中的哪位公主吗？”

　　宿龄儿穿得破破烂烂，又尚未及笄，不像是娘娘——当然了，她也不像是公主。但是成齐实在想不出除了公主，还能有哪个那么大的姑娘能在这里。

　　宿龄儿她爹有三十几个孩子，她也数不清自己是第几个，反正是个公主应该没错。
　　不过她才懒得答。

　　宿龄儿提步就要跑出油纸伞的范围，成齐一怔，赶紧喊道：“请留步!”

　　宿龄儿不耐烦地回过头，说：“知道我是公主还敢打搅？”

　　成齐笑道：“原来真是妹妹。”

　　哦——是东宫宿成齐的那个“成齐”。
　　宿龄儿想起来了。

　　太子成齐道：“我本是在宫宴上待得烦闷，出来透透气，偶然听到妹妹在读《胡笳十八拍》，为‘攒眉向月兮抚雅琴，五拍泠泠兮意弥深’一句停留。”

　　“我瞎读的。”宿龄儿生硬地说，“我不识字。”

　　但成齐却笑了：“这是好事。”
　　他悠悠道：“少年不识愁滋味，见不到无涯的天地，品不出潺潺的怨愤，这是何等的快活，这是大幸——你是我哪个幸运的妹妹？”

　　这话和宿龄儿自己理解的好像是一个意思，又好像天差地别。她愣了好一会儿，才闷声说出自己的名字。

　　“宿龄儿。”

　　成齐道：“原来是蛮妃的那个女儿。”

　　又是一句不爱听的话。
　　宿龄儿作势要走，果不其然被成齐拦下，成齐将伞倾向她，温声道:“龄儿妹妹淋了雨，宫中可有姜？”

　　当然没有。

　　成齐道：“那便跟我去皇后宫里暖暖身子吧。”

　　就这样，宿龄儿结识了自己的兄长。

　　她对这个兄长别无所求甚至还有点厌烦，不过成齐却仿佛是对“兄长”这个身份有些上瘾，总是隔三差五地送些东西来尽兄长责任。

　　不要白不要，宿龄儿来者不拒。

　　成齐不止送东西，偶尔也会带宿龄儿出去透风。据他所说，人如果闷在深宫里过一辈子，那也太可怜了。

　　宿龄儿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可怜，但是她很乐意跟着成齐出去玩——宫外有她没见过的天地，小小的街上盛着无尽的乐趣。

　　她似乎野了心。

　　又一次出宫，那是寻常的一天。
　　成齐带她去逛摘星楼——这是京中最高的建筑，专为当今帝王所建，站在阑干后，宿龄儿仰起头，似乎能触摸到天上的星星。

　　这当然是假象，成齐却鼓励她去摘。
　　“危楼高百尺，只要你敢伸手，摘到的就算你的。”

　　这话里隐含着太多含义，以至于宿龄儿虽然伸出手，却什么都没反应过来。
　　她又一次在成齐面前愣神了。

　　后来她回想起来，坚持认为这是自己的第一次死亡。
　　成齐点醒了她，于是她死了。她认为人的第一次死亡是摆脱浑浑噩噩，清醒地活着。

　　她野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