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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 21 章 ...

  •   章二十一

      ——问公何事,不语书空。

      但一回醉,一回病,一回慵。

      ***************

      临近三月,往年里杭州到了这时节已有桃花满城,绿柳在熏然暖风中飘飞如丝。今岁却风雨不绝,春寒料峭,似深冬未远。

      六春行在两浙一路,算得上大医馆,仅杭州一地便有四家分号,十来个坐堂郎中。这医馆名字取六合同春之意,六又通鹿,医馆门匾上便绘着只梅花鹿纹样。

      候潮门外市井之所,六春行亦有家门面。此地毗邻钱塘江樟亭渡,终日里车船喧嚣,骡马嘶鸣,泥泞的路面被无数脚板踩踏得污浊不堪。往来皆是身着短打卖苦力的,别说城里的体面人家不屑踏足,便是医馆的坐堂郎中,也多视此地为苦差。但六春行每旬都放一日的义诊,若是看不起病的贫苦人家,头一日早早来了,领一枚信签,便得看得上郎中。

      义诊之日派出去的信签足有五六十支,今日一早,便有衣衫褴褛的百姓等在医馆檐下。医馆内空间有限,除了义诊的百姓,亦有其他寻医问药的客人。故而领了信签的人们大多只能候在门外,听着伙计依次唱号。

      有个粗壮汉子缩着肩颈蹲在檐下角落,黝黑面庞上横肉紧绷,生满冻疮的粗粝手指紧紧捏着那枚朱红信签。许是因身形较旁人魁梧,抑或是面相带着几分凶悍,周遭的人不自觉与他隔开一小段距离。

      已经等了约莫半个时辰,终于叫到他,他默不作声的推开拥挤的人群,踏着吱呀作响的木楼梯,走向二楼那间挂着“钟”字木牌的隔间。

      医馆二楼安静,小间一关门,便将风雨人声阻隔在外。室内光线昏昧,郎中面目白净,一袭竹青衣袍,瞧见他还微笑了笑:“邱大,闻听你那酒坊生意近日颇不顺遂。若是我,此刻当在家中静养才是。”

      邱大嗓音低哑:“小人前些日子江上翻了船,若不起来干活儿,没法和主顾交代。”

      “风急浪高,不留神,确是容易翻船。”郎中细瘦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叩了两下,发出笃笃的轻响,语气平淡,抬眼时目光却冰冷,“我倒要请教你们,严州发生何事?衙门中缘何与我断了消息?”

      邱大一愣,面露迟疑,低头道:“听闻……线人出了纰漏。主顾吩咐,既陷在严州,必不能留。我便传了消息给弟兄们……”

      郎中的手顿在了桌上,静默片刻:“且不说这条线报我栽培多年,你们行事竟未报于我知道。一条性命,在尔等眼中,便如此轻贱草率?”

      “主顾说,形势紧急,若是供出来什么,牵涉太广。“

      郎中冷笑一声:“线人陷在严州之后,你们是过了几日去办的事?”

      “我当时在婺州,消息来回……约莫三四日?”

      “若供出来什么,等三四日去,还来得及么?”

      “这……”

      “这线人与你们互通消息,本只为了阻一阻汴梁那位,此前他在明你在暗,只若不露行踪,只选江上无人处动手再便宜不过。纵然你不知那位来历,几次三番交手,难道还看不出尔等在他面前,不过是土鸡瓦狗?你们偏生送上门去,竟自己站到了明处来——若没有这画蛇添足之举,你这生意大概也翻不了船。”

      邱大被戳了痛处,脸色横肉一阵抽搐,盯着地面的眼中迸出凶光,终是有所忌惮,未敢抬头,只暗暗攥紧了拳。

      郎中冷眼看了他片刻,淡淡道:“罢了,原是我的不是,听说打狗也要看主人,你主顾如此吩咐,便是未把我放在眼里,那与你说也是无用。只是,他不仁我却不能无信,此事甚是不智,你替我带方子回去给他。”

      室内一时寂然,唯闻狼毫舔墨,落纸沙沙。

      ——白芷、血竭、安息。

      汉子收了那纸条,起身闷声道:“先生还有吩咐么?”

      “回去说与你主顾听,忌酒,忌咸,尤其忌血腥。”

      “忌酒……那汴梁红?”

      郎中面上看不出喜怒,眼神却甚是锐利如刀,“此人成名甚早,若在明处,江湖上本就少有敌手。人家现下已经找上门来了,你只管带消息回去,万不可轻举妄动。”

      那汉子张了张口,终是哑然,转身推门而出。沿木阶下到一楼时,几句零碎对话飘入耳中。

      “今儿坐堂的郎中,可有位姓钟名远的?”一道嗓音自身后传来,声音虽有些沙哑,语气却闲适,仿佛只是随口一问。邱大侧目,见一公子哥儿模样的人背手立在柜台边,身量高瘦,轻裘缓带,手中一柄折扇轻摇。

      医馆伙计殷勤回道:“是有的,客官来的巧,钟大夫平日都在别处,今日义诊才回来坐堂的……“

      邱大低了头,与那公子擦身而过,对方仿若无意,凤眼似笑非笑的扫来一瞥,那目光轻飘飘,却似有雷霆万钧压在他身后,只觉颈上汗毛倒竖,鸡皮疙瘩爬了满背。

      练家子。邱大心头警铃大作。

      然行至此处,再回头已不可能。

      他猛地拉低斗笠,加快脚步,一头扎进门外绵密的雨幕之中。

      -------------

      白玉堂面色苍白靠在圈椅中,头脑昏沉,盯着面前为他诊脉的葛袍郎中,陷入沉思。

      失血加上发热,他自觉脑子转的比平日都慢几分,但这也怪不得他,可能要怪还是得怪那猫。

      昨夜说什么公孙先生讲的,失血之后不可马上饮水,任他口干舌燥喉咙冒烟也只准他慢慢喝了半盏茶,统共两口,连润润喉都不够。他初时还有些精神,和那猫讨价还价带挖苦,叫他不懂得服侍小爷便寻个懂的来,伤没什么大不了,可若是给人知道他锦毛鼠是被笨猫渴死的,那属实丢人丢大发了。那猫做铁面无私状,在他床榻边端坐如入定也不言语,后面他困倦连着头晕眼花,便就这么睡了过去。

      今早醒了,猫给端了小碗莲子糖粥,仍是不准饮水。只说要寻郎中看过再说,按照他嘱咐支开了白福,又悄悄安排了车马来,他也不知是因着昏沉还是渴的,也没甚精力争辩,在车里闭目坐了细数一遍猫的诸多罪状,再默念猫最好别有朝一日落他手里,片刻之后竟是到了杭州衙门。

      衙门里能有郎中?

      还真有,且莫名眼熟。

      发髻梳得齐整,虽面色黄瘦,但垂目捻着花白胡须时却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意思,只是……为何看着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正冥思苦想,瞥见展昭推门进来,问道:“如何?”

      白某人只道问的是自己,强打精神堆砌出些冷笑来:“没给你渴死,自然好得很。若给郎中断出来是你瞎出主意,哼……”

      “那倒没瞎出主意,”那郎中忽然插嘴,“失血之后,口渴难耐是常理。但若由着性子灌个水饱,气血翻涌,冲了心窍,极易昏厥,再想醒转可就难喽!这等高见竟是姓展的讲的?”他斜睨了展昭一眼,又转向白玉堂,缺了半颗的门牙在花白胡须间若隐若现,笑得极其欠揍,“啧啧啧……我就说看你小子这伤势和脉象,失血不少,此刻竟还能清醒着在这儿瞪眼骂人,果然命硬!真是好大的造化!”

      这声音耳熟,措辞颇市井,一开口败絮尽现,仙风道骨之态登时荡然无存。

      好大造化的白某人垂死病中惊坐起:“黄大仙?!”起猛了,眼前一阵金星乱冒,差点栽倒。

      “小心!”展昭眼疾手快,一个箭步上前将他牢牢按回椅中,附赠瞪眼一次被白某人暗暗记下。

      黄大仙脚下抹油熟练闪到展昭身后,不忘言辞占些便宜:“哎呀呀!见到大仙也不用行此大礼的!别跳别跳!好不容易清醒到现在,再晕过去多可惜……”

      白某人给这老黄鼠狼一惊之后脑子倒是恢复几分清明,心中狐疑,此人是如何到了杭州?如何洗干净了便好似变了个人?瞥见刚进来这房间身着绯袍的谢琅,眼珠转了两转已经想明白了所以然。

      身在别人屋檐下,让白某人低头那也是不可能的,勉强对谢琅一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仍不忘转头对展昭嘲讽道:“果然杭州无主官坐镇需得寻个人来顶缸,你这猫查的都是些什么倒霉案子?怨不得老黄鼠狼说你运气不好,这是又带衰了一个的意思?”

      展昭未理睬他胡言乱语,只问黄大仙道:“此刻能饮水不能?”

      “不能。”

      白玉堂脸色一垮,对展昭怒目而视。

      展昭坦然回视,眼神严厉,毫不退让。

      气氛僵持了一瞬,二人视线交接之处仿佛崩出火星。

      “不过……可以喝药。”黄大仙谨慎道,赶在白玉堂眼刀飞来之时落荒而逃。

      谢琅并没有什么被带衰的自觉,且本有些话要和展昭讲,审时度势之后又觉得自己该走,每回撞上这二位,都有点剑拔弩张的紧张感,却又有些旁人无法插足的微妙气氛。且展昭素来温良,如今日之严厉神色实难见到,竟还是对这位煞星,这莫非是以暴制暴?正犹豫之间却听展昭忽然道:“谢大人且留步。”

      又对上白玉堂,正色言道:“我从未想瞒你什么,先前若还有未细说的地方,是料想这事情于你大概很是无趣,但此时怕不与你讲清楚了来龙去脉,你再独自涉险。展某这倒霉案子,五弟与谢大人既然都已经受展某拖累牵涉颇深,不如今日一同参详再做计较。”

      他这一番话,听在两人耳中,实是两番意思。

      白玉堂与他闹惯了,平日里任自己如何刁难挑衅,只要展昭一旦摆出这般推心置腹、坦荡诚恳的姿态,便总能让他如重拳砸入棉絮,再难说出什么刻薄话来。果然,此刻“倒霉案子”人家认了,“拖累旁人”他也照单全收,一派光风霁月,倒叫白某人憋了一路的腹稿全然没了用武之地,心下不由一阵憋闷,暗骂这猫果真是天生来克他的。

      谢琅上回见这位煞星时,对方拍刀而立,咄咄逼人却也眉目灿烂。此刻见这漂亮少年面色惨白地陷在椅中,虽嘴上依旧不饶人,却明显透出几分强撑的虚弱。前后反差过大,没来由竟生出一丝不忍。又见展昭伺候病人之时甚是严厉,待人家倒情真意切的很,虽在意料之中,仍觉有些微妙的好笑,心道这二位的关系,大概比表面看来好不少。

      既然一同参详,谢琅开口道:“昨夜彻查盐务文书,展大人问的事儿已有结论。”

      “谢大人但说无妨。”

      “杭州盐钞,确无超发之弊。今岁原定发放盐钞三万四千席,至今仅发出一万余席,尚有两万余席未曾发放。若按时限、杭州人丁与盐税额度核算,已发放的这一万席,远远不及杭州百姓日常用盐之需。”

      “盐场交兑盐量如何?”展昭抬目追问,眼神锐利。

      “盐户日夜煎熬,如数交兑,今岁并无短缺,甚至还将去岁部分欠缴一并补足了。”

      展昭目光转向仍被他按在椅中的白玉堂,眉头紧锁,神色异常凝重。

      “如此说来……”二人视线一触,彼此心下了然。

      “绕了这偌大一个圈子,果然给我猜中。”白玉堂面色依旧苍白,却倏然扬起个嚣张笑容来。

      屋中忽然一亮,似有电光划过阴霾,继而闷雷滚滚,从天边传来。

      第四折钱塘盐信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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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第 2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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