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公子》三声欲

12、如何告别

　　“你在做什么？” 我强颜欢笑的问，“楼大人？”

　　楼原没有回答，只是兀自再次向我冲来，伞尖泛着锐利的银光。

　　我再次闪避，楼原却打的没有一点情面，招招都在下死手，招招都直戳要害。我们本是最好的搭档，我知道他惯用的那一套，他也知道我惯用的那一套，然而，不管是内力还是攻击，楼原都比我强上太多。

　　我艰难的抵挡着，伞是极克我功法的，我没法用那天女散花的针法，同样也无法将药粉丢到他的脸上，只得拔剑迎敌。

　　“楼原！你要杀我？你清醒一点，我是孤！ ” 我急切的喊，握剑的手有些颤抖，每一次长剑划过那坚韧的伞面，那磅礴的内力都将我激的后退一步，不出一会儿，我身上便被划了一道口子。

　　“楼原！ ” 我不敢置信的瞪着他，却很快再也没有能力说话了。那直戳心口的伞尖被我狼狈的一脚踹开，然而那张开的伞面同样让我摔倒在地，只能一个打滚被逼到角落，又无法停歇立刻向旁闪避。

　　“你必须死。 ” 楼原简单的说。

　　“为什么！？ ” 我在喘息中质问，几枚飞镖从伞下飞了出来，我一时躲避不及，被打中了手臂，痛的发出一声惊呼。

　　“他们找到盼安了。 ” 楼原低声说，声音里藏不住的沉闷的痛苦，“他们找到他了，如果我不杀你，死的就是他了。”

　　答案让我的全身都冷了下来。

　　“盼安？“ 我不敢置信的呢喃，“他都不和你姓。”

　　“我去给钱的时候，被弦看见了。 ” 楼原黑色的眸中倒映着祭坛的烛火。

　　”所以你必须死。“

　　我后退一步。

　　“不，会有别的方法的。 ” 我苍白的说，“楼原，不要这样。说不定他们只是在骗你！说不定他们根本就不知道盼安在哪里！”

　　“我不能赌这个可能！ ” 楼原悲哀的说，“你不明白吗？那是我唯一的盼安了！我只有他了… 只要你死，他答应过我，只要你死盼安就会活下去！”

　　我觉得每一次的呼吸都在凌迟我的脾脏。

　　眼泪无声无息的滚滚涌出，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可是我不能死在这里。 ” 我绝望的大喊，“我也有我想要完成的事！楼原，放过我，放过我好吗？”

　　“不是我不想放过你，是有人想要你死。 ” 楼原痛苦的说，“所以你必须死。孤，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是个多么廉价的词。

　　我痛苦的看着他，内力却开始运转，握紧了手中的剑。楼原提伞冲了过来。

　　他的速度是那么快，以至于我几乎无法看清他的动作，只能凭本能闪避。这根本就不可能是一场平等的战斗，我本就没有楼原强大，在他的猛攻中只能节节败退，很快，不仅是手臂，小腿、侧腰、背后…都被划开了无数道触目惊心的伤口。

　　楼原伞上的血越来越多，千里飞花，千里飞花！石室内早已布满飞溅的血！我艰难抵挡着，楼原虽因疲惫无法发挥全部实力，我吃了先前的丹药稍微好一点，却作用有限。我能闻到那浓重的血腥味，我能感受到身体的哀鸣，我能感受到神经正因过度运转而痛苦。

　　理智、情感和欲望正在我体内争斗不休。

　　死在这里，活下去，死在这里，活下去！

　　我不想让盼安死，我不想让楼原死，我也不想死！

　　在刀光剑影中，那模糊的锋芒被泪染成了柔和的光晕。我看到楼原的眼中倒映着和我如出一辙的痛苦。我看到了他眼中同样痛苦的我，我看到了我身上飞溅的血，像是绝望中开出的曼陀罗花飞扬漫天。

　　我曾说总有一天我都要和楼原站在两边，可是当那一天终于到来的时候，为什么我们却如此痛苦？

　　又或是命运为何开上如此大一个玩笑，让我们在温存后刀剑相向？

　　一口鲜血从我口中喷出，我被楼原一脚踹进了墙里，艰难的爬了出来，却又被楼原再次一伞打飞，狠狠撞在了祭坛上。蜡烛点燃了我的衣角，但是没有人会再去踩灭了。

　　全身都痛的像是要散架，眼前昏黄的火光逐渐被无数的黑点吞没，全身是那样冷，渴望什么温暖的怀抱。我好累…好累…

　　什么时候才能结束一切？

　　求求你，让一切都结束吧。

　　“如果你想杀我，为什么之前不杀我？ ” 我说，“楼原，你根本就不想杀我！”

　　“不，我早就想杀你了。 ” 楼原说。

　　“什么时候？ ” 我堪堪躲过他的攻击，气喘吁吁的问。

　　“那枚暗箭是我放的，坍塌也是我做的。 ” 楼原说，漆黑的眼睛仿佛能吞没一切火焰，“我从一开始就想杀了你！所以你还在等什么，你还在犹豫什么！？”

　　我哇的吐出一口鲜血，颤抖的后退两步，几乎握不住手中的长剑。

　　“那你为什么要和我一起被困在那里？ ”我大声的问，却觉得这个问题是那样苍白无力。

　　“因为我早就知道出来的路。“

　　我后退两步。

　　楼原在我的对面停下了。

　　他平静的看着我，说：“之前我们经历的一切，不过是我的伪装而已。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你这么特别，让叶倾和弦为你如此大动干戈。孤公子，作为弦的杀手，我怎么可能会和你真情相待呢？”

　　“闭嘴！ ” 我怒吼，泪从眼尾滑落，“楼原，闭嘴！你只是想激怒我而已，你根本就不想杀我！”

　　然而，我是如此惊惶的找寻着楼原的眼睛，在那黑漆漆的一片中，没有我。

　　“别自欺欺人了，孤。” 楼原冷漠的说，“杀手之间谈感情？我们是组织的兵器，仅此而已。之前只不过是对你好奇，但是现在，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和盼安比，你什么都不是。别惺惺作态了，弦和暗鸦之间根本不可能和平共处，难道你现在才明白这个道理吗！”

　　我张着嘴，说不出一句话。楼原已经冲了过来，口中道：“真是你那没用的师父教出来的好徒弟！身为杀手，却还保持着虚伪的怜悯之心！我看你根本就不为那些被你杀死的人感到痛苦，你只是想要把自己摘干净而已！和你师父一样，又当又立！”

　　“你不许这么说我师父！ ” 那一瞬间，怒火划过我的心头，我的手握紧了剑，猛的迎向了楼原，“我没有虚伪！我和你不一样！我只是想赎罪！只是想复仇！我要不顾一切复仇！我才不是为了杀人才杀人！楼原，你知道的！你明明知道的！ ”

　　“哦？我知道？我为什么会知道你这种该死的蚂蚁是怎么想的？看到人头还会哭？到现在都抱着那可怜的希望？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怪不得你师父会抛下你！怪不得你没爹没娘！就你这种人，一辈子都不可能有人喜欢！”

　　“闭嘴！ ”

　　怒火猛的窜出我的心头，我不知从哪生出的内力，竟然一剑挑飞了楼原的伞，然而紧接着楼原就把我狠狠踢到了祭坛上。桌子断裂，木屑纷飞，被仅剩的烛火点燃。在那狂热的火光中，在那猛然窜升的火焰中，楼原一步一步向我冲来，手中，是一柄银色的小刀。

　　“杀手，注定要互相残杀！去死吧！ ” 楼原失真的大喊。

　　接下来的一切都像是慢动作。

　　哪怕在回忆中，都是那样的模糊而痛苦。

　　那晶亮的小刀闪烁着刺眼的光，在刺目的、摇曳的火光中拖拽出一道狭长的鬼影。

　　“不！ ” 我的声音，竟也能如此狰狞可怖。

　　在那混乱的一瞬间里，我猛的撕扯下什么东西，一剑向前挥出，那银色的锋芒，如寒霜凝固，冻结了时间。

　　赤红的双目、冰凉的手指、跳跃的火焰、楼原怔怔的神情、匕首的落地、喷涌而出的血、无力跌落的生命。

　　长剑叮当的一声，也落下了。

　　“楼原！” 那一刻，我从不知道原来我也能发出如此凄厉的尖叫。

　　我看到楼原似乎露出了一个清浅的笑，那乌黑的眸子正在飞快的退去光华。他看着我，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却只有血顺着他的唇角滑落。

　　然后，他倒下了。

　　“楼原！！！ ”

　　但是，再也没有人会回应我了，

　　只有血，滚滚流出，淌在地上，变成一道凝固的疤。

　　…

　　有时离别不是再见，有时愿景便是顶点，有时，想对你说的话，再也没有出口。

　　有时，曾以为未来无穷尽，却不曾想，不过眨眼一瞬间。

　　如何告别？

　　抱着你冰冷的尸体，一步一步，爬出那罗刹鬼域。

　　停在最后一抹阳光前。

　　再也没有离别。

　　...

　　外面正在下雨，砸在叶子上，滴滴答答的像是悲泣。

　　我摇摇晃晃的抱着楼原的尸体走出了那黑暗冗长的走道，昏昏沉沉的走进了雨幕中。

　　这时，却听见繁杂的脚步声飞快的向这里跑来。声音嗡嗡的像是赶不掉的虫子，我抬起沉重的眼皮看了一眼，只看到了纵深的树林正通向无尽的黑暗。

　　脸上的雨像是泪，脸上的泪像是雨。我疲惫的伸手去抹，却只闻到满手血腥。

　　“另一条路应该就在这里！ ” 那是一个女性的声音，“从这里一定能进去！三天，小孤一定不会出问题的。”

　　小孤，小孤。

　　谁在叫我？

　　我跌跌撞撞的向哪里走去，却也不明白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等等。 ” 那是一道更加熟悉的声音。却是什么声音呢？

　　我听到有人正向我跑来，不过一个眨眼都没到的功夫，就忽然出现在了我的眼前，扶住了我的肩膀。

　　“小孤，你还好吗？小孤，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

　　好吵。

　　我艰难的抬头，眯着眼睛打量他，却只觉得脸上僵硬一片，只能感受到雨不停歇的打在我的脸上。不是很痛，却不知道为什么，很悲伤。

　　“叶倾。 ” 我念，发现声音出乎我意料的沙哑，“你真的来了。”

　　曾有人和我说，叶倾一定会来。我本来不相信，但是他真的来了。如果一切都没有过这么快就好了，说不定一切都还能有救。

　　可是晚了，早就已经晚了。

　　我想要朝他露出一个微笑，却觉得脸根本不听我的使唤。我僵硬的看着他，说：“我没事。”

　　“是不是他想杀你？ ” 叶倾想要扯过我怀中的楼原，我却条件反射般的紧紧箍住了他。

　　“不，叶倾，不是。 ” 我说，眼眶干涩，“我要把他葬在有太阳的地方。最好是个院子，院子里有一棵树，这样，出太阳的时候，他就不会冷了。”

　　“别管他了，小孤。你身上好多血，你哪里受伤了？快给我看看！”

　　“不，我要葬了他。叶倾，快带我过去。 ” 我急切的说，“我不能就这样让他暴尸荒野。”

　　“那就埋在这里。小孤，你必须休息！ ”

　　“不！那根本就不是我的血，是他的血。让我过去…” 我一把推开叶倾，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前走，身后却忽然一阵劲风，我无力闪躲，后颈一痛，就这么无声无息的倒了下去。

　　…

　　“吃点东西。 ” 叶倾说，手里的勺子浅浅覆盖了一层白粥。

　　我看了他一眼，兴致缺缺的扭头看向窗外。

　　今天有个好太阳，但房间里却还是透着凉意。楼原的尸体如今躺在了院子里，是前几天出太阳的时候我看着叶倾埋的。

　　他不让我干事，只让我在边上看着，也不让我出去，只让我在床上坐着。

　　除了伤口和三天没吃饭的虚弱外，我没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好的，更不需要被当成病患照顾。

　　楼原没有下狠手。说我优柔寡断，他才是优柔寡断的那一个。想要我活下去，却又不能放弃盼安，最后让我做了那个坏人，还平白遭他一顿数落。

　　”你必须吃点东西。 ” 叶倾加重了语气，声音却是无奈的。

　　我实在提不起回应他的兴趣，平静的说：“我早上吃过了，现在不饿。”

　　“你早上那点东西也叫吃过了？ ” 叶倾冷笑，“小孤，楼原想杀了你，你把他杀了天经地义。”

　　“他没有想杀了我。 ” 我低声反驳。

　　“这不重要。 ” 叶倾想也没想，“重要的是你不能再一蹶不振，小孤，这不是你的错！”

　　“我没有一蹶不振。但就是我杀了他。 ” 我如此说，心里一片麻木。只要开始思考，脑中就是楼原死去时的样子。他不敢置信的表情，他最后的笑，他的血，流了那样那样久，久到他皮肤冰冷的温度、逐渐停跳的脉搏至今都在我的指尖残留。

　　我把所有的药都给他了。我把我一生所得的所有知识都给他了。

　　可是我救不了他。

　　但我说：“如果不是你不让我出去，我早就可以去找玉千琼了。”

　　“让你去找玉千琼？说这话的时候你自己有没有看过你现在的样子！ ” 叶倾猛的摔下了碗。我被他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叶倾就拽着我的衣领将我拖下了床。我一个猝不及防差点摔倒在地，但叶倾架住了我，将我摁到了门后的铜镜前。

　　我几乎没认出我自己。

　　那是一张陌生的脸。许久未曾打理的黑发乱糟糟的一团，像厚重的帘子挡住了大半张脸。那头发后的脸，眼窝凹陷、下巴削尖、嘴唇透着血印，像被地狱里的亡魂索命了一样，连皮肤都透着一股病态的青白。

　　那竟是我自己。

　　然而不知为何，我却不知为何想笑。

　　但我没有笑，因为我咧不开嘴，笑不出声，只能觉得眼睛发烫，喉间梗塞，张了张嘴，什么话也说不出。

　　我就这么呆呆的看了自己一会儿，忽然捂住了脸。

　　“没有一蹶不振？ ” 叶倾的声音冷冰冰的，可是他却抱住了我。

　　为什么呢？

　　他的怀抱是温暖的，可是我却只能感受到一片冰冷。滑腻的汗浸湿了我的衣服，我睁开的眼睛只能看到黑蒙蒙一片，什么都感觉不到，什么都没有。

　　“我很没用吧。” 我低声说，惊讶于自己竟然能开口说话，“说要为了复仇不择手段、付出一切，却连楼原都不愿意下手。做不到草菅人命，也做不到就这么放下不做杀手。像我这种人，在这个世界上有什么意义？”

　　我用尽一切压抑着我声音里的哭腔，可是我的嗓子里像是含了一块酸涩的铁，每一句话都是那样疼。

　　“我没有这个意思，小孤。 ” 叶倾轻声道。他贴上了我的脑袋，抱紧了我。我依旧感受不到他的温度，可是这一次，我感受到了他的存在。

　　我听到叶倾温柔的声音，说：“只是恨而已，恨会让所有沾染上的人面目全非。小孤，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人，你不要这么说自己，你只是被蒙蔽了而已。”

　　“一个好的人不会为了复仇去伤害其他人。 ” 我说。

　　“你那时候才十七，你没有办法。 ”

　　“叶倾，如果年龄可以成为借口的话，叶岚也就不会罪该万死了。” 我哑声道，泪从眼尾滑落，“叶倾，我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叶倾的手握住了我蒙在眼前的手。这次我感受到了，那是一双温暖的手。叶倾轻声说：“只要你愿意，你随时都能够离开。 ”

　　“不，我永远都不可能离开了。” 我绝望的说，无力的向前倾倒，“你不明白，叶倾。我恨他。哪怕到了今天，哪怕站在这里，哪怕我的手上沾满了楼原的血、沾满了那么多人的血…叶倾，我竟然不后悔！我还是恨他，我恨叶岚那个畜生，我要把他碎尸万段！哪怕付出了这么多，我竟然不后悔！”

　　泪从我的脸颊滚滚滑落，我的声音哑的不成样子，音调忽高忽低，连我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当年救他的人是我，叶倾，我恨他。是我救了他，如果我不救他，就不会有这一切。我救了他，我是他的救命恩人，他被黑衣人追杀倒在河畔，是我救了他！我知道他姓叶，我知道他身份不简单，但我还是惹祸上身救了他。这只白眼狼，如果不是我在九年前救了他，他又怎么会遇到我师父，又怎么会得救？” 我的声音仿佛要撕裂我的声带，我的怒吼被淹没在闪电的轰鸣中。

　　只是顷刻之间，天色大变，乌云覆盖了湛蓝的天空，大雨瓢泼，将屋内染的阴沉沉一片，仿佛末世来临的前兆。而在这小小的房间里，是我的喘息，和我滚滚滑落的、砸在我胸口的泪珠。

　　终于，叶倾说，声音很轻柔，“小孤，错的不是你，你没有错。”

　　他轻轻将我的手从脸上拿了下来。我呆呆的看着前方，那惨淡的天光透过窗户的缝隙落入室内的一条细线，摇曳好像命运彷徨的身姿。但还有什么更多。

　　我感受到了，叶倾温暖的怀抱。

　　叶倾说： “但如果你要赎罪的话，我会和你一起。”

　　我震惊的回过头。

　　“叶倾！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 ” 叶倾说。我从未见过他那样认真的神情，睫毛微垂，眼中的情绪浓烈的仿佛能溢出来似的…心疼、悲伤、局促、忐忑、认真、坚定……

　　我呆呆地看着他。

　　叶倾安静的看着我。然后，闭上眼睛，低头，轻轻的吻上了我的额头。

　　我已经不记得那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在我的回忆中，我记得，那双雾色的眼睛，像汹涌的潮汐不断的吞没我，覆盖我……

　　雨还在下，可是那场雨和我已经没有关系了。

　　那片名叫叶倾的浓雾…已经彻底笼罩了我，再也逃不开了…

　　而那片雾，原来叫爱。

　　叶倾…叶倾，原来爱那么简单，只要一个吻、一个承诺。

　　可是为什么，我的心会这么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