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0、第 40 章 ...
-
又是一年中秋。
崔家惯例,每逢新春、中秋两个大节,四家要于节日前夕轮流做东,接出嫁的姑娘回来一道开家宴,今年中秋宴正轮到崔家。
万山雪最怕崔家家宴。
于她而言,这是一场漫长而公开的凌迟。总是提前一个月就开始坐卧难安,席间觥筹交错的虚伪热情,婶娘姑母们乃至姨娘们裹着关心的明枪暗箭,一下一下扎在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
她每次都恨不得缩在角落,钻进地缝里去。
而今她不再这样想了,顶着崔家长媳的身份,如今在府里尚能立足,趁此机会尽可能多学些东西,说不定将来何时就能派上用场。
一大早起来,她就收拾得利利索索去了婆母屋里,笑盈盈地说道:“母亲,家宴在即,事务繁多。往年儿媳不懂事,不知道替母亲分忧,只知道坐享其成,如今想起实在惭愧。今年恳请母亲多多教导我,但凡儿媳能做的,听凭母亲指派。”
尤氏正与陪嫁婆子卫凭家的核对事项,闻言抬起眼来,审视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点点头道:“也好,你且跟着你卫姐姐去学学吧。”
万山雪没有丝毫怠慢,跟着卫凭家的查看宴客厅的布置,器皿搭配,还顺带问了宴席菜品的预算和采买渠道,她不羞赧于自己的无知,不懂就问。
那卫凭家的起初还有三分遮不住的轻慢,问得再深些便有些敷衍。
万山雪觉察到了,便停下来,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重复问了一遍。
卫凭家的赔笑说道:“奶奶是享福的命,这些琐碎事交给我们下人打理就是,何必操心呢?”
“卫姐姐这话十二分的糊涂,太太每日都要操心过问诸般事宜,不知道卫姐姐是说咱们太太天生的劳碌命,还是嫌弃我愚蠢,不配过问崔家府内之事。”
她清楚地看见,不光卫婆子分明有了两分忌惮,连边上连玲珑在内的一众丫鬟们眼神都带着小心。畏威不畏德,果然如此,越好说话,旁人越是蹬鼻子上脸。
到了酉时初,一切已准备就绪。
朱漆大门上的鎏金铜钉在夕阳下闪耀暖光,府内早已是灯火通明,仆从如织,空气中混合着酒肉果品与香料味道。
万山雪换了一身湖蓝色的裙裳,站在尤氏身侧后方,默默学习她与不同人的寒暄应对之法。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面对崔家长辈往她小腹上投来的目光,仍是有些僵硬,心跳飞快,手心也沁出了冷汗。但她努力克制着想要低头或逃跑的本能,暗暗告诉自己:万山雪,你挺住了,将来要独立门户时,只会有更多更麻烦的事等着你处理,这些人不过是你拿来练手的工具罢了,怕什么!
这般一想,心里便安定下来。
当三房那位惯常牙尖嘴利的婶母芮氏抚摸着小腹向她走来时,她并没有像往年那样躲开,而是迎着她的目光,微微颔首,大大方方唤了一声“三婶母”。
芮氏显然有些意外,上下打量一番对着尤氏笑道:“明之媳妇气色真好,还似待字闺中的姑娘一般水润。如今竟愈发能干了,要我说啊,大嫂快要退位让贤了。”
万山雪清楚地看到尤氏的尴尬,她维持着脸上的浅笑,不卑不亢道:“三婶母过誉,儿媳愚钝得很,不过是跟着母亲多少学点儿,尽一点子本分罢了,不足之处请婶母担待。”
宴席开始后,她依旧帮着忙碌,及时吩咐丫鬟们添酒布菜。酒过三巡,气氛愈发热络,她知道惯常的考题又要如期而至。
果不其然,二婶母先发了难:“大嫂精神愈发好了,只是我瞧着,头上添了一缕白发。我这个人说话直,明之媳妇恨我也罢,总归我是为着心疼大嫂。你们母亲一人含辛茹苦将明之拉扯大,为的是延续崔家长门血脉,咱们嫁为人妇,第一件要紧的,便是为人家开枝散叶。你说是也不是?”
芮氏接话道:“可不是嘛,这孩子一出生可了不得,咱们崔家响当当的长孙。好孩子,莫怪我们催促,明之是个大的,弟弟妹妹都还小,我们想要升辈,可全指望着你呢!”
四婶母说道:“说起来,我自从生完老三常觉得上不来气,前儿他四叔听说了一位妇科圣手,最是擅长调理妇人气血,助人延嗣。侄媳妇若是有空,明儿我请他来给你开几服药调理调理。”
你一言我一语,已经够使人难堪的了,偏是这时三婶母的小儿子奶声奶气地发问道:“你们是说嫂嫂不会生孩子么?”
三婶装模作样呵斥两句,命乳母将几个孩子都带去另一个屋子。
万山雪握着象牙筷的指尖骤然收紧,指节泛白。她努力直起身子来看着众人,让声音听起来平稳无波:“都是做儿媳的不好,令母亲和各位婶母操心了。明之日日忙于生意,有时饭菜端上桌来不及吃就走了,儿媳笨拙,不能为夫君分忧已很是惭愧,不敢再因为别的事情让他劳神。我想这子嗣之事,讲究缘分。母亲亦常常教导,当以大局为重,儿媳铭记于心,不敢或忘。”
崔明之的大姑母用帕子轻拭嘴角,漫不经心笑道:“依我说啊,这事儿赖不着万氏,我打一个粗糙的比方,不大中听啊,譬如种一棵树苗和一百棵树苗,哪个成活机会大?怪就怪大嫂不给明之纳妾,纳上十个八个,我不信没有侄孙子抱。”
二姑母笑道:“你们大姑这话虽不好听,却很在理。明之是咱们崔家的嫡长子长孙,开枝散叶是头等大事,关乎家族根基。”
她的目光状似无意扫过明艳照人的乌思羽,说道:“左右咱们也不差钱,找那些身子健朗性子活泼的姑娘,多娶几个进门。如此一来,雪丫头没了心理负担,指不定马上就有好消息了。雪丫头,你说是也不是?”
恰好崔明之进来给女眷们敬酒,不等万山雪开口,他便对众人说道:“都是侄儿不好,让各位长辈挂心了。只是这事儿追根究底,确乎怪不得雪儿。侄儿能力有限,常为生意之事忙得焦头烂额,深夜方归。左右咱们都是骨肉至亲,说出来不怕长辈们笑话,每个月我们夫妻共餐的次数五个指头都数得过来,更遑论子嗣一事。甭说纳十个八个妾侍,就是一百个也是枉然。”
他竟将责任都揽到了自己身上!这可真是破天荒头一遭。
“接下来,侄儿会注意平衡生意与家庭,尽可能地多腾点儿时间陪陪母亲妻子。今日这鲥鱼味道鲜美,姑姑婶婶们多用点儿。”
他敬完酒,夹了一筷子鱼肉放到了万山雪的盘子里。
又是满座皆惊。
万山雪也怔住了。
从前这种时刻,他是从不肯出声的,任由她一个人难堪。当着众人给她夹菜,更是从未有过的事。
她看着那块雪白的鱼肉,只觉得扎得眼睛生疼。
想起此前他在房内失控的举动和近日来突然生出来的温柔小意,只觉得荒谬又悲凉。商人重利,为了攀上兰家葛家,他真舍得下本儿,肯耐住嫌恶同她做恩爱夫妻。
若是从前,哪怕清楚他是装的,她仍甘之如饴。
太迟了,太迟了崔明之。
不过经他一说,席间再无人敢明目张胆拿子嗣问题说事了,众人默契地转移了话题。
她拿起筷子,掠过那块鱼肉,安静地吃着别的菜肴,就如同那场风波从未发生过。
夜深人静,月光凉凉地地透过窗漫进屋里来。
红璎服侍着万山雪才沐浴罢,橘霜进来说道:“奶奶,表姑娘来了。”
乌思羽换了一身浅绿襦裙,淡青比甲,褪去了宴席的艳丽,多了份清雅,那双眸子在烛光下亮得惊人,带着决绝。
她挥手屏退丫鬟,室内只剩下她们二人。
“表嫂,”乌思羽开门见山,目光直视万山雪,“家宴上的话,你都听见了,我不绕弯子。”
她语气坦荡:“想嫁给表哥,自小便是。说实话,我也想过像你娘家二妹那般,用下作手段自毁名节去抢姻缘,可是没能遂愿,我也不愿意等了。”
她向前一步,烛光在她脸上跳跃着,将她的笑容染上几分狂放:“表嫂,你是聪明人。你在崔家的处境,自己清楚。夫君对你敬重有余,情分不足。长辈对你……今夜你也看到了。你占着正妻之位,数年无所出,生意之事不擅长,人际交往拙于应对,于崔家于表哥,敢问表嫂有何实质助益?”
“是,你舅舅回京了,可终究隔了一层,助力有限得很。而我,一来深受姨母疼爱,表哥赏识,婚后和谐自不必说。二来我精通生意之道,能帮助扩大崔家产业。三来,我比表嫂年轻,自小身体强健,说句不知羞的,子嗣之事必然顺利许多。”
她微微扬颌,带着施舍般的保证:“表嫂若是助我了却心愿,我承诺,进门后绝不刻意刁难。你依旧是嫡妻,我愿以平妻之礼相待,日后我若有所出,孩子也会视你为母。我们和平相处,共同辅佐表哥。这难道不比你如今独木难支、内外交困要好?至少,你能得清静安稳,得个‘贤名’。”
好个赤裸裸的阳谋。
万山雪凝视着她因激动有些潮红的美丽面庞,忽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