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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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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平七年,隆冬。
大雪落了一夜,厚重的白雪盖住了沥城的破墙残砖。
雪地藏声,但静了一夜的沥城还是能隐约听见那满天的厮杀声,那声音厚重清远,像是被闷在雪地下,听不具体却连绵不断。
除了喊杀声外,南青杏还能听见雪花化在泥地的声音,墙角老鼠啃食腐肉的咀嚼声,手上铁链划地的脆声,还有门外士兵巡逻的脚步声。
“哒哒”,只是这次,门外的脚步声不再是经过,而是停下。
躺在稻草上的南青杏注意到了这一点,她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却毫无睡意,圆圆的杏眼里含着清泪,警惕的看着那禁闭的木门,紧张到全身止不住的颤抖。
“不会吧,不会吧,我刚死过一次,又要死一次了”。
她原本以为老天让她再活一次,是感念她年年捐款,日日喂流浪猫的福报,可她刚来到这个世界,映入眼帘的就是一个脑袋被劈成两半的死尸,沉沉的压在她身上。
她忍下呕吐的欲望,好容易推开尸体,看到这个世界的第一眼,就是那漫天的火海,像血一样的红,灼烧着她的双眼。
杀红眼的将士在她面前竭力厮杀着,眨眼间胜负便已定,滚烫的鲜血混着黏糊的碎肉溅在她脸上,嘶吼的战马响彻战场。
她完全傻了眼,恍惚的后退几步,一转身便看见几步之遥外,一个手持长枪的将军骑马浴血而来,模样像地狱的修罗,长枪一挥,直接将面前的士兵分成两半,鲜血喷涌而出,将天幕染成深红色。
南青杏两眼一翻直接晕了过去再醒来后,就发现自己被铁链锁在了这里。
更要命的是,她记起了原身的身份——大渝主将之女。
而大渝,就是这场战役的战败方。
没错她被俘虏了。
不仅如此,她还听到了将士议论,过段日子便要将他们这些俘虏斩首祭旗。
天杀的,她就是一个弱小又无助的女学生,每天最重要的事就是思考早中晚吃什么,还有组会时怎么糊弄催论文的导师,她哪儿有本事处理这个这种局面。
但也奇了怪了,关于原身的记忆,只有零星的几块碎片,很多事她都想不起了。
她被俘虏已有两日了,每时每刻都在担心下一秒会不会有穿着铁甲的士兵踏着风雪进来,将她拖出去杀了。
这种死亡恐惧像一把利剑一样,悬在她头顶,加上见过战场的残忍,她根本无法入睡,哪怕实在坚持不住眯了一会儿,也会猛然惊醒。
而如今....
“吱”,门开了,那把剑最终还是落下来了。
南青杏认命了,她一边无声的流着泪,一边任由两个沉默但劲大的士兵将自己拖出去。
因为她腿早已软成面条,根本站不起来。
“但愿侩子手的刀快一些,或许能少疼一些”
那两个穿着盔甲的将士像沉默的机器一般,将心如死灰的南青杏拖到一个帐篷中,放任她如烂泥一般躺在地上。
“南青杏”,一道声音在南青杏头顶上响起。
本像死尸般躺在地上的南青杏闻言一愣,她抬起皱巴巴的小脸,看着那人,举着右手,颤声道。
“对,我就是”
那人穿着一声墨黑的铁甲,束着高发,脸上还带着伤,脖颈那里也青紫一片,眼神却十分锐利,搭着乌眉黑瞳,眉眼间有着独属战场杀伐之人的肃杀之气,他静静的扫视一下南青杏,然后开口道。
“南小姐有神医之名,传说能活死人医白骨,想必医术高超,我需要你去为一个人医治,只是…”,那人眼里带着冷意,毫不客气道。
“你最好一心治疗,莫要耍其他花样,以防人头落地”
说罢后那人语气又缓和了些,抛出了诱饵。
“若你真有法子能治好那位,你便可与你父亲见面”
南青杏听明白了,她一双杏眼亮晶晶的看着那人,下意识点了点头。
她的生机来了。
她是敌国主将之女,身份何其敏感,却仍让她去医治,只能说明,那人的病急迫严重,且军中无人能治疗。
而且南青杏从眼前这个将士的口吻中能感受到,那人身份应该非同寻常。
若她能治好那人,大概率能换得一线生机。
她想活着,南青杏此时心中迸发出极大的求生欲,她必须治好这个人。
至于那位名义上的父亲,南青杏即使没继承原身全部的记忆,但仅有几个记忆碎片中的南石也狠毒至极,以至于南青杏听到他名字时也有生理性的反感。
所以她不想用这个来交换,她抿了抿唇,声音颤抖,但语气坚定。
“我...我不需要见南石,我要的是另一个保证,若我治好了他...”
“我要你...保我不死”
沈蔺冷冷的看着面前这个姑娘,她身量消瘦,穿的也很单薄,所以身子一直在抖,看起来弱小又脆弱,像一根无根的草,轻轻一捏便断了,脸上还粘着血和泥,衣裙也脏的不成样子,可唯独那双眼睛亮的惊人。
“好”
见他答应,南青杏松了一口气,她未尝没有怀疑这位将军诺言的真实性,但她现在也别无选择,只能抓住这一线生机。
沈蔺答应了下来后,也不再墨迹,解开她手上铁链,冷声道。
“先去换件衣服,收拾一下”
南青杏勉强撑着软的像面条的双腿,揉了揉被铁链磨的青紫的手腕,踉踉跄跄的跟在他身后。
可走了两步,那人突然停了下来,南青杏本就走的不稳,直接撞到他身上。
梆硬!
南青杏揉着自己的脑袋,却又听那人语气冷淡的告诫她道。
“届时你只用说你是我大周的医女,切莫说漏了你自己的身份,否则”
他顿了顿,没有接着说下去,而是重复道。
“切记这一点,千万别说漏了”
不让说自己的身份?
那人不知道即将给他医治的是南青杏,这个将士在有意的瞒着那人。
为什么?
那人与自己有仇吗?
否则后面是什么,难道那人知道我是南青杏后会直接杀了我?
南青杏一边想着一边随那人走出帐篷,才发现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四边的天已经变成了深青色,她往四周看了看,原来她已经不在沥城城内了,而是在沥城外驻扎的大周军营。
这里气氛肃穆沉寂,灰白的军帐像塔一样坐落在四周,间隔处则是泥泞的小路,路的边缘还垒着脏污的雪堆,那雪堆是雪和泥和血混在一起的,早已看不出什么颜色,天上下着大雪,像鹅毛一样,只是中间还混着一些灰屑。
南青杏伸手想接住,看下是什么东西,只是她一抬头就看见不远处,冒着一簇簇黑烟,她伸出的手又默默的收回了。
这不是什么灰尘,是人的骨灰,大战结束已有三日,却还在处理尸体,可见当时战况何等惨烈。
雪化了一些,污水积在路上的坑洼处,一批批穿着甲胄的士兵巡视时,冷着面直接踩着坑洼走过去。
但南青杏不行,她换的这身衣服很不合她的身,鞋也有些过大了,才走几步,冰冷的污水就浸湿了她的鞋,她逐渐感受不到自己的脚了,像套着两根粗糙木头在走路,她本就穿的单薄,如今更是冻的牙齿打颤。
好巧不巧,风又起了,冷冽的北风像巴掌一样打在她脸上,她打了个冷颤,而这时她猛然意识到一件事情。
原身会医术,可她不会啊,原身是神医,可她连当归和独活的区别都看不出来。
更何况,她本就没继承多少记忆,她如何能医治呢...
她刚才瞎点什么头呢,还真把自己当神医了。
走了莫约一刻钟的时间,前面那人脚步逐渐慢下来,眼见就要到地方了。
南青杏还在后面,哆哆嗦嗦的给自己做心理建设。
“别怕,好歹自己是十六岁就考入最高学府的,硕博连读也很顺利,还是导师的得意学生,虽说这辈子也没离开过象牙塔,没见过什么大风大浪,胆子不是很大,但脑子...脑子绝对是够用的,自己那点聪明加上记起的零星医学知识,应该,应该能糊弄过去吧...”
“到了”,那人的话打断了南青杏的思绪,掀开帷幕,冷声道,“进去”
南青杏咬咬牙上了,幸好这帐篷还算暖和,她低着头一边脑子现补脉象脉案,一边听那个副将说道。
“侯爷,人带来了”
“侯爷?”,南青杏脑袋嗡的一声,她抬眼看向那人,瞳孔剧震,头皮更是唰的一下发麻。
南青杏没想到自己要医治的,是大渝的主将,传说中嗜血暴戾的常胜将军,靠军功二十岁便封爵的镇北侯,裴烬。
她突然记起,原身的父亲南石在知道自己迎战的是裴烬时,故作镇定的笑着安抚着手下将领。
“裴烬又如何,此次战役,我朝有五万铁骑,裴烬才有一万,优势在我们”
“这次,我定会斩下这裴烬的头颅,献给我朝皇帝”
说罢,南石和手下将领大笑着,但只有南青杏发现了,南石端酒杯的手在轻抖。
不仅如此。
她自己也...也见过这个人。
当时战场上,她眼睁睁看见几步之遥的人直接被斩成两半,她透过血幕,看向那个持刀的将军。
那人一身银色盔甲,高坐马上,身姿高大,可遮天蔽日,就那样冷眼看着面前的人,眼中带着机械的杀意,仿若杀人如杀鸡一般轻易。
而如今他穿着一身绣着暗纹提花的绛红深衣,套着一件染着血迹的甲胄独自一人端坐在帅塌上,双手搭在膝上,左侧身旁还倚着一把长剑,帐中昏暗,唯有他右手边点着一盏灯,烛火跳动,让人看不清那人脸上的神情。
可就在南青杏抬头的一瞬间,“啪”地烛火炸开几粒火星,她猛的对上那人的眼睛。
这位将军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的年龄,眉眼深邃,有一副俊郎公子的好皮相,眼中却毫无少年意气风发之意,只能看见他那深不见底的黑瞳中蔓延的尸山血海,和暴戾的杀意。
南青杏心一凉,腿又不争气软了。
他可不像重病的病人,像来收她命的阎王爷。
这裴烬带给她的心理阴影实在太大了,给她十个胆子,她也不敢糊弄他啊。
眼见南青杏愣在原地,沈蔺有些着急了。
这个小姑娘,看上去胆小懦弱,不像传闻中说的那般冷静果决。
这场大战刚开始时,裴烬便开始失眠,每日睡不到一个时辰,就这么熬了几十天。沈蔺作为裴烬的副将,一直担心侯爷的身体,本以为大获全胜了,侯爷便能安稳睡觉了,可谁想,侯爷失眠之症愈发严重,三天了,侯爷都未曾合眼,且已有吐血之症。
军中医师又全都束手无策。
“我实在是无能为力了,许是我医术不到位,但我觉得侯爷这不像病...”
“哎,我也不知道怎么说,若这真是病,那如今这个世上,能医好侯爷的,或许只有那医术最好的两个人了,一个是云游四方的翁老,还有一个...”
“便是大渝的那个女神医,南青杏”
翁老行踪不明,短时间内无法寻到,而如今南青杏就在他们手上。
但南青杏此人…
沈蔺有些犹疑,侯爷对她可是憎恶至极。
医师最后对沈蔺交代。
“两日,这两日我会想尽一切办法医治,但最多不过两日,若侯爷再无法入眠,到那时...怕是会吐血不止,性命堪忧”
沈蔺心口一颤,侯爷绝不能有事,于私,他追随侯爷多年,将侯爷视为最重要的人,与公,大渝虽败但依旧虎视眈眈,而他们折损严重,后方军队又未到,唯有侯爷坐镇沥城,才能震慑住大渝,让其不敢擅动。
略微思索后,沈蔺下了决心。
哪怕此举会让自己人头落地,他也要让南青杏为侯爷医治。
左右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南青杏还在这边安抚自己,完全不知有人把自己的命赌在了她身上。
她深吸一口气,然后鼓起勇气哆哆嗦嗦的走到那位“阎王爷”身边,坐在了他一旁的低椅上。
南青杏刚一坐下就闻到一股淡淡的硝烟味还夹杂着浅浅的血腥味,这像极了她在战场上闻到的味道,努力压下去的血腥回忆又涌现了出来。
南青杏有些想吐。
她咽了咽喉咙,尽量忍住了,她战战兢兢的伸手搭在裴烬脉上。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了,南青杏不知道切出了什么,原本胆怯的眼神忽然变得一亮,轻声开口道。
“将...将军脉象紧绷如琴弦,主肝郁气滞,又因征战多日劳神耗血,心肝火旺,阴血亏虚,因此头痛顽固,燥热不寐”
中医讲究望闻问切,南青杏虽怕他,但有些事好得问清了才好诊治。
“敢问将军不寐已有几日”
本以为裴烬不会回答,但他竟哑声回道。
“三日”
三日啊,也就是说自大战结束后便无法入睡了。
南青杏又大着胆子问了裴烬几个症状,他话少但到底一一回答了。
直到南青杏问到…
“敢问将军眼前可有出现幻觉”
此话一出,裴烬还没说什么,沈蔺脸上倒变了,神情中带着些许紧张和慌乱。
但裴烬脸上未变,语气甚至都和之前一样回道。
“不曾”
南青杏皱了皱眉,但也没多说什么。
“我开些活血通络,安神定志的药材,水煎服,可保将军心血得养,瘀去神安”
南青杏沉吟,略思索一下,脑子便有了对应的药方,待她一股脑说完药方后,顿时松了一口气。
她没想到,自己手一搭,对应的脉案药方就直接蹦到脑海中,像神医附体了一般,甚至都不用思考。
她放下手,感叹自己应该捡回了一条命。
可南青杏没想到,自己刚松一口气,就听见那位将军哑着声,冷漠道:“拖出去”
南青杏一愣,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裴烬。
这过河拆桥的也太快了吧。
但南青杏又很快察觉出了不对劲,她自问切的脉没任何问题,开的药方也确能医治,但他们试都没试就直接将她拖出去,而且这两人的神情也不是那种终于有救的欣喜,而是冷漠和失望。
也就是说...
“等等”,眼见沈蔺就要过来拖人,南青杏下意识握住裴烬的手腕,紧张道。
“我知道将军身边不乏名医”
“我刚说的药方,将军必然早就试过”
“然而效果不显,实因将军之病在心不在身”
“我有三招,必可医将军之心”,南青杏语气平稳,一双水润的杏眼坚定的看着裴烬,与之前哆哆嗦嗦的模样大不相同。
“给我一个时辰,今夜,我必让将军安然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