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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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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旧的搪瓷杯里盛着清水,博士接过轻声道谢,低头看向水面上倒映出的白发男性,浅色的头发沾了油污塌塌的,白净的脸蛋上擦伤的印子混着棕色的药膏。
一身劲装的黑发萨卡兹在他身侧的木头上坐下,蓝色的眼睛不时扫过旁边这位缄默的学者,他嘴角噙着笑容却没有抵达眼底,“抱歉,这是个意外。”
“……”博士连场面话都懒得跟对面说,他当然看得出那些人是冲着谁来的,也看得出以这位萨卡兹的身手,捞出一个他完全没有问题。虽然他也没指望一个绑匪能有多好的态度,顾虑到东家的面子,没有让他真的伤着哪里就不错了。
“我没想到……嗯,你会这么脆弱,像一只初生的羽兽,风一吹就从枝头栽倒,再被野兽叼了去。”
萨卡兹在他被救出来的时候可不是这种态度。
他已经许久没有感受到如此真实的疼痛,他一直以来被保护得很好,即便在双王派人追捕的路上,由于魔王的密令和Misery的保护,他没有受到任何身体上的伤害。这几拳落在他的头上和胳膊上,让他再一次深刻体会到了人类与泰拉人的力量差距。
疼痛令他匍匐在地,也让他避免了相当一部分的后续攻击,防护服破损,他就像被剪除了羽翼的羽兽,暴露在空地上,遭受着暴风雨的洗礼。泰拉柔软的泥土簇拥在他的脸侧,湿润的有着雨后味道的泥土味道让他有一瞬的分神。
托兰就是这个时候才不紧不慢把他从泥巴里捞起来,他单手捧起学者那张脏兮兮的脆弱的脸,啧了一声,“大城市里来的老爷就是娇贵,你们要是打坏了,摘了你们所有人的脑袋都不够赔的。”
粗糙的面包入口像木屑一样,干燥难咽,但是为了维持这具身体的机能,他只能拼命混着丝丝腥甜的味道囫囵吞下去,然后被噎得喘息几声,食道不情不愿接受过于干涩的异物。
他眼角的余光往一旁打量去,经过这几天的相处,他得知蓝眼睛黑皮肤的萨卡兹托兰是这群赏金猎人的首领,也知道了在卡西米尔乡下并非只有苏瓦乌基这样受到征战骑士庇护而平静祥和的地块,不是每一个小镇都交得起那笔给贵族老爷们的治安费。
“这里不是卡兹戴尔,老实点,兴许还能少吃点苦头。”
起初,他们还会用绳索束缚博士的行动,但他们很快发现以博士的体能,肩不能提手不能扛,跑步都跑不出二里地,遂解除了他身上的限制。也许是知道自己跑不掉,博士没有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开溜过,反而态度良好、十分配合。
他们以为他是卡兹戴尔的哪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贵族,胆子小,惜命。只有托兰攥着这群不稳定份子的缰绳,这个人知道不能剥下他那身防护服,只从他身上收走了匕首和终端,而且确保他不受到过重的伤害,虽然他被贫民们当做骑士贵族豢养的扈从出气时,托兰晚了几秒才制止。
简陋的屋棚,佝偻的矿石病患者,吃不饱饭的饥民偷偷打量他,眼底透露着发红的渴望,却又不敢跟之前一样贸然靠近。他跟在托兰身后,将这些惨状收入眼底。卡西米尔是一匹不断往前飞驰的骏马,它将这些肮脏的、丑陋的东西当做累赘甩在身后,任由他们远离城市,自生自灭。
赏金猎人成了这里唯一的秩序来源,他们顶替了骑士的缺席,建立了残酷的社会秩序。他们惧怕憎恨托兰,却又仰仗每次赏金猎人来时为他们提供的微薄物资和治安的保障。
“在这里的大部分人都是亡命之徒,骑士竞技被淘汰的感染者,交不起钱被剥夺身份赶出移动城市的穷人,流离失所的天灾难民……以及那场闻名全国的大隔断事件,幸存者几乎全在这儿。”
“……”
也许是因为博士的脸色不太好看,托兰轻笑,“怎么,跟那群骑士老爷待久了,以为卡西米尔到处都该光鲜亮丽,都该像戏剧里演的那样正义终将战胜邪恶?”
“不,我以为这是一个收容所,只是没想到你们会这么严厉地对待他们。”
天灾摧毁了可耕种的田地,只有证明自己的价值,才能在赏金猎人那里讨口饭吃,无论是用源石原矿还是用身上值钱的东西来换。博士已经见到不知道第几个因为偷东西和争抢物资被赏金猎人摁在地上抽的人了。因为大部分人都是感染者,赏金猎人不会立即杀死他们,只会让他们深刻记住痛苦。他们身上血淋淋的伤口纵横交错,让博士无端想起源石撕裂大地的模样。
“即便他们刚刚揍了你,想把你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抢走,你也还在同情他们?你真的不是没有光圈和光翼的拉特兰人吗?”
“我不能谴责只是想活下去的人,包括你们的行事方式,我不赞同,但我也承认有存在的必要。”博士的防护罩碎了大半,为了不阻碍视线,他卸掉了,露出那张无辜的苍白的受了伤的脸颊。
“虚伪。”托兰不屑道,他见多了这种自以为是的天真的贵族,然后被现实吃得渣也不剩,博士也不例外,不然现在也不会落在他们手里了。
博士从赏金猎人习以为常的辱骂式问候里得知了托兰的种族,他削去了双角,藏起了尾巴,仅从外表很难发现他是个萨卡兹,但他似乎并不避讳这个身份,也没有把抖漏出来他种族的人怎么样。或许等回去以后他可以问问Misery为什么有的萨卡兹会削去双角。
只是现在……那个好心眼的萨卡兹应该急疯了吧,和Stormeye那次小打小闹的绑架相比,这次是遇见真正专业的绑匪。虽然领袖是个萨卡兹,但他们不属于卡兹戴尔,也与卡西米尔当局的关系微妙。
“你们背后的人想拿我和卡兹戴尔做交易?”
托兰瞥了他一眼,“著名源石专家?哼……希望你在魔王那足够值钱,我调查过你,你曾经为巴别塔效力,也是新式源石武器的理论奠基人,对外却称自己只是个矿石病研究学者。”
博士知道即使他否认也会被当作辩解,索性改口道:“是啊,我也能为你们提供武器上的改进指导,还有矿石病的治疗方案,甚至预测天灾路线,只要你告诉我你会把我交给谁。”
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我想活下去,而且活得舒服点,这是我能拿来换的东西。”
黑色匕首腰斩终端,暴露出内侧的金属线缆和元件,电弧跳跃几下沉寂了。简洁,高效,充满挑衅。这就是Misery赶到时见到的唯一剩余的东西。
萨卡兹身边笼罩着肉眼可见的低气压,就连Mantra都感到有些鳞片发凉,但她还是摁住了恨不得冲出去折跃方圆几十公里找人的萨卡兹,她也同样担心博士,但是对方的作案手法专业利索,显然是预谋已久,而且没有留下任何勒索信息,不为求财。
【不是卡兹戴尔的人就是商业联合会的人,】Mantra分析道,【无胄盟不在了,但在城市之外还有其他能够替代他们作用的群体——赏金猎人。我可以联系到他们,还有附近的征战骑士团都能提供线索。】
没有纸笔,博士用树枝在小溪边松软的泥土上书写密密麻麻复杂的公式和看不懂的符号。托兰拔出腰侧的剑,轻轻一挥,蓝色的光斩断了立在路边的岩石,整个切面平滑完整,石头崩落在地面上滚远。
“你设计的源石刻印纹路有点东西,我从没感受过我的源石技艺有如此大的增幅,以至于接近我一个老朋友的刀光。”他把剑横过来,抚摸上面新刻的纹路,“只可惜这样好的剑,他没资格用了。”
剑刃毫无预兆抵上博士露出的苍白颈侧,剑身嗡鸣。一把武器对准了它自己的设计师,十足恶劣的玩笑。博士却头也没抬,他手中的树枝仍然画个不停。如果他的计算没错,他们正朝着莱塔尼亚的方向行进,偶尔更改下路线拐弯去补给点和避开天灾范围。莱塔尼亚如今是卡兹戴尔忠实的盟友,这也是为什么他们之前离开乌萨斯以后不去更近的莱塔尼亚,而是通过卡西米尔绕更远的路。
“虽然你的身体太弱小,但脑袋足够好使,要不是上头催得急,我还真想把你留下来,成为我们赏金猎人的一员,总比又关回卡兹戴尔好。”托兰抽回长剑,没什么温度地开玩笑道,“世间万物在你手里好像都只是数据的组合推演,难怪卡兹戴尔会把你关在高塔上,你的研究能左右一场——不,是整个战争。”
“那你也应该知道我为什么会离开卡兹戴尔。”
“不愿意成为战争机器的帮凶?这倒是像你的作风。我们这些人在你眼里看来,也是一组组数据吗?”
树枝停下运动,博士抬头看他一眼,那眼神空洞又带有慑人的冰凉,“不,活着的东西是不受控制的。”
博士如约为他们配制了控制感染的药物,只有托兰没有服用,他也同样拒绝了博士的源石浓度测试,至于其他的赏金猎人,他们连睡眠质量都好了很多,他们的夜晚不再受到源石结晶蔓延带来的疼痛侵扰。连带着大部分人对博士的态度都好了很多,他的饮食不再粗制滥造,有肉有汤有蔬菜,有些胆子大的还会围着火堆休整时给他倒上一杯麦芽酒。博士永远温和、耐心、包容,尤其是对待痛苦的感染者,即便他现在被看守着,作为失去自由的囚犯坐在他们当中。
甚至还有年轻的赏金猎人偷偷找过托兰,表达希望不要博士去卡兹戴尔,或者退而求其次,让他在剩下的路途里好过一点。前者被托兰斩钉截铁否了,还被嘲讽一句天真,后者他既没有同意也没有制止。
“你不是萨卡兹,我也没兴趣知道你到底是什么种族的人,但仅凭这一点,卡兹戴尔对你就永远不会放心。”托兰喝着酒,和博士闲聊起来,他本来就话多,在这种放松的时候他更加喋喋不休。博士想起安静体贴的Misery,同样是萨卡兹,怎么会差别这么大呢?
“我知道。”
托兰打了个酒嗝,“你还有机会,如果商业联合会愿意保你……卡西米尔能扛住乌萨斯和莱塔尼亚活下来,再多扛一个卡兹戴尔也问题不大。”
“那和在卡兹戴尔有什么分别,商业联合会因为利益接纳我,那也会因为利益出卖我。他们已经这样做了。”博士意有所指看向托兰和他的赏金猎人小队。
“卡兹戴尔纵有万般不好,他们至少不会干涉我的研究方向。”
“然后偷偷拿你的研究去制造脏弹和新式武器,摧毁维多利亚的有生力量,让更多人流离失所,就像乌萨斯和莱塔尼亚对卡西米尔做的那样。”
托兰拨了拨燃烧的木柴,烟尘伴随着的飘起的火星很快因为失去温度湮没在夜色里。
博士有几分讶异道:“没想到你居然是个反战的和平主义者,明明身为赏金猎人的头子,混乱才是你的权力和财富来源。”
“我们不是卡兹戴尔那种雇佣兵,更像是掌握了生存技巧的拓荒者,城市那种逼仄的地方,容不下一群自由的灵魂。卡西米尔越混乱,我带队的难度也更高——谁想整天和一群锈锤打交道呢?”
托兰对着天空也不知道在幻想和谁碰杯,然后举起酒瓶一饮而尽。夜色下,他蓝色的眼睛依然清亮无比。
“……你是个好领袖。”
“哈!那我也得说一句,你是个好医生。你跟着红松剧团救了很多人,我都看着呢。”
博士指出:“但你没有接受我的治疗。”
“有时候,疼痛才能让一个人更清醒,更能看清脚底下的路。”他既像喝醉了,又像从未如此清醒过,“你能治好他们的现在,那他们的未来又怎么办?活下来为了更快更方便地送死?”
博士低头看向自己磨损过头的靴子,靴头已经染上半永久的泥巴色,“……你说得对。”
“哼!我就说嘛,像你这样的聪明人,一定能欣赏我的智慧。”他开始像个普通的醉鬼那样胡言乱语起来,但他拿剑的那只手依然稳稳抓住酒瓶,“不像我那些笨蛋手下,一个个还要我操心……嗝,还有我那个不争气的朋友,我真想把他引以为傲的金毛剃光看看他那副光鲜的外表下面的心到底是什么色的……”
因为几次与信使预报不同,但是又更加准确的天灾预警,避免了减员和次生灾害,他们对博士的信赖指数也越来越高。托兰对他的态度虽然还算不上太友好,但是话语里的刺少了许多,尽管博士还是偶尔能察觉到萨卡兹冰冷打量他的视线。
博士拾起木炭,在石头上画出他们接下来的行进路线,他们恰好运气不佳,被巨型天灾裹挟着只能通过一条山谷进行躲避,因为特殊的地理条件,只有这一处的源石粉尘浓度能够降低到安全范围,开辟出一条小小的生命线。
托兰看了博士一眼,从他手里抽走木炭,在他们所在的位置画了一个叉,又在终点处同样画上叉,连接了一条不同的、同样能避开天灾但是绕远了几天路程的道路。
“太依赖你的能力,对我以后带队可不利啊。”
“那提前几天把我送走不更好?”
“到时候送走的恐怕不是你,而是我们了。”托兰把木炭扔到一边,“有另一队凭空冒出的赏金猎人接近了我们,跟踪我们有一阵了,你有什么头绪吗,聪明人?”
“我的一言一行都在你的监视下,如你所见,我对他们的身份也一无所知。”
托兰再次看向岩石上粗略画出的地图,伸手指向博士之前画的路径,“你跟我一起走这条路,其他人,绕远路,在莱塔尼亚边境汇合。”
其余赏金猎人有些不同的意见,但都被托兰压下去了。博士没有任何异议,他被重新捆上绳子,放在驮兽车的后座上,托兰坐在车头一鞭子挥下去,驮兽载着他俩往山谷去。
“你这么有自信独自对付敌人?”博士发问。
“你这么相信他们一定是来救你的?老板发布的任务没有指定必须谁来做。任何赏金猎人,只要他想挑战我的地位就可以插一脚。要是能从我手里劫走任务目标,那我差不多也该退休了。”托兰放松缰绳,让驮兽自己选择通过山谷的小道。确实如博士所说,在天灾的夹击下,这条山谷居然还能保有旺盛的植被,源石的脚步被阻挡在山谷之外。
但是安静……太安静了。
安静到只能听到驮兽的脚步声,还有博士因为绳子太紧不舒服而不断调整姿势的沙沙声。
托兰的手搭在剑柄上。
一道破空声打破了宁静,黑色的箭直冲托兰心口而来。他抬手仅用剑鞘就轻松挡住了,他低头看了一眼箭的眼熟形制——来自无胄盟。
托兰皱起眉头。
第二箭,第三箭紧接着飞来,和第一支不同,这两支带有十足的杀伤力,即便是托兰也不能冒着损坏武器的风险硬接,他拔剑出鞘,半空中劈断了箭身。
很快,密密麻麻的箭如瀑布般降临在他们的头顶,托兰不得不回护博士身边,他揪着博士的后领,离开了被扎成刺猬的驮兽车。可怜的驮兽被扎成筛子,痛苦嘶吼着倒下。
“无胄盟……怎么会?”
托兰拖着博士有些狼狈地左躲右闪,他最烦这些远程弓箭手了,阴险狡猾,让他的剑术无处施展。
博士被他晃得头晕,手又被绳索束着,手腕都被磨得红肿破皮。托兰把这个累赘塞到路边草丛里,有石头挡住的死角,他专心对付起箭雨来,蓝色的刀光扫清一片,他逐渐锁定了方向,朝弓箭手所在的位置飞奔而去。
在托兰看不见的身后,偶尔被劈飞的箭冲博士而去,却被一层浅绿色的半透明保护壳阻隔在外,但保护壳的颜色逐渐变弱,每承受一次冲击,它的光芒就弱下几分。
博士咬上混乱时他紧紧攥在手里的半支弓箭,侧过头挣扎着用锋利的箭头一下一下割着绳子。托兰这种赏金猎人会顾及一下任务目标的死活,但也仅此而已了,他们更看重自己的生命。如果他真的打不过这群袭击的人,那他自然会抛弃博士,拿他当吸引敌人的靶子,给自己留逃跑的后路。甚至更有可能的是,托兰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带着他一起全身而退,而是拿他当诱饵,保全其他队友的同时又能摆脱追杀的人。
快点,再快一点……
他得赶在托兰回来以前,他还不能死在这里,他还没有完成那个约定……
有一双纤长漂亮的手包住了他发颤的手,黑色的匕首斩断绳索的束缚,它的主人将博士整个人拥入怀中。博士重新嗅到了令他熟悉且安心的气息。像海浪涌上沙滩,像夕阳吻上山峦。
“……我来晚了,博士。”
肾上腺素宣布告罄,一旦确认安全以后,博士脆弱的身体不争气地直接晕了过去,黑甜的梦境包裹着他的意识坠入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