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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告御状(二) ...

  •   宫外,登闻鼓旁。

      众人等了许久,除了一开始来问话的那个小太监之外,再不见宫里的人前来了。

      兰玉秋有些焦灼的问:“怎么陛下还没有派人前来啊?是不是不管咱们了?”

      时酿春也有些紧张,但她不能乱了方寸,便强自镇定道:“别急,李乘舟肯定会千方百计阻拦我等上殿,曲少卿既然答应了咱们,一定会与他据理力争,咱们不如多等一会儿。”

      “可是这都等了……”兰玉秋的话没说完呢,叶白庭忽然喊了一声:“诶?快看,来人了!”

      为首的正是楼东月,诸位姑娘不认得他,归庭客却认得,见楼东月带着锦衣卫来了,他终于松了口气。

      楼东月带着人走上前来,问道:“方才是你们在此敲登闻鼓?”

      众人点头,时酿春应声:“正是我等。”

      楼东月:“好,陛下特来让我带你们入宫,只不过在此之前需要搜身,只要身上没有利器,你们便可随我进宫面圣了。”

      众人皆十分配合,归庭客也识趣的将手中的佩刀交给了锦衣卫,待几位尚宫搜过身后确认没有异常,楼东月便领着他们往宫里走了。

      经过方才一番争执,时酿春等人终于得以进殿,曲江青已经是气定神闲,反观李乘舟,脸色不怎么好看。

      而朝堂百官也各个心存好奇,不知到底是什么人、什么案子,敲击登闻鼓不说,还引得李乘舟和曲江青这么大的反应,看来今日这朝会之上,要掀起一片风浪了啊……

      众官员等了许久,终于见到楼东月带着几人入殿,百官见状无不诧异,竟有这么多人一同敲击登闻鼓!

      时酿春为首带着众人上前,然后齐齐下跪参拜:“民女兴平县民时酿春,携同乡拜见陛下!”

      其他人也纷纷道:“民女(民妇/草民)拜见陛下!”

      听到这话,百官又是一阵愕然——兴平县的?!大老远的,这些百姓告状告到天子面前来了?!

      兰松野倒是一点儿也不惊讶:“起身吧。”

      众人齐声道:“谢陛下。”时酿春等人随即起身。

      兰松野问:“方才你们敲登闻鼓,是有何冤情?”

      时酿春站在原地,双手将状纸捧过头顶:“启禀陛下,我等今日敲击登闻鼓,乃是为了状告当朝大理寺卿,李乘舟!”

      此言一出,顿时激起百官一片哗然,李乘舟怒呵:“你好大的胆子!”

      百官还未来得及窃窃私语,便听时酿春冷嘲一声:“若非李大人视人命如草芥,我等也不会被逼至此!”

      言罢,时酿春开始一字一句、字字铿锵的道出冤情始末:“陛下明鉴,二十余年前,李乘舟前往兴平县赴任时,曾与一位名为金珠儿的女子私会,李乘舟怕自己此举被人发现后以‘娶部民妇女为妻妾’罪论处,因此他离任后并未将金珠儿一起带走或纳为妾室,但他数年来一直与该户人家有书信和银钱往来。

      “李乘舟离开兴平县后不久,金珠儿诞下一子,取名为金照古,二十余年后,也就是昭明三年一月十四日夜里,金照古强占兴平县民箫倚歌,后又威逼其签下卖身契,断绝其报官之可能,箫倚歌绝望之下,于当日夜里投河而亡。

      “又两年后,金照古在兴平县香行处酒楼,对箫倚歌之弟箫人玉见色起意,欲意将其拉入房间内强占,幸得时任巡案御史云海尘和其侍卫归庭客及时赶到,才阻止了一起悲剧。

      “于是金照古强占箫人玉未果一案在兴平县开始审理,可金照古为了给自己脱罪,便将箫倚歌的卖身契伪造成了箫人玉的卖身契,此手段与两年前金照古害死箫倚歌时如出一辙,因此金照古得以出狱,此案无奈审结。

      “可云大人通过那张卖身契发现了端倪,继而牵扯出两年前的旧案,便同归庭客和曲少卿暗中调查,终于寻到了一干人证,足以证明金照古罪行确凿。

      “奈何云大人在查案之时,金家听闻了风声,将此消息传给远在昭京的李乘舟,于是李乘舟向陛下请旨,以召云大人回京之法阻拦审案,并妄图夺过金照古威逼箫倚歌致死一案的审理权,偏巧旨意传到昭京的时候,此案正在审理,金照古和家长金咏锐听闻此消息,心知案子到了京中后,李乘舟一定会设法为其脱罪,因而拒绝在供词上签字画押,于是此案初审不了了之。

      “此案呈到京中后,在刑部复审,由刑部尚书郭唯空、李乘舟和云大人一同审理,可就在证据确凿的情况下,李乘舟却颠倒黑白,罔顾《昭律》,以‘夫殴死有罪妻妾’为由,将金照古等嫌犯无罪放回。

      “又几日后,金照古在一游园内,欲对箫人玉行刺报复,当日云大人同样前往游园,碰巧瞧见了这一幕,云大人情急之下,只得将其就地正法,此事有锦衣卫统领楼东月在旁作证,可李乘舟却一口咬定云大人乃故意为之,便将云大人抓入狱中。

      “陛下,民女所言句句属实,另有一干人证可以证明这几桩案子的实情,李乘舟乃金家奥援,两年前箫倚歌身死,我等无路伸冤,可两年后金照古却连箫倚歌的弟弟都不放过,若继续忍受,只怕兴平县所有百姓、早晚都将笼罩在金家的淫威之下,于是我等拼死一搏,既要为箫家讨个公道,也要还我兴平县朗朗清天,可李乘舟对金照古百般维护,身为大理寺卿竟敢公然徇私枉法,我等今日若不揭露此人真实面目,来日还不知会有多少冤假错案出于他手!

      “故而民女和同乡今日状告,李乘舟之罪有三——

      “其在兴平县任职期间,与钱珠儿往来私会,虽未曾将之纳为妾室,无法以‘娶部民妇女为妻妾’罪论处,但李乘舟的行经不仅旷废职守,更于礼法不合,应以‘强占良家妻女’罪论!此乃其罪一!

      “金照古威逼箫倚歌致死一案,李乘舟乃复审官员之一,可他偏私金照古等人,复审时暗示嫌犯翻供,此举应以‘主守教囚反异’罪论!此乃其罪二!

      “李乘舟一意孤行给嫌犯脱罪,让有罪之人变为无罪、继续逍遥法外;且明知云大人和箫人玉无罪,却为报复泄愤强行给他二人加罪,此行径应以‘官司出入人罪’论处!此乃其罪三!

      “此桩桩件件皆有人证物证,今日我等并非为箫人玉和云大人鸣不平,而是忍不得他李乘舟以自身权势欺压无辜百姓!身为执宪官员却逞纵真凶,如此不知详刑、践踏律例之人,合该严惩,更不配居官于三法司之内!

      “因此我等今日斗胆,请陛下为我等做主,为冤抑之人还以清名!”

      时酿春说完后,大殿内鸦雀无声,众人万万没想到,李乘舟把云海尘关进牢狱竟是因为这样一桩惊天大案,而李阁老平日里看上去铁面无私、不偏不党,这桩案子却审理的如此荒唐,实在让人难以置信。

      更让殿内之人感到惊诧的是:时酿春将此案的前因后果,甚至二十多年前的旧情也一并说出,中间言辞流畅,没有一字冗余,甚至连李乘舟犯了什么罪,应当用哪些科条来惩治也准确指明,足见其对昭律之详熟。

      而她敢带着这么多人敲登闻鼓告御状,且在大殿之上面对天子和百官不卑不亢,这份胆魄也实属少见,众官员听闻她的话后无不在心中慨叹:此女不简单啊……

      时酿春指出了李乘舟的三项罪行,并搬出了三条与之相对应的律法,这第一条,便是强占良家妻女。此条例规定:凡豪势之人,强夺良家妻女,奸占为妻妾者,绞①。这一条什么意思显而易见,不必解释。

      第二条主守教囚反异,则规定:凡司狱官典、狱卒,教令罪囚反异变乱事情……以故出入人罪论②。这一条简单来说,意思就是官员教唆囚犯翻供的,以‘故出入人罪’论处。

      而这个故出入人罪,指的就是时酿春所说的第三条例律:官司出入人罪。此条规定:凡官司故出入人罪,全出全入者,以全罪论③。意思是官员让有罪之人变为无罪,无罪之人变为有罪的,按照被增加或减轻的罪,定罪量刑。

      若时酿春所言为真,那么李乘舟的所作所为,依照这三条律例惩治,确实准确无疑。她一个普通百姓能对科条如此熟悉,其背后所用的功夫,旁人不清楚,他们这些官员却清楚,这已经不仅仅是“难得”二字能一言蔽之的了。

      一边是对李乘舟真实面貌的颠覆,一边是对时酿春众人的感慨,两相冲击之下,竟让这宫殿之内安静到沉闷,有的人甚至连呼吸都放缓了,唯恐惊扰了这场诡异的对峙。

      兰松野听完后“嗯”了一声,喜怒难猜的问李乘舟:“李阁老,关于时酿春所言之事,你可有话要说?”

      早在兰松野让锦衣卫将她们带入宫中的时候,李乘舟就在心中琢磨对策,因此时酿春在这大殿上控诉自己的时候,他面不改色,甚至兰松野问话,他也是丁点儿波澜都没有:“回陛下,此女所言,不可尽信,金照古与箫氏姐弟的案子,并非如她所言一般。”

      “是么?”兰松野慢悠悠的问:“那实情究竟如何,李阁老不妨说说?”

      李乘舟气定神闲的应了声“是”,随后直接斥责时酿春:“时姑娘,你与箫人玉为同乡,即便是你二人惺惺相惜,因此你想救他出狱,本官也可以体谅,但你万万不该指鹿为马,说这些谎话来诬蔑本官、蒙骗陛下。”

      时酿春料到他会狡赖,讥笑一声问道:“民女倒是不知,我方才所言,哪里说谎了?”

      “那本官便与你一桩桩一件件的分辨个清楚!”李乘舟口吻凌厉的质问:“你说本官之罪有三,这第二件和第三件大可混为一谈,无非是指责本官枉法,给金照古脱罪,可当时此案复审的时候,你们所有人都在场,过程究竟如何,难道短短几日就忘个清楚了?”

      听李乘舟这话的意思是,时酿春尚有隐瞒?他三言两语就吊起了众官员的胃口,甚至将自己置于被冤枉的那一方,所有人闻声皆一言不发,都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李乘舟道:“箫人玉状告金照古威逼箫倚歌致死一案,到底为什么以‘夫殴死有罪妻妾’为由结案,归根究底就是在那份卖身契上!

      “你方才也说了,箫倚歌曾在身死当晚签下了卖身契,那卖身契已经作为物证被刑部收存,上面除了金照古和箫倚歌的名字之外,还有媒人花杏晓的名字,复审时此人也曾上堂受审,她亲口承认,箫倚歌是自愿签下卖身契的,而并非金照古强占在前、威逼在后!

      “此案来龙去脉当日已在文书上写的清清楚楚:昭明三年一月十四日,兴平县民箫倚歌经由花杏晓做媒,自愿卖于金照古为妾,原议定十两五钱银子,后因嫌此价不公,遂辱骂金照古与其外祖父金咏锐,金照古不忍见金咏锐受此屈辱,便对箫倚歌动以家法,箫倚歌怨气难消,于当日夜里自行跑出金府投河而亡。真相如此,用‘夫殴死有罪妻妾’为由结案有何谬误!

      “所谓金照古的罪行根本就是子虚乌有!尔等试图以‘主守教囚反异’和‘官司出入人罪’来陷害本官,简直是个笑话!

      “况且你口口声声说本官一意孤行为金照古脱罪,这话倒是奇怪,该案复审的时候,主审官员除去本官之外,还有刑部尚书郭大人和原大理寺右少卿云海尘,非我三人意见相同不能结案,你如今却对本官一人发难,焉知不是心怀怨恨故意报复!”

      待李乘舟说完之后,大殿内响起一阵交头接耳的疑声。

      有官员小声嘀咕:“李阁老和这位姑娘各执一词,到底谁的话是真的啊?”

      “谁知道呢,方才听那位姑娘所言,李阁老确有徇私枉法之疑,可听了李阁老的话,又觉得对方实在无理取闹。”

      “未必,无理取闹也得挑对地方和时候啊,这是在宫里,当着陛下的面儿无理取闹,即便胆子再大的人也不会做出这等蠢事,她们若真的诬赖好人,等真相查明后可没什么好果子吃,所以咱们还是再看看吧。”

      “李大人的质疑,民妇可以解释!”说话的不是时酿春,而是另外一名女子,众官员看过去,见对方站出来道:“陛下,民妇颜霜红,乃金照古之妻!”

      嫌犯的正妻?她都能站出来作证,可见此案确实不似表面那般简单啊。

      兰松野:“嗯,你说。”

      颜霜红便道:“金照古和箫氏的案子审理当日,云大人曾派人前去勾摄花杏晓,奈何金咏锐怕花杏晓说出真相,便吩咐人将其掳走藏起,后来京中的旨意传到兴平县之后,该案一众人证、连同嫌犯一起被移送进京,金咏锐也在押送之列,花杏晓却因被囚禁在金府未能前往。

      “几日后,民妇偶然撞破此事并将其救出,因怕金咏锐的人随时可能将其灭口,为避免夜长梦多,民妇当即带着花杏晓赶到京中。可花杏晓因忌惮金家和李乘舟权势,还是在公堂之上作了伪证,李乘舟明明知道此案真相如何,却为了保住金照古一命而扭曲事实,实在人神共愤、天理难容!”

      颜霜红这番话,分明是将这案子的表象又反转了一次。短短一刻钟不到,这案子反转再反转,现在到底谁的话是真,谁的话是假,众官员已经不敢笃定了,只能继续往下听。

      待颜霜红说完后,又有一女子站出来道:“陛下,民女褚横霜,也能证明李乘舟所言有一处疑点!”

      兰松野:“嗯,讲吧。”

      褚横霜:“民女在兴平县经营了一处酒楼,而箫倚歌也开了一家铺子,做点儿香料和胭脂水粉的买卖,我楼中的姑娘常常会在箫掌柜的铺子中买香粉,虽不知她每个月营收多少,但区区十两五钱银子而已,箫倚歌绝对不会为了这点儿银两委身给金照古做妾!

      “更何况他弟弟箫人玉当时正在参加会试,在此之前,他已经是解元!即便箫倚歌真的银钱短缺,可箫人玉哪怕去给人当个西席先生也能帮衬他姐姐,因此更不可能存在箫倚歌自愿给金照古做妾一事!”

      “哎呀……有道理啊……”褚横霜说完之后,百官越发觉得此案实在扑朔迷离,双方各有各的说辞,偏偏他们说的听上去还极为可信,实在让人看不透此间迷雾。

      “是么?”李乘舟冷笑一声:“可本官怎么记得,当日在公堂之上,花杏晓说的是,将她掳走的人乃是云海尘的手下,是云海尘恫吓她在公堂之上给箫家作证,如若不然就要将其灭口!否则依你所言,花杏晓明明知道金咏锐欲对她下杀手,事后还反过来帮金家作证,此举难道不矛盾么?”他说完看了一眼郭唯空,问:“郭大人,审案之时你也在场,本官说的可对?”

      众官员便看向郭唯空,只见他面无表情,慢悠悠的说了声:“确实如此。”

      啊?连郭大人都能作证,此案又反转了?

      ①:引用自《大明律·卷第六·户律三·婚姻·强占良家妻女》
      ②:引用自《大明律·卷第二十八·刑律十一·断狱·主守教囚反异》
      ③:引用自《大明律·卷第二十八·刑律十一·断狱·官司出入人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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