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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绝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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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约莫十岁的时候,特别害怕亲人的离世。
那时候爸妈去上班,要骑着自行车穿过一条火车轨道,我在各种电视节目和报纸上看到过乱穿铁轨那种触目惊心的画面,于是但凡到了他们下班的时间,我就在家里紧张地等待。
不用嘲笑这种幼稚,我的一个小学同学,就是在放学回家途中,被人告知妈妈出车祸死了,她当即从桥基上滚到了路边的水沟里。
当然绝症也很可怕,我的外公就死于肺癌,那个慈祥乐观总有说不完的童话故事的老人,他一遍遍地问医生,是不是搞错了,我这辈子抽的烟不超过一包,为什么我会得肺癌?
那段时间晚上做噩梦,经常是父母得了这样那样的绝症,我走到哪个角落想躲起来,都会哭,醒过来的时候发现枕巾是湿透的,茫然一阵之后惊喜地发现,还好一切不过是一场梦。
再渐渐长大,就从死亡的阴影中逃离出来了。
那天我陪着孟波去做胃镜,天气很好,九月的阳光从爬山虎的藤蔓间漏下来,好似走廊上都有绿色的光晕。徐华晋给我们插了个队,走进去的时候胃镜室里另有一家三口在里面,我还记得医生给那位年轻的爸爸做胃镜,镜管一插进去,那人就眼泪直流,脚边的小女孩不过三岁光景,吓得大哭起来,然后扯着医生的裤子,不停用脚踹人。
医生“嗷嗷”惨叫,“家属赶紧出去,赶紧出去!”
这一幕把我们几个都乐坏了。
“做胃镜怎么允许家属参观?”孟波奇道?
徐华晋解释,“这个也是我们科里的,苏医生今天是加班给你们做胃镜。”
孟波本来没要求麻醉,徐华晋说:“你要不再考虑一下?”
我知道她是故意的。
孟波果然败下阵来,心虚地点点头,“要不,还是麻醉一下吧。”
胃镜做得很形式化,医生一边“咦?哎呀?哦……”了一阵,把人吓得一惊一乍的,徐华晋倒是不动声色。
“怎么样?”
“胃溃疡,挺严重了啊,平时不要喝酒,不要吃辣,不碰冰的东西,还有中医里讲的导致胃寒的东西,柿子、反季节西瓜什么的少吃,草酸、糯米这些也难消化。胃么,要靠慢慢养的。”医生看一阵说一阵,我连连点头,孟波被人插着长长的管子一直到胃部,他是没办法点头。
我觉得他抬起头眼泪汪汪地轮流看我们几个,那神情,当真有点楚楚可怜,竟然还十分好看。
第二天傍晚的时候,徐华晋把我单独约了出去,在远处路灯的照射下,我看见她的镜片亮亮的,因而那双眼睛里有什么色彩就完全看不清了。
她很直接地告诉我,“胃镜做出来情况很不好,医生从切片上看到的细胞是恶性的。”
我不敢说出那个字,它和“爱”的发音竟然是那么相似,“那……那怎么办?”
“要手术,切开来看看有没有扩散到腹腔的其他地方。还要做脉管清扫,这个地方,肿瘤很可能顺着血管到其他地方去,一旦脉管不干净,就不知道会停留在哪个地方行成新的病灶。”
她说话的时候还是很平静,可是我发现她插在白大褂里的双手在微微发抖。
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心里只一个念头,他要死了,而他还那么年轻,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先不要告诉他。”老半天,我沙哑着喉咙说出这句话。
“我明白,还有他妈妈,也不能说。”徐华晋深深地叹了口气,“林泽丰,现在我们是他唯一的支柱。”
我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我不清楚那意味着什么,胸腔里的心脏剧烈跳动着,过去那些所谓的信念、拼搏、理想、意志、前途诸如此类的东西,此刻统统化会飞尘。我记得我看过的那些关于生命、露水、绿叶、草原的电影画面,人们拷问心灵,追求精神的诡异,可是在死神面前,一切渺小空虚可笑脆弱不堪一击。
是谁说的,生命在好,不在长?
那是他(她)真正享受过了,才敢这么说。
对于芸芸众生来说,最后我们的需求只剩下一个——活着!至少要——活着!
孟波的信仰里不会有天堂,人固然有了思想,可是一切生命的终结,无非蛋白质被分解,细胞破裂,分子重新排列组合,我们化成灰,飞上天,烂入地。
徐华晋的声音变得微弱,“我不想告诉他,你能告诉他吗?委婉一点,或者装不小心让他自己明白。你们虽然不是搞临床的,但是多多少少知道一些。放疗和化疗,要等手术以后再视情况而定,他不是傻子,药单上一出现紫杉醇他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总要告诉他的,他妈妈那边还要安排一下。”
“安排什么?”我突然怒吼起来,虽然知道现在发怒也于事无补,“你急着给他安排后事吗?那你有没有给自己安排安排?打结婚证买房装修什么的,都不用考虑了,是不是?”
“说到这个……他的户口还没有解决,医保还不清楚怎么报销,医学院这边应该是可以负担一部分,所以这些实际的问题,是应该考虑一下的。”她抿紧了嘴巴,恶狠狠地回敬我。
“你要跟他分手就趁早!”我扔下这句话,把手插在口袋里,迅速地掉头离去。
天气转入11月,晴朗的夜晚冷得很快,寒气从各个地方钻进来,蛇一般从我的裤管里缠上身,我裹紧夹克还是觉得要打颤。
穿过湖边那片马尾松林时,隐约看见湿漉漉的水汽蒙着树皮,松针上挑着一些露珠,像眼泪的样子。暗处有情侣靠得很近,正窃窃私语,不时发出低低的嗤笑声。
走进宿舍的时候,只有孟波的妈妈在,孟波还没有回来,一问之下,说是给叫回实验室开会了。
我看了看手机,才发现之前开了静音,有两个未接电话,正是催我回去开会的。
等我赶回去时,他们的会刚刚散了,孟波一边埋怨我不接电话,一边开始跟我讲下礼拜要追加的数据分析表。我鼻子发酸,又几乎要掉眼泪,他觉察出我的情绪有些不对,凑过来搡了搡我的手臂,压低声音道:“怎么,让女人给甩了?”
我红着眼睛瞪他,他更乐了,“那就是让人骗了钱,不多吧?你也没多少钱让人骗的啊!”
我拉起他的手,一下子奔出实验楼,两个人在夜色中狂奔,其实前面的路很清晰,虽然林梢有浓荫遮罩,可是这个城市的光污染太严重了,月色粘腻,照得一切都微微发光,视力好一点的人如孟波,几乎就可以坐在前面的石凳上看书。
他已经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把手甩脱了,然后撑着膝盖大口喘气,踹了一阵他捂着腰腹的地方咒骂,“你发什么神经?干什么呢?”
“孟波,我喜欢你!”
“我知道啊!”
“我爱你!”
他明显是愣了一愣,不过还是笑:“啊?哪一种爱?你别告诉我你是那什么?”
我看了他好一阵,然后凑过去要吻他,但是他迅速别开了脸。
谢天谢地,虽然是一种拒绝的姿态,他的表情好歹不是恶心恐惧,他只是非常难过地看着我,然后说:“干什么说出来?这种事,你让我很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