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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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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康十一年,腊月初三。
扎罗山脚下,阚鞣人的运粮队驻扎在此。夜半更深,营地内值守交班。
“虽说咱漠北常年天寒地冻风沙大,可今年这风真是邪了,比山坳子饿了仨月的狼还能嚎。”歇下来的小兵边说边偎向篝火,掏出酒囊紧灌一口。一旁同伴接过酒囊,努努嘴:“眼瞧着这仗越打越黏糊,这点儿口粮,也就是死马当活马医。”营帐深处一个面色蜡黄的少年悄声道:“可要是连这点儿都没有,就真是死无归所了。”这话一出,众人齐叹气。
酒囊传到少年手上,先头的士兵“哎”了一声,上下打量一番,疑惑的说:“小兄弟,我瞧你咋有点儿面生?你是哪个部的?”少年吸溜着鼻子,再开口时已带了哭声:“额亥部。半月前被狼骑偷袭,杀得就剩我一个了,是我阿哥趁乱拍马把我送出来的,往西走的是时候遇见了罗什克部的人,有位统领见我年纪小就打发我运粮来了。”
问话的汉子走过去拍拍少年的肩膀,又沉默下来,营帐内只听见噼噼啪啪干柴燃烧的声音催人睡意。
丑时三刻,巡查队巡视至粮车中段,队末士兵眼前银光一闪,忽然听见细微一声“噗”。生存本能让他分辨出是匕首抹过脖子,血喷出来的声音。出声地瞬间血液淹没喉管,“砰”人体摔倒地动静惊动整个小队,领头队长回身查看,立即掏出牛骨哨要示警,未及口中,变故骤生。
“嗖”地一声,箭翎划破风声,一箭穿喉。
余下几人四散开来,其中一个最机灵的立即翻滚至粮车斜侧方,缩成一团扯着嗓子大喊:“敌袭!敌袭!”话音落,只听得又是“嗖”“嗖”数声,大火四起。暗处蹿出一位手握长枪身负长刀的少女领着数十人,动作利索,一举点燃手中油火弹扔向粮车。
这边动静一闹大,靠近存粮处的士兵迅速提刀,破帐而出。
一时间营地大乱,杀声四起。
“有敌情!”值守营帐内,先头歇下来的军士也被惊醒,顾不上分析情况,撒腿就蹽,往押粮官的大账去。挂着酒囊的士兵边跑边喊:“怎么还少人了?那蜡黄脸呢?”前方传来一句:“别管他了。”索性大营内主战在后侧存粮处,尚未波及至前庭,一行人不消片刻赶至大帐外。
来不及多想为何账外无人值守,径直闯进帐中,口中还喊着:“图赛阿将军,大齐人打……”话刚开头,就被眼前景象惊骇住了:帐内头颅肢体凌乱四散,血迹直喷帐顶,押粮官图赛阿倒悬在大梁上,双目圆睁,血液顺着卷曲的头发滴滴答答落在厚实绵密的毡毯上。
“诸位在找我吗?”帐内右侧传来声音,随后转出一道高挑身影,众人定睛一看,正是消失的蜡黄脸,此时他脸上一多半血迹斑斑,表情叫人分不清楚,迎着灯火再细看,这层蜡黄好像一层浮皮摇摇欲坠。
他见无人答话,又扯出一个笑眯眯的表情,只是混着脸上的蜡黄倒显得分外诡异。
这几人似是见鬼般,领头的哆哆嗦嗦道:“你究竟是何人?”
蜡黄脸并未回答,摩挲手中新得的宝刀说道:“图赛阿这个狗日的,比他弟弟差远了,老娘让图拉撵了大半个漠北,好容易寻着个机会送他一份大礼。”
阚鞣士兵脑海似是打过一道闪电,不可置信道:“‘美人煞’!是‘美人煞’高嬴!”四人立即呈包围形态,顶着恐惧步步紧逼。
“可惜,我的‘美人煞’还在副官身上背着,你们是无缘得见了,就用你们阚鞣人的血祭阚鞣的刀吧。”高嬴翻身越案,一脚将桌案掀翻,同时抽刀出鞘。
这四人并不正面迎战,见桌案飞来,侧身闪躲,随后一齐发难。高嬴的刀法粗看大开大合,细看却呈狠辣刁钻之势,附着血腥气的刀锋成雷霆之势斜劈而下,逼得四人分作两侧,她顺势向左逼近,将刀反手上挑迫使最左侧小兵抬头露颈。就是现在,刀尖直滑脖颈,血液飞溅。
见身旁同伴被杀,倒激起余下人的血气,前方敌人迎面砍来,她举臂格挡,又趁其不备将人绊倒,就地斩杀。忽闻风声至,也不回首,向前翻滚一周,回手一刀划过甲胄的声音响起。就着这停顿的一瞬间,刀尖点地,接力腾空,一个恶豹捕食飞身向右砍去,正砍在天灵盖中,一时间红白之物喷出,这种味道只要闻过一次就终身难忘。
高嬴第一次闻到是在建元七年,刚满九岁生辰的头一个月,事情接二连三发生:家里小妹妹降生,开阳城叛乱,开国太祖驾崩……可有一件事实在不敢忘。
大概是因为这件事回想起来就觉五味杂陈,无以言表。她的刀越来越快,在屈膝前顶敌人胃部后,横刀一砍,如同砍瓜切菜般头首分离。
杀掉帐内最后一个敌人,外边的交战声愈演愈烈。高赢一把掀开脸上的蜡黄,露出一张年轻而俊俏的脸:浓眉下,斜飞上挑的丹凤眼,不笑的时候锋利尖锐似刀剑般,笑起来又带了一抹天然的风流倜傥,就那么含在眼里漾啊漾啊,叫人瞧一眼就觉得动魄惊心。
单手扇了两下脸上的细汗,掀开衣领看了看护在中衣前的布帛又使劲儿往深处塞好,紧忙出大帐放信号弹。信号一放,不消一口茶的功夫,营地外部四面传来进攻声响,高嬴杀向存粮处与副官崖崖汇合。
这一路她也杀的顺手,碰见硬气的激起杀性,非要砍了头才算,短短几里路,新得的刀就卷了刃。正颇感不快,只听前方传来崖崖嘹亮的一嗓子:“大人接着!”长刀迎面而来,高嬴一把接住,转身开鞘,嘴里止不住夸起副官:“好崖崖,真是我的‘及时雨’,这仗打完回家,叫我娘给你做你最爱的八珍糕。”崖崖挥着一杆银枪左挑右刺回嘴道:“还要一壶槐花酿!”“给你两壶!”周围都是高嬴亲自带的兵,战场之上杀敌时刻,听见自家大人和副官的对话,真是想笑又不敢笑,只好憋着笑意扭曲着一张脸奋力杀敌。
刀总长四尺三寸,就是不懂行的人一瞧,也知道是把好刀:精钢锻造,刀身开有一宽一窄两道凹槽,长而窄且泛着森森寒光,挥动之间似银蛇一般;最前方刀尖轻微弯曲,中后部刀身笔直,砍中骨头时便于快速切割;刀盘尺寸适中,正八边形制,确保刀身稳定性;刀柄一尺八寸反缠皮革;刀环处配了一只活灵活现的睚眦。
战场之上血肉横飞,战马嘶鸣,火油混合皮肉烧焦的味道四处弥漫。
这场战斗持续至寅时,高嬴率领的两千人马里应外合,全歼了六千阚鞣人,捣毁了敌人的中转运输据点。
高嬴吩咐崖崖看好了仅剩的二百俘虏,都是要拉回去做苦力的,再把营地内还能用的武器清点造册,自己又带了另一位副手清点人马,心中估算着怎么上报损失。虽说上了战场都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可跟她出来的的人都是额外不要命的,她作战从不顾伤亡,且偏好阴损狡诈,什么能赢就来什么,最喜欢带轻骑穿插给敌人楔钉子。
不过,一来是跟她上战场只要能活下来,并且人机灵有能力的,军功就攒的快,升的也快。她这人从不昧底下人功劳,最初带出来的人,有一个比她官位都高了。
二来呢,是跟她有肉吃,她手下都吃实饷。缴获财物除了小部分做做样子上缴,大半都分给大家,偶尔还有体己补贴。个别将领私下也发牢骚,但当面嘴巴都闭得紧,谁都知道为什么:真要论功行赏,她早该升六品,如今都二十了,还在八品校尉上混呢。
当今一向不拘一格,慧眼识珠,早想升她的官。奈何每次一开口,总有一小撮儿不识眼色的清流开始暗中较劲。当然,为她说话的人也不少,最后双方的折子往内阁递地似雪花9601095甚至更久。她亦然,你天分高功夫好怎样,你上战场从不打败仗怎样,你是镇国公府出身又怎样。
凭你是谁,只要是女人,就一定要压你一头。压的你做小伏低,压的你满腹辛酸,压的你血泪耗尽,最后如行尸走肉无异,就剩一个空壳子。照样得“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可高嬴心想:我不甘心,我不认。你们不是要拘禁我的灵魂,吞噬我的理想吗?尽管放马过来,看看我会不会向你们一揖到底,然后跪地求饶。
我想要的,即便最后不尽我意,那也该是上天无缘,绝不能因我是个女人。
我偏要好好的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