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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周嵘的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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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记者:
你好。首先致歉只能用这种方式联系你。我在埝西市生活多年,熟人不多,同来自通城的老乡算上你才五个人,两位朋友已经安家立业,不便叨扰。实在走投无路,只能将信寄给你,拜托你帮忙处理。
星尧离世之后,有众多打着记者旗号前来采访的媒体,他们所问的问题与采访大纲相差甚远,几次三番我也就看懂了,他们是一群蚂蟥,我和星尧只是他们用以博人眼球和高点击率的工具。我那时十分愤怒,再有记者来访,通通闭门不出。
为此,还搬了两次家。当你联系我时,我的态度并不好。我先入为主地以为你和那群无良媒体是一样的,真的很抱歉。我跟星尧性格相反,他生前广交朋友,为人正直善良,懂得怜惜个体的苦难,我想,若是他还在,不会像我这样极端无措。他那么聪明,肯定会找到更好的解决办法,既让记者们有话题可以写,又不用献祭自己的隐私。
国人讲究“落叶归根”,时隔多年,我终于重新踏上回乡的路程。尽管我在那里早已没有亲人。父母在我高中毕业后,正式与我断绝关系,因我尚未满足分户条件,只能先把我的户口迁到念书的城市,父亲下狠心,此生此世他就当没有我这个女儿。
我在家里排行第二,有一个大姐,还有一个弟弟。
姐姐性格内向,从小成绩优异,学校的考试从来没跌出年级前三,左邻右舍都知道,直夸她肯定能考上好大学,有大出息。
每当这时,父亲的脸上才会绽开一个欣慰的笑。从周围亲戚毫不避讳的言谈间,我知道自己的出生是个错误。父亲一直想要儿子,而我则是“赔钱货”,加上家里条件并不富裕,他便萌生要把我送人的想法。
二十多年前的落后农村,是法律尚未普及的灰色地带,熟人之间送孩子跟送猫送狗没有区别。毕竟是十月怀胎的亲生骨肉,母亲和姥姥紧紧搂着我,一个泣不成声,一个则言之凿凿地发誓,就是出门乞讨要饭,也要把我带在身边,在越来越多的亲戚劝说下,父亲最终叹息一声,默认留下了我。只是后来弟弟出生,他们无暇顾及我,只好由姥姥代为抚养,我一直在姥姥家长到小学四年级,她生病了,我又像个烫手山芋一样辗转送到小姨家里,这次在小姨家待了初中三年。念到高中,我去城里上学,平时寄宿学校,非必要不回家。
不回家有两个原因。一是交通不方便,没有直达车,只能在隔壁镇下车,再步行两个多小时才看到村头,到了冬天,天黑得早,我孤身走在小路上,心里满是恐惧,方圆数十公里只有我走路的声音,为了防身壮胆,我会随身携带砖头还有削铅笔的小刀。跟星尧开玩笑提起过,他知道了以后,只要不出任务,就会等在单位门口接我下班。
第二个原因是父亲想让我外出打工,他没有技能和学历,做的也是卖力气的活儿,一个人养活全家负担太重。因为这个理由,我和他之间频频爆发争吵,我不像大姐温顺乖巧,他敢朝我动手,我就敢伸手阻拦,有一回他喝醉了酒,意识不清,用皮带抽我,母亲吓了一大跳,哭喊着扑过来护在我身上,我硬生生挨了几鞭子,钻心的疼,我咬紧牙关用力掐住胳膊没让自己哭出来。直到嘴里传来铁锈的味道,母亲哀嚎一声:“快住手,孩子要被你打死了!”
她的声音字字泣血,我头脑发蒙,脑子里全是嗡鸣,后背疼得麻木了。母亲的眼泪滴在我的肩头,手背,我才后知后觉,不知何时父亲丢下了皮带,他呆滞地看着我和母亲,忽然仰起头对着天花板哭出声,腔调怪异,像对着老天爷怒吼发泄,刺耳惊亢。那是我记忆中第一次看见他哭。
我和他的争吵因为姐姐跳楼未遂迎来转机。
姐姐意外高考失利,差点连本科线都没够上。这对于从小优秀的她来说打击太大了,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饭不见人,她变得脾气暴躁,一言不合就扔东西,父母带她去医院检查,最后确诊了中度双相和抑郁症。
大三的时候,她跟舍友有点小摩擦,竟然爬上宿舍顶楼,扬言要跳下去。学校委婉地劝退了她,抗争了十几年,眼看可以逆天改命,最后一无所有地回到那个小乡村,没有人知道她心里有多绝望。
那些曾经夸她有出息的人不见了,提起周红娟,所有人都拿她教育自己的小孩——“上学上傻了,心理素质太差,现在在家啃老,还给她爹妈增加负担。”
我到埝西上大学之后,这么多年,只回过一次家,就是姐姐结婚。
经人介绍她在一家工厂做文员,结识了厂里一个比她大十岁的离异男人,任谁磨破了嘴皮子,她非他不嫁。姐姐的叛逆期来得太晚,所有人都以为她被灌了迷魂汤,我总觉得,她只是在反抗那个逆来顺受的自己。
她这一生少有反抗,唯一一次意识觉醒,怎么可能轻易放弃。父亲没有出席她的婚礼,这一年,姐姐三十岁。
絮絮叨叨写了自己太多的琐事,真是没想到,竟然有一天我会这么坦然地说给别人听。他们是我心里永远不会愈合的伤疤,是我痛苦的根源,我曾经那么的愤世嫉俗,我觉得自己是老天的玩笑,它奚落、嘲讽、摆弄我,而我束手无措。
只有星尧。
星尧是我灰暗的生活里一盏烛光。
我们是高中同学,他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成绩性格家境,无一不是上乘。
我知道自己没有喜欢的资格,父亲怕我和姐姐一样,因为读书不好就落得个寻死觅活的下场,家里再额外照顾一个病人,他暂时松了口,不再提及让我出门打工的事,只能赌。两个女儿,总要有一个能带他光耀门楣,脱离苦海的,此前的投资必不可少。
我那时就下定决心,一定要逃。我不甘心自己的命运被束缚在这里,我一定要去更远的远方。担心父亲随时变卦,而我暂时还离不开他的经济支持,我强迫自己忍气吞声,不再激怒他,拼命地、发奋的读书。
我所在的高中是市重点高中,课业紧张,学习氛围浓厚,从来不缺聪明学生,跟他们一比,我毫无优势。拼尽全力也只能占到中游水平。
有一节晚自习,数学老师发了一套练习卷让全班传阅,尖子生迫不及待围了里三层外三层,我站在外围,使劲垫脚,抻长了脖子怎么看不到。
这时,胳膊肘无意中碰到了身旁的人,那是一个男生,数学课代表。
他看了我一眼,用一种讥讽的口吻对我说:“你看得懂吗还跟着抢?”
上学的时候人人嘴里追求与人为善,就算说坏话,也很少当着对方的面直接挑破,那是我首次直面别人的恶意。纯粹的恶意。
我愣在原地,不知如何回话,我的成绩不如他,气势上自然矮他一头。我默默走回自己的座位,那时林星尧是我的前桌,他是好学生里难得没有架子的人,无论谁找他请教问题,他都是耐心地一视同仁,因此在班级里人缘极好。
我失落地趴在课桌上,眼眶里的泪水直打转,第一次对自己的未来产生了迷茫和怀疑,没有足够的资本,这样下去我要如何逃离。我也很害怕,万一我像姐姐一样呢,高考失败,只能留守在小山村,父亲一定会让我打工还钱,说不定随便给我指个人家让我嫁人生子,我再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重复这可怕的命运……
越想越没底,我捂住眼睛,小声地啜泣。
至今不明白他是怎么发现我在哭的。
林星尧给我递来纸巾,他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用一种只有我们两个能听到的声音,安慰我。
“没事的,没事的。给你纸巾了,先擦擦。”
他不知道我在哭什么,但每次考试出来成绩,总有学生迫于压力和排名,无法抑制地哭泣,他见多了,能猜出七七八八。
我觉得羞愧难当,不想让别人看见我在哭,尤其是他,好像强者对弱者的怜悯之心。我捏紧了拳头,没有抬头,一直等到上课铃打响,才装作被吵醒般起身,余光瞥见他的背影,他这次还是第一,他这样的人好像上帝的宠儿,别人难以企及的是他唾手可得的。
真让人牙痒痒。
高二文理分科以后,我去学了理科,跟林星尧阴差阳错又分到了同一班级。
实验班里高手如云,林星尧不再独占鳌头,有时候看着他大势已去,本该幸灾乐祸的我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比自己考得烂还难受。
我以为他战无不胜,他却早就学会了乐安天命。我揪着可怜的自尊心不放,人家却跳出了填鸭教育的圈套,另寻出路。
他被班头委以重任,参加物理竞赛,作为竞赛生开辟了全新的跑道。
我们高考前夕,他已经被保送到北京一所重本大学了。从结果倒着看,我当时的担忧可真多余,但当时的心情我忘不掉,我是真诚地希望他能逆风翻盘,重回第一,说不清为了什么。
或许是这点惺惺相惜,我们之间相见恨晚,除了交流学业,平时开始说一些有的没的。他也是第一个邀请我去家里做客的人。
他妈妈爸爸是看面相就很慈祥的长辈。为了招待我,准备了满满一大桌子的饭菜,阿姨在饭桌上不断给我夹菜,让我不要局促。叔叔阿姨言谈温和有礼,气氛其乐融融,偶尔林星尧说一些学校里的趣事,大家默契地笑作一团。这里没有争执、责备、压抑、羞辱和无孔不入的悲哀,从他家里出来,林星尧送我出门。
我看着他的侧脸,路灯为他镀上一圈温柔的暖光,压在心里的大石头消失了。如果有人可以这么幸福,光是见证,就让我也感觉幸福。
本来按理来说,林星尧应该在北京念书工作,他的人生志愿里,并没有消防的选项。这就是我接下来想讲的,改变了他人生轨迹的一件事。
(陶也发现,接下来笔迹明显变得模糊,像被水浸泡过,他怀疑周嵘写到这里流了眼泪)
大一的寒假,他和父母出门旅行,那个酒店半夜起火,火势太大了,酒店的应急管理和消防措施不到位,楼层又高,情况紧急,只能打碎玻璃往下扔床单顺着爬下去。
我不知道他们怎么决定的,但是只有他活了下来。他是代替了两个人的希望活下来的。
(这里字迹模糊了大片,陶也只能半猜半认)
他伤好以后,没跟任何人商量,退学了。
那个假期,我找了一份兼职,半工半读,忙得没有空跟谁联系。直到开学时,才从我们的共友那里,得知林星尧已经当兵入伍了。
我只感觉悲痛的说不出话,浑身无力,胃里有东西上涌,那一整天我没有吃东西,可还是好想呕,呕吐,吐不出来东西,最后只能吐胆汁。我扶着马桶两端,眼泪鼻涕一齐淌,狼狈不堪。
我还能逃到哪里,哪里都被命运找到。
我开始频繁做噩梦,或者整宿整宿睡不着。有时候眯上一会儿,会突然惊醒,恍惚:一瞬间天光大亮,我和他原来做了个噩梦啊。
跟星尧重逢以后,对于当年的事,他很少提及。他从前是天真烂漫的少年,现在是寡言沧桑的青年,即便他不说,我知道他不甘心这么过一辈子。
他曾经说,这条命是火海里抢救出来的,终有一天要还回去。
劝阻的话到了嗓子眼,看见他眼里不易察觉的悲伤,还是咽下了去。
我无权插手任何人的人生,人各有命。可是,把火场当道场,用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的林星尧真是世界上最笨的大笨蛋啊。
我不责怪谁,我也不希望有人因为我的选择而责怪我。人各有命。我已经向单位请辞,把能做的一切都做完了,结束前,把这些事情交代一下,算给我、也给陶记者你一个说法。
星尧和我商量过,我们的财产全部自愿捐赠通城人民政府教育部,不知道会不会接受,如若不能,请帮忙联系慈善机构捐赠埝西市消防救援队,钱款不多,权当一份心意吧。
另外,虽然跟父母不再往来,但这些年我会定时在卡里积攒一笔养老金,今年总算攒够了本钱,拜托分四次打到这个卡号上,一次转过多担心姐姐会起疑。
银行卡号及密码随信附上。
拜托了你这么多,不知道该如何回报,唯有一句谢谢,谢谢你,陶记者。人生行至半途,才发现朝向和出发并不是最重要的,懂得自己为什么出发,又何以停下,永远更重要。
我从前一直被推着走,如今终于可以自由地选择停下脚步。这是一种幸运。祝福你的人生平安、康顺。
2022年10月4日
周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