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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滴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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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昭宁!”
众人扭过头,一齐看向背后那个嗓音险些撕破的男人。
陆晏听的脸色乌压压地发着黑,每一寸肌肉都明显地紧绷着,浑身的怒气藏也藏不住。
陆昭宁挑了挑眉,漠然瞥过他的眼睛:“与你何干?”
陆晏听深深吸入一口气,他感到自己的肺腑在颤抖着,胸腔的肌肉一齐跳动,一阵一阵地将里边的空气挤上来,挤得他险些说不出话来。
“阿宁,没必要走到这一步……”他努力使自己的嗓音平稳下来,但那微妙的波动还是清晰地传到陆昭宁的耳中。
“我看是很有必要呢,”陆昭宁噙着一抹冷笑,扫过陆吾山反复握紧又松开的拳头,“来吧,侯爷。”
其实陆吾山对她没什么不好的,他像所有的中年男人一样,尽心尽力地扮演着一个疼爱女儿的好父亲,从不苛责。但他在她记忆中出现的时间少得可怜,从小到大加起来 ,可能也不过一年,像是一个熟悉的陌生人。
她曾经对他也有过期待,在他哄她抱她,给她送小探花过来的时候。但他显然更在意自己的尊严,更在意旁人的闲言。
“别胡闹了!”陆吾山背着手,转过身去。他的眼睛盯着墙上那副淡得快要褪色的山水图,不知能看出些什么。
“这算什么胡闹?”陆昭宁朝云黛招了招手,示意人出去端清水来,“今日把该验的都验清楚,姨娘那两个,还有……陛下的这个,省得日后再折腾。”
陆吾山猛然转过身来,他一整张脸都气得发青,估计战场上也没人这么羞辱过他,上下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取代他咽在喉咙里的声音的,是一道出鞘的铿锵剑声。
陆晏听不知何时拔出了腰间佩剑,闪亮的银光朝向屋里,反射出一双睫毛颤抖的眼——那锋利的剑刃距离云黛的脖颈,仅仅半寸。
陆昭宁冷笑一声,抬起脚,一步一步走过去,她隔开云黛,一只修长的手指按上剑面,轻轻往外拨了拨。
血珠落在上边,鲜红的一点朱砂,慢慢晕染开。
陆晏听抬起眼,对上她那对水葡萄似的眼珠。那双眼珠似乎笑了笑,但却没弯,带着股冷意。
他持剑的手腕一动不动。
“王爷还真是多管闲事,既如此,我便只能亲自去取水了。”
陆晏听紧紧抿着唇,不敢眨眼。他看着眼前那段水白的、荡漾着几丝细汗珠的脖颈一寸一寸地接近,紧紧贴上锋利的剑刃。
他垂下手腕。
“陆昭宁,你是圣上亲封的武安郡主,没有人可以强迫你做任何事,况且,还有我——”
“我不需要你。”
她径直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井水很清,明晃晃地映出一张鹅蛋脸,紧接着,波浪荡漾起来,将所有画面划成碎片。
陆昭宁舀上一碗水。不知为何,她又盯着水中的倒影,看了一会儿。
她的长相随了姜鸾琴,微微锋利的柳眉,长圆的眼,高挺的鼻梁……至少在今日之前,她从未怀疑过自己的身份。
但现在,对于即将验下的这滴血,她没有把握。
可她已经很累了。
父亲怀疑她的身份,母亲忽视她的伤处,姨娘试图用她来掀起后宅风浪,自己信赖多年的兄长是伤自己最深之人。
如果是,就断了吧,反正她也没有什么好留恋的了。
她端着盛满清水的瓷碗,一步一步走回流西园。
所有人都在等着了,他们都看着她,眼神中饱含着诡异的哀悯。
陆昭宁低下头,看见了大堂中间的一个木盆。
木盆旁是层层叠叠染血的布巾,花瓣似的绕着中心的蕊——一个没了呼吸的婴儿。
这才是真正的三公子。
“都是姚姨娘让我干的,我只是想把真正的小公子换出去,谁想到他憋死了啊……”
“混账!”
陆吾山一把扫过桌上的茶盏,扔到不知何时跪在一旁的姚露脸上。温热的茶水浇到她脸上,霎时红了一片。瓷盏碎裂,溅起的碎片弹到她脸上,又落下了几道更深的红痕。
她原本涣散的眼神却因疼痛又聚焦起来,整个人匍匐着,从一地锋利的碎片上膝行而过,仿佛失去了所有的痛觉。
“侯爷,侯爷!”她嚎啕着,双手抱住陆吾山的腿,却被他一脚蹬开。她又抱上去,一次一次,反反复复。
“妾身这都是为了帮您,对,为了帮您!”她再一次缠上去,“妾身听见了,大公子和夫人说呢,说她,她不是——”
她抬起手指,眼神慌张地搜寻着。
“铿!”
长剑出鞘,剑刃瞬间抹上了姚露的脖颈。她尖叫一声往后躲,却又被剑尖迅速追了上来。
陆吾山伸出大掌,握上剑尖,猛然一拉,陆晏听手腕一扭,剑身从那粗糙的手心旋开,留下一道不浅的划痕。
鲜血落了几滴,在桌上形成一个小小的血湖。陆吾山抹了抹衣裳,看向他:“你究竟在怕什么?”
陆晏听没有回答,他紧紧握着剑,手臂的青筋都要暴起,再一次追上去。
陆吾山起身,同样拔出佩剑,挡住他。
“陆侯爷,我乃皇子——”
“拿身份压人,这就是陛下教你的本事?”
他用力向前推着手中的剑,陆晏听被他抵得后退两步,立马撤回剑,纵身一跃,绕过陆吾山,朝姚露奔去。
陆昭宁将半碗清水平稳地放在桌案上。
“我知道了。”
陆晏听的剑尖一顿。
一滴血珠落入清水之中,晃晃悠悠。
她不紧不慢地摸上陆吾山遗留的血湖,朝碗中滴入另一颗不属于她的鲜血。
漂漂荡荡。
它们散开了。
方才鸡飞狗跳的画面瞬间都静止了。
姚姨娘看着她,鲜红的嘴唇张大,发出无声的大笑;陆明钰双手紧紧捂住嘴,震惊又无措地盯着血丝漂荡的瓷碗;陆吾山的眼球青筋凸起,手中的剑柄都险些捏碎;陆晏听望着她,如玉的面庞满是裂痕。
“阿宁……”
姜鸾琴终于走了出来。她几乎整个人都倚在留英身上,虚弱的脸颊毫无血色,一双凹陷的眼球空洞地望着她。
“原来你们都知道了。”
她的目光从姜鸾琴扫向姚露,最后落到陆晏听的身上。她想在嘴角挂起一丝笑,想说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唇角却僵硬得像是淋上了一层大雪,一动不动地凝固着。
没有人回应,所有人都在看着她,带着各种各样的眼光。
“好了,这下,我是真该走了。”
她抬起鞋底,无知无觉地踩上了一大片碎瓷,有些瓷片戳穿了她的鞋子,可是她毫无反应,只是挺直了身子,往前走。
她走过姚露身边,姚露狞笑着看着她,但眼角却不断地流泪;她走过陆明钰身旁,陆明钰伸出手去留她的衣角;她走过陆吾山身侧,他毫无反应,仍然看着那盛着血水的瓷碗;她看着门前的姜鸾琴,她只是愣愣地望着她,完全失去了以往的精明气势。
她其实不该这样,她应该哭,应该闹,应该去质问所有人,最好像以往一样,抽出长鞭把所有不顺眼的都抽一遍——因为错的从来不是她,她什么都不知道,她被瞒得彻彻底底。
可现在,她只能像一只被蛛网粘断翅膀的蝶,跌跌撞撞地朝外飞,马上要被狂风摧残,消散而尽。
原来自己十几年的关系都是虚无。
一条手臂猛然攥住她的手腕,似乎把她拉回了一步。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跨过门槛,外边的空气猛然灌入胸腔,松动了几分面上的寒冰。
她想起什么,扭过头,强撑起笑。
“侯夫人,我的左眼珠是什么颜色?”
姜鸾琴没有说话。
“是绿色吗?”
屋内鸦雀无声。
“它是怎么没的?”
姜鸾琴的手开始颤抖。
“我知道了。”
她祥和地点点头,面上的笑像是庙里的菩萨佛祖,弧度弯弯,标准非常。
她扭回头,眼睛盯着脚尖,继续往前走。腕上的手掌没有松开,但也并未阻拦她离开这个地方。
一步,两步,三步。
脚下的石粒开始绕着她旋转,清风也围成一个漩涡。她的脑袋忽然被挂上一颗铁锤,一瞬间,拽着她栽了下去。
一双宽大的手臂接住了她。
*
新来的母亲生了个妹妹。
“我能去瞧瞧妹妹吗?”
“这可不行,”大丫鬟笑着说,“妹妹早产,身子弱,不好见风。”
“我可以从门缝里溜进去。”
“公子别着急,再等些日子就好了。”
他很听话,日日夜夜盼着见这个新妹妹。新来的母亲对他很好,不像姚姨娘,看他的眼神总带着一股奇怪的感觉,因此他往明钰妹妹那儿去的少。
那日,他买到了一只很漂亮的红皮虎头鼓。他想着去给母亲,让母亲把鼓带给新妹妹玩,可到流西园时,平日紧闭的房门却是开着的。
一个三四岁的小丫头跑了出来,陆晏听问她母亲在哪儿,她似乎还不会说话,只是指了指里边。
门开着……那妹妹是能见风了吧?他捏着拨浪鼓,怕扰了母亲休息,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
卧房里安置着一张小小的摇床,里边的褥子花团锦簇,都是喜气洋洋的红色。他看得新鲜,凑了上去,瞧见一张肉乎乎的脸蛋。
脸蛋的主人似乎知道有人来了,睁开眼,嘻嘻笑出了声。
“哇!”
好漂亮的绿眼睛。
他看出了神,妹妹却不依他,伸手来抓那漂亮的拨浪鼓。
“哐啷!”
他一时没拿稳,拨浪鼓掉了下去。
看来妹妹很喜欢。他很高兴,弯下身去把虎头鼓拾起来。
等我给你摇出鼓声来,你肯定更喜欢。
然后他站起来,眼角溅上几滴发烫的血。
一根银簪刺入那颗漂亮的绿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