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您还记得有个女儿吗？》棋宸

1、童年记忆

　　雨下得很大。

　　许小诺站在派出所门口，紧紧攥着外婆给她收拾的小书包带子。雨水顺着屋檐滴落，在她脚边汇成小小的水洼。她穿着那条最喜欢的蓝色连衣裙，裙摆已经被雨水打湿，贴在腿上，凉凉的。

　　"小诺，过来。"派出所的李警官蹲下身，朝她招手。

　　小诺没有动。她八岁了，知道妈妈不会再回来了。那天晚上，妈妈躺在床上，脸色像纸一样白，呼吸越来越慢，最后完全停止了。外婆说妈妈去了天堂，但小诺知道，天堂很远，妈妈不会再抱着她讲故事了。

　　"这孩子从出事到现在，一句话都没说过。"外婆抹着眼泪对李警官说，"她妈妈走得突然，我年纪大了，带不了她。只能联系她爸爸了。"

　　小诺听到"爸爸"这个词，睫毛轻轻颤了一下。她只在妈妈的老照片里见过爸爸，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站在妈妈旁边，表情严肃。妈妈说过，爸爸在很远的大城市里做"建筑师"，画很漂亮的房子。

　　"许先生已经在路上了，应该快到了。"李警官看了看手表。

　　一辆黑色轿车缓缓停在派出所门口。车门打开，一把黑伞"啪"地撑开。伞下走出一个男人，穿着笔挺的西装，皮鞋在雨水中闪闪发亮。

　　小诺屏住了呼吸。那个男人比照片上老了一些，眼角有了细纹，但依然挺拔。他快步走来，雨水打在他的裤脚上，但他似乎毫不在意。

　　"我是许志远。"他对李警官说，声音低沉，"来接我女儿。"

　　这是小诺第一次听到爸爸的声音。不像妈妈那样温柔，也不像外婆那样慈祥，而是像冬天里的北风，又冷又硬。

　　许志远蹲下身，与小诺平视。他的眼睛是深褐色的，像两颗冰冷的玻璃珠。"许小诺？"他叫她的全名，像是在确认一份文件。

　　小诺点点头，突然感到一阵委屈。妈妈从来不会叫她"许小诺"，妈妈总是叫她"宝贝"或者"小诺诺"。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她咬着嘴唇不让它们掉下来。

　　"跟我回家吧。"许志远站起身，语气平淡得仿佛在谈论天气。

　　外婆把小诺的小手放到许志远的大手里。那只手很温暖，但僵硬得像块木头，似乎不知道该如何握住一个孩子的手。

　　"要听爸爸的话，"外婆红着眼睛说，"外婆会想你的。"

　　小诺终于忍不住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掉下来。她扑进外婆怀里，闻着外婆身上熟悉的肥皂香味。"我不要走...我要妈妈...我要外婆..."

　　许志远站在一旁，表情复杂。他伸手想拍拍女儿的背，却在半空中停住了，最后只是尴尬地收回了手。

　　"孩子还小，一下子失去妈妈，又突然见到陌生的爸爸..."李警官小声对许志远说，"需要时间适应。"

　　许志远点点头，沉默地等着小诺哭完。

　　雨停了，太阳从云层后面露出脸来。小诺抽泣着放开外婆，被许志远牵着手走向那辆黑色轿车。她回头望了一眼，外婆站在派出所门口，身影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转弯处。

　　车内弥漫着皮革和淡淡的香水味。小诺坐在后座，紧紧抱着自己的小书包。许志远从后视镜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

　　"你...你真的是我爸爸吗？"小诺终于鼓起勇气问道，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许志远的手指在方向盘上收紧了一下。"是的。"他简短地回答。

　　"妈妈说...你工作很忙。"小诺努力回忆着妈妈说过的话，"她说你画很漂亮的房子。"

　　"我是建筑师。"许志远说，语气稍微柔和了一些，"设计建筑物的。"

　　小诺点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车内又陷入了沉默。

　　车子驶入城市中心，高楼大厦像巨人一样矗立在两旁。小诺把脸贴在车窗上，眼睛睁得大大的。她从小和妈妈、外婆住在小镇上，从未见过这么多高楼和车辆。

　　"这是哪里？"她忍不住问。

　　"S市。"许志远回答，"我们住在这里。"

　　"我们？"小诺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词，"还有别人吗？"

　　许志远的表情僵了一下。"没有，就我们两个。"

　　小诺想问妈妈为什么不和他们一起住，但直觉告诉她现在不是问这个问题的时候。

　　车子驶入一个高档小区，停在一栋漂亮的公寓楼下。许志远带着小诺乘电梯上到18楼，打开了一扇深棕色的门。

　　"这是你的家。"他说。

　　小诺站在门口，不敢进去。这个"家"太干净、太整齐了，像杂志上的图片一样。米色的沙发，玻璃茶几，墙上挂着几幅抽象画，一切都井井有条，没有一丝生活气息。

　　"进来吧。"许志远说，声音里有一丝疲惫。

　　小诺小心翼翼地走进去，生怕弄脏了光亮的地板。她站在客厅中央，不知所措。

　　"你的房间在这边。"许志远领着她穿过走廊，推开一扇门。

　　这是一个朝南的小房间，阳光透过白色纱帘洒进来。一张单人床，一个书桌，一个衣柜，都是崭新的。墙上贴着淡蓝色的壁纸，上面有小小的星星图案。

　　"喜欢吗？"许志远问，"昨天刚布置好的。"

　　小诺点点头，虽然她觉得这个房间太"大人"了，不像她在小镇上的房间，墙上贴满了她的画，床上堆满了毛绒玩具。

　　"洗手间在走廊尽头，换洗衣服在衣柜里。"许志远像在交代工作事项一样说着，"饿了的话，冰箱里有食物，可以叫外卖，或者..."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似乎意识到自己不知道该如何照顾一个八岁的孩子。

　　"我...我可以自己照顾自己。"小诺小声说，"妈妈生病的时候，我经常自己做饭。"

　　许志远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像是被刺痛了。"不用，我会...想办法。"他看了看手表，"今天下午我还有个会议，保姆六点会来做饭。你先休息吧。"

　　说完，他转身离开了房间，轻轻带上了门。

　　小诺站在原地，听着父亲的脚步声远去，然后是关门的声音。她慢慢走到床边坐下，床垫很软，但她感觉不到舒适。窗外是繁华的城市景象，车水马龙，人来人往，但这一切都那么陌生。

　　她从书包里掏出唯一带来的相册，翻开第一页。照片上是妈妈抱着刚出生的她，笑得那么开心。小诺用手指轻轻抚过妈妈的脸，眼泪再次涌了出来。

　　"妈妈..."她把相册抱在胸前，蜷缩在床上，"我想回家..."

　　不知哭了多久，小诺迷迷糊糊睡着了。等她醒来时，天已经黑了，房间里只亮着一盏小夜灯。她听到外面有说话的声音，小心翼翼地打开门，看到一个陌生的女人在厨房里忙碌。

　　"哎呀，小公主醒啦？"女人看到她，笑着走过来，"我是王阿姨，你爸爸请我来照顾你的。饿了吧？饭马上就好。"

　　小诺点点头，环顾四周。"我爸爸呢？"

　　"许先生打电话说今晚要加班，让你先吃。"王阿姨端出一盘炒饭和一碗汤，"来，趁热吃。"

　　小诺安静地吃完饭，洗了澡，又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她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听着城市的喧嚣透过窗户传来。这里的一切都那么陌生，连空气的味道都不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门开的声音，然后是轻轻的脚步声。有人停在她的房门外，似乎在犹豫要不要进来。小诺屏住呼吸，假装睡着了。

　　门被轻轻推开，一束光线从走廊照进来。许志远站在门口，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然后走近床边。小诺能闻到他身上的古龙水味和淡淡的烟草气息。

　　许志远轻轻拉过被子，盖好她露在外面的小脚丫。他的手在空中停顿了一下，似乎想摸摸她的头发，但最终还是收了回去。

　　"晚安，小诺。"他低声说，声音里有一丝小诺从未听过的柔软。

　　门再次轻轻关上，脚步声渐渐远去。小诺在黑暗中睁开眼睛，一颗泪珠滑落到枕头上。

　　第二天早上，小诺被敲门声惊醒。

　　"小诺，起床了。"许志远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早餐准备好了。"

　　小诺揉揉眼睛，看了看床头的闹钟——七点半。她迅速穿好衣服，洗漱完毕，来到餐厅。许志远已经坐在那里，面前放着一杯咖啡和一份报纸。桌上摆着煎蛋、面包和牛奶。

　　"早上好。"小诺小声说。

　　"早。"许志远头也不抬地回答，"吃完早饭我送你去学校。"

　　"学校？"小诺惊讶地睁大眼睛。

　　"已经给你办好了转学手续。"许志远终于放下报纸，"就在小区附近，走路十分钟。"

　　小诺低下头，慢慢吃着煎蛋。她还没来得及适应新家，就要面对新学校了。

　　早餐后，许志远亲自送她去学校。路上，他简短地介绍了学校的情况，然后就不说话了。小诺紧紧跟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那么高大，那么遥远。

　　到了学校门口，许志远蹲下身，笨拙地帮她整理了一下衣领。"放学后王阿姨会来接你。"他说，"我...我晚上可能又要加班。"

　　小诺点点头，心里涌起一阵失落。她看着父亲转身离去的背影，突然喊道："爸爸！"

　　许志远停下脚步，回过头，脸上闪过一丝惊讶。这是小诺第一次叫他"爸爸"。

　　"晚上...你能早点回家吗？"小诺鼓起勇气问。

　　许志远的表情变得复杂。他犹豫了一下，说："我尽量。"然后快步离开了。

　　小诺站在学校门口，看着父亲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眼泪再次模糊了视线。

　　班主任李老师是个和蔼的中年女性，她热情地欢迎小诺，向全班同学介绍了她。小诺被安排坐在一个叫林小雨的女孩旁边。

　　"你爸爸好帅啊！"课间时，林小雨凑过来小声说，"不过看起来好严肃。"

　　小诺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笑了笑。她不知道如何向新同学解释，那个"好帅"的男人其实对她来说还是个陌生人。

　　放学后，王阿姨果然等在校门口。回到家，小诺发现餐桌上放着一个精美的盒子，上面系着丝带。

　　"这是许先生让人送来的。"王阿姨说，"给你的。"

　　小诺打开盒子，里面是一个漂亮的洋娃娃，金发碧眼，穿着粉色的蓬蓬裙。盒子里还有一张卡片，上面写着："给小诺。——爸爸"

　　小诺抱起洋娃娃，心里却没有想象中的高兴。她宁愿要一个真正的拥抱，而不是这个冰冷的礼物。

　　晚上九点，许志远终于回来了。小诺正坐在沙发上看动画片，听到开门声，立刻转过头。

　　"还没睡？"许志远脱下西装外套，松了松领带。

　　"我在等你。"小诺说。

　　许志远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娃娃喜欢吗？"

　　"喜欢。"小诺回答，虽然她从来不喜欢玩洋娃娃，"谢谢爸爸。"

　　许志远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揉了揉太阳穴。"我去洗澡了，你早点睡。"

　　小诺看着父亲走进浴室，关上门。她轻轻叹了口气，关掉电视，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接下来的日子就这样过去了。许志远总是很忙，早出晚归，有时甚至几天不见人影。小诺由王阿姨照顾，上学、放学、做作业、睡觉。父女俩的交流仅限于几句简单的问候和必要的生活安排。

　　直到那个雨夜。

　　小诺被雷声惊醒，一道闪电照亮了整个房间。她从小就怕打雷，以前每次雷雨天，妈妈都会抱着她，轻声唱歌给她听。现在，她只能蜷缩在被子里，瑟瑟发抖。

　　又一声震耳欲聋的雷声，小诺终于忍不住了。她跳下床，光着脚跑到许志远的卧室门前，犹豫地举起小手，轻轻敲门。没有回应。

　　她又敲了敲，这次用力一些。"爸爸..."她小声呼唤。

　　门突然开了，许志远站在门口，睡眼惺忪。"怎么了？"

　　一道闪电划过，小诺吓得跳起来，扑进许志远怀里。"我害怕..."她抽泣着说。

　　许志远僵住了，双臂悬在空中，不知该如何回应这个突如其来的拥抱。小诺能感觉到他的心跳得很快。

　　雷声再次响起，小诺抱得更紧了。"妈妈以前都会抱着我..."她哭着说。

　　许志远深吸一口气，慢慢放下手臂，轻轻环住女儿颤抖的小身体。"别怕..."他笨拙地拍着小诺的背，"只是打雷而已。"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弯腰把小诺抱起来，回到床上。"睡这里吧。"他说，声音有些不自然。

　　小诺蜷缩在父亲身边，闻着他身上淡淡的须后水味道。许志远僵硬地平躺着，一动不动，像是怕碰到她。

　　又一道闪电照亮房间，小诺下意识地抓住父亲的手。那只大手温暖而粗糙，她感到许志远的手指轻轻回握了一下。

　　"爸爸..."小诺在黑暗中轻声说，"你能给我讲个故事吗？妈妈以前经常讲的。"

　　许志远沉默了很久，久到小诺以为他睡着了。然后，他轻轻叹了口气，开始讲一个关于建筑师建造城堡的故事。他的声音低沉而生硬，完全没有妈妈讲故事时的生动，但小诺却觉得无比安心。

　　故事讲到一半，许志远停了下来。"睡着了？"他轻声问。

　　小诺没有回答，假装已经睡着。她感觉到父亲小心翼翼地给她掖好被子，然后轻轻吻了一下她的额头。

　　这个意外的吻让小诺的心跳漏了一拍。她偷偷睁开眼睛一条缝，看到许志远正凝视着她，眼神中流露出她从未见过的温柔和悲伤。

　　"对不起，小诺..."她听到父亲低声说，声音里充满了痛苦，"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一个父亲..."

　　一滴温热的液体落在小诺脸上，她惊讶地意识到，那是父亲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