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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起吃第二颗小奶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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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的洛祺根本没把谢逸琮的这句话放在心上。
直到弟弟六个月大的某一天,奶奶从乡下来家里看孩子,那天洛祺也是下午放学回家,不过比往常提前了一小时。
转动钥匙时,隐约听见客厅里传来久违的笑声——不是电视的声音,是不常来家里的奶奶。
她握住门把手,正要推开,里面飘出的对话让她的动作僵住了。
“妈,您喝茶。”是妈妈的声音,带着洛祺许久未闻的轻快,“小宝刚睡下,可乖了。”
“我就说小宝比洛祺那丫头好带吧,那丫头出生第一个月,你们俩夫妻那一个月就没睡过一个整觉。”
“乖什么乖,哭起来屋顶都要掀掉。”爸爸笑着接话,但那笑声里有一种洛祺不熟悉的、软绵绵的骄傲。
洛祺父亲因为职业原因,平时经常要在审讯室里审犯人,总是看着很严肃,跟她说话也是一板一眼的,今天是她头一回听见洛鸣峰这么柔和的语调。
接着又是奶奶标志性的、略带沙哑的乡音:“哭得好!这小子嗓门亮,将来一定有出息。哪像洛祺那个小丫头片子,小时候哭起来都跟猫叫似的,听着就小家子气。”
空气安静了一瞬。
洛祺屏住呼吸,手指抠紧了书包带。奶奶向来如此重男轻女,她从不在意。以前弟弟没出生,逢年过节,大家去乡下奶奶家聚餐,奶奶的目光和赞美总是给予家里的男丁,对于洛祺这种孙女或外孙女一类的女孩子永远不屑一顾,红包也比给小辈里男孩子的红包少一半。
接着,洛祺听见妈妈轻轻地、几乎像叹息一样说:“也是……洛祺小时候,是太安静了。还是小宝活泼,招人疼。”
门外的洛祺像被细针扎了一下。招人疼?妈妈以前明明总搂着她,说她是最贴心的小棉袄。
难道真的像谢逸琮说的,只要家里有了新成员,大的那个一定会失宠,只是时间问题。
就像小孩子有了新玩具就会对旧玩具厌倦。
这时爸爸说话了:“女儿也好,儿子也罢,都是我们的孩子,我对他们姐弟一视同仁,不能光疼儿子,不疼女儿。”
“疼归疼,你们心里得有杆秤。”奶奶的声音压低了,却更清晰,像钝刀子割过来,“洛祺那丫头再好,早晚都是别人家的儿媳妇。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小宝才是根,是给你们养老送终、传宗接代的。这家里的东西,还有心思,得多往小宝身上放放。别犯糊涂,在那丫头身上白费太多,得不偿失。”
“妈,看您说的,洛祺也是我们的孩子……”爸爸开口,语气却虚弱得像辩解。
“我知道!”奶奶打断他,“但得分主次,就说你们家那间向阳的大卧室,现在给那丫头住着吧?等小宝大点,总得换过来。男孩子多晒晒太阳,骨头硬实,将来长得高大,一个丫头片子,住这么大的房间干什么,凑合点就行了。”
更长的沉默。
洛祺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沉进冰冷的水里。那房间是她考上重点高中时,爸妈一起给她布置的礼物。
爸爸当时摸着她的头说:“我闺女值得最好的。”
然后,她听到了爸爸的声音,缓慢地,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妥协:“……这事,等小宝上小学再说吧。现在急什么,家里还有一间书房,可以先给小宝住。”
不是断然拒绝。
不是“洛祺的房间永远是她自己的”。
而是“等小宝上小学再说”。
一个延迟的判决。
“还有钱,”奶奶的攻势继续,带着谋划已久的精明,“你们一个当警察赚那么点死工资,一个全职主妇,零收入,现在那点积蓄,以后供两个孩子读书,再加上小宝大了还要买房娶媳妇,够呛。我丑话说在前头,闺女嘛,读到大学尽够了,找个稳当工作,早早嫁人就是福气。钱,得多给小宝留着,以后买房、创业,娶老婆的彩礼五金,哪样不是吞金兽?你们现在就得盘算起来。”
这一次,妈妈接话很快,快得让洛祺心寒:“妈,这我们懂。其实……我们也没想那么远。就是最近看小宝一天一个样,买好点的奶粉、玩具,以后早教、学区房……不知不觉就想多了。洛祺是个省心的,我们也……”
“她也大了,都十六了,该懂事了。”奶奶下了结论,“以后家里事多,让她多帮着搭把手,带弟弟、做家务,也是应该的。姑娘家勤快点,将来出嫁,婆家才喜欢。”
“嗯,洛祺是挺懂事的。”妈妈轻声附和,像在说服自己,“昨天还帮我收了晾在阳台上的衣服……以后,是得多锻炼锻炼她。”
“这就对了!”奶奶满意了,“丫头嘛,能干、孝顺、知道顾家,就是最大的出息。别的,就别强求,总归记住一句话,小宝才是你们这个家的希望。”
对话自然飘向了晚饭吃什么,小宝的尿布哪个牌子好,最近哪款奶粉又暴雷了。
那些尖锐的、冰冷的话语,似乎就这样被日常的烟火气轻轻盖过去了,仿佛从未说起过。
但洛祺知道,它们存在过。一字一句,像淬了冰的钉子,钉在了她曾经以为坚不可摧的世界壁垒上。
她握着钥匙的手冷得发麻,钥匙咯着她的掌心都压出了印子。
那个说“我们家就一个宝贝女儿”的爸爸,那个说“妈妈永远最爱洛祺”的妈妈,他们的声音还在耳边,却和门内那些陌生的话语扭曲地重叠在一起。
原来,“平等”这么脆弱。原来,有些东西不用夺走,只需轻轻一个“以后”,一个“再说”,就摇摇欲坠。原来,她在这个家的位置,从“唯一”变成“其中之一”之后,还可以继续滑向一个更模糊、更轻飘飘的角落——“女儿嘛”。
客厅里传来小宝睡醒的哼唧声,父母和奶奶的脚步声立刻纷乱而急切地朝婴儿房涌去,夹杂着温柔的哄逗。
那热闹属于他们,属于那个新生的、带来“根”和“未来”的弟弟。
洛祺悄无声息地退后一步,没有开门进屋。
她站在昏暗的楼道里,第一次觉得,回这个家的路,这么长,这么冷。那个无条件爱她、属于她的小小王国,在她十六岁的这个傍晚,无声地塌陷了一角。而她知道,有些东西,再也回不去了。
她抬起头,没让眼泪涌出眼眶。心里某个地方,有些温柔的东西冻硬了,碎了,却又在碎碴里,生出一种尖锐的、清醒的冷光。原来长大,有时候只需要门内门外,一分钟的距离。
可是眼泪还是像断了线的风筝,根本控制不住。
洛祺偷偷哭了一会,漫无目的地在小区大院里走,她现在非常不想回到那个家。
走到一处儿童设施前停下了脚步。
她坐到小时候经常和谢逸琮一起玩的其中一个秋千上。
秋千随着她的动作慢慢晃悠起来。
有人拍了下她的肩膀。
“你怎么一个人坐这里。”谢逸琮从她身后绕到她前面。
洛祺仍旧低着头。
她的反应很反常,谢逸琮半蹲下来看她,发现她的眼睛红红的。
“这么大人了还哭鼻子。”
“要你管。”洛祺偏过头去。
谢逸琮手里还抱着个篮球,他把篮球扔到一边,坐到了她旁边的另一个秋千上。
“是因为你弟吧。”
洛祺都要怀疑谢逸琮是不是有读心术。
“不说就是默认了,我早说了吧,你还不信,你爸妈以后只会越来越偏爱你弟。”
“这个社会本质还是男女不平等的是吗?”洛祺看向他。
“当然不是啊,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洛祺把刚才听到的一切告诉了谢逸琮。
“既然你奶奶和你爸妈有他们自己的想法,你也不可能改变他们,只有让自己变得优秀独立,不需要依附任何人活着,他们就左右不了你了,比如你现在就可以申请住校,我们学校宿舍都没人住,走读的学生太多了,这就是你可以做的,脱离家庭掌控的第一步。”
“那第二步呢?”
“经济独立,我听说我们班同学就有很多在外面做兼职,或者在网上接单做生意,他们就不需要向父母伸手要钱。”
“听起来确实很酷。”
“所以你不想在家里待的委屈,就尽早自我独立。”
“嗯,我会努力的,谢谢你跟我说这么多。”
“喏,请你吃糖。”
谢逸琮从上衣口袋摸出一颗大白兔奶糖递给她。
“又是大白兔啊,你就不会换一换。”
“不想换,我还记得这个糖一开始还是你给我的,承载着我们童年的回忆,为什么要换。”
五岁那年,洛祺第一次在家属大院见到谢逸琮,他被一群小孩子欺负,还被抢了玩具,弱小的他哭的特别无助。
她挣脱开妈妈牵着自己的手,朝谢逸琮跑过去,奶声奶气地和他说:“你不要哭了,我请你吃糖。”
谢逸琮打了个哭嗝,小身子一抽一抽的,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看着面前这个陌生的小女孩。
洛祺拿出自己珍藏了很久都舍不得吃掉的最后一颗大白兔奶糖。
“给你噢,不要哭了,以后我们一起玩,我来保护你。”
今天的洛祺从谢逸琮手里再次接过糖,拆开外包装,就像他们小时候一起吃的第一颗小奶糖,一模一样的味道。
那段远去的童年记忆又回来了,是专属于她和小竹马的独家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