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觅》鱼紫

132、泛黄

　　月光从小冯的头顶上照下来，这附近黑漆漆的，只能勉强辨认一些人走过的痕迹。
　　她借着月光看到周围的路，小心翼翼地不让自己踩到那些瓶瓶罐罐或者是呕吐物上。
　　因为此处是会所的后门，一条小巷歪歪扭扭的不知通向何处。
　　但应该是通向大路的，而且要不是为了避人耳目…小冯怎么会选择如此偏僻的地方。
　　夜风吹过她的面庞，把体内的沉寂许久的酒精再次勾起来，于血液之中沸腾着、奔涌着。
　　小冯走着走着突然停下，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唔……！”辛辣苦涩的酒和胃液融成一体，顺着食道爬上来，但又被她强行忍了回去。
　　“呼…嘶……哈啊……”小冯低着头，扶着膝盖靠墙站下，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她不讨厌喝酒，但也不喜欢喝酒。喝酒不过是为了应酬…行动也只不过是为了达到目的……
　　小冯已经出来有一些时间了，至少手机上显示的确实如此。但是酒劲却没有过去多少，一直感觉头晕得厉害，呼吸之中都带着浓烈的酒臭味。
　　“太难受了，我回去一定要…好好地歇一下，再也不想喝酒了……”小冯抬起手，在额头上蹭了蹭，又滑向了自己的鬓角，手上感觉黏腻发凉，“在出汗，应该过一会儿就好了。”
　　小冯抬起手，对着月光看着手影，“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说这句话，单纯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了。
　　路还是要继续走的，她拔起沉甸甸的双腿，继续一步一顿地朝前走，直到能隐隐约约看到一个发黄的光点。
　　胃里依旧是难受的灼烧感，辛辣的感觉突破甜蜜的包裹，肆意攻击着她。如果不是酒里加了冰，她也不会喝下去那么多的酒。
　　她抱着自己的衣服，沿着路边走，路灯将她的影子拉长、缩短、再次拉长。
　　小冯看着自己的影子，发现它们叠在了一起，又会在她迈出下一步的时候分开。
　　她眯起眼睛仔细看着，“一个，两个，三个……”影子从矮小变得高大，又从高大逐渐消失，“我要先…先歇一下……”她找了个还算干净的路灯杆，倚靠着歇息，也摘下了令自己眼睛痛的眼镜。
　　眼前的世界开始变得模糊起来，暗黄色的光覆盖了她的视线。小冯神情有些恍惚，感觉这种场景在之前也见过，黏腻的汗液，昏昏沉沉的脑子，还有照在脸上刺眼的光。
　　那是几年前的一天。
　　灼热刺目的阳光下，行人匆匆地从路旁走过。无人会停下半分，更没有人会在意路旁是不是还有同样为了生活拼命的人。
　　一个绒毛有些掉色的黄色吉祥物站在街边挥着手，而它的另一只手上捏着厚厚一沓子传单。
　　“呼……呼……”闷热的天气让玩偶服内的女生喘不过气，双腿站立在原地不愿挪动地方，只剩下挥着传单的手还在摆动。
　　她低头向下看去，洗得发白的半截袖早已裹在了身上，汗水不仅打湿了她的头发，也沾满了她的背部，“还有半天……”她再次抬起手，挥动着玩偶手里的传单。透过外偶的嘴部，她可以看到外面，但她不能说话，这是工作的要求。
　　没有反驳，没有自己的声音，尽心尽力扮演自己的角色，这就是她的工作。
　　自始至终，她都只会麻木地为路过的人递上传单，一遍又一遍。
　　“不用了。”“不感兴趣。”“抱歉，下次吧。”被拒绝才是她工作的常态。即便是有人一时兴起或是看她可怜接过了传单，也会在草草略过上面的内容之后，就把传单塞进不远处的垃圾桶里。
　　她看着每个人远去的背影，又注意到了那些被塞进垃圾桶的传单。有那么一刻，她觉得自己和那些传单也没什么不同。
　　“只要做好本职工作…不要多想就好……还有一点点传单就结束了……！”女生稳住身形，张开自己的嘴巴，企图吸一些清凉的空气进来，让玩偶服内部舒服一些。
　　“嗯，好，我会去找一个合适的人选的。”一名女性打着电话走过来，上半身穿着浅蓝色的半截袖，下半身却搭了一件白色的长裙，而长裙下面又搭配了一双粉色的鞋子，只能借着走路的时候看到粉色的鞋尖。
　　黑色的头发潦草地盘在脑后，眉头微微皱起，和电话的那边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看起来十分烦躁。
　　但无论如何，少女还是决定递上传单试一试。因为大多数人在接听电话的时候，无论别人递过来什么东西，都会下意识地接过来拿着。
　　于是她穿着玩偶服，摇摇晃晃地走到女人面前，把传单递了过去。
　　果不其然，女人接下了传单，但随后对自己的动作表示震惊与不解，眼睛睁得大大的。
　　她的视线从地面上移到了传单上，她把传单举到自己的眼前，“嗯……先不说了，一会再聊。”她的眼神一行一行扫过上面的文字，看起来对这些菜品很感兴趣，“我说过了，我没有问题……以前就是我一个人在忙。就算她离开了，只剩我一个人，我不也是好好的吗？有必要这么着急吗？”
　　电话那边又传来叽里呱啦的声音，惹的女人很是生气。
　　“够了，我一会儿再联系你。”她粗暴的挂断电话，随后绕过玩偶，径直的走向餐厅内。
　　少女看着女人面上不悦，细眉皱起，而且还有一双充满攻击性的狐狸眼，打心底就认为这不是个好惹的主。
　　最好不要招惹她为好，而且幸好自己递给她传单时她没在生气，不然免不了一顿骂。
　　她的直觉这么告诉她，这人一定刁钻蛮横得很。
　　咕咕叫的声音从腹部传出，一天的劳累和炎热让她有些站不住了，身上直冒虚汗，腿脚也软绵绵的。
　　她赶快找了个阴凉的地方坐下，把厚重的头套摘下来。那里面是少女略显青涩的面庞，带着黑色的方框眼镜，梳着马尾辫，脸颊被闷得通红，正张嘴呼吸着空气。
　　少女把手臂从玩偶服的胳膊抽出，用手背蹭着额头上的汗珠。
　　汗液流进眼睛里，刺得她眼睛沙沙疼，“今天天气太热了……”她把玩偶服全部脱下，堆在一旁的角落处。这个时候她才发现，自己穿着的长裤早就又湿又闷，粘在腿上特别难受。
　　好不容易坚持到了这个时间，她想早退一下，就算扣钱也无所谓。拿着钱，去看望一下家中生病的母亲，为家庭分摊一些压力。
　　少女从口袋里摸索出自己的手机，按了几下开屏键却没有点亮屏幕。
　　“应该是天气太热，这老手机太卡了……！”她又按了几次开机键，才点亮了屏幕，但依旧是热得发烫。
　　屏幕上是黑底红字的壁纸，“拼搏”与“努力”这两个字夹住了时间。
　　下午三点整，也就是现在的时间，她把玩偶服整理整齐，叠好放在头套旁边。
　　她想了一下，还是觉得有的钱不能省，于是转身去一旁的商店买了一瓶水，付过钱，拧开盖子咕嘟咕嘟灌着水。
　　“再省一点钱，就可以给妈妈买药了……”她如此这样想着，让凉水填满胃部，减少了一些饥饿感。
　　随后少女把水瓶压扁捏好，塞进了自己的腰包。把这些水瓶攒下来，也可以再换一些零钱，积少成多就能帮妈妈看病。
　　她转身走回自己的餐厅，抱着玩偶服挤过拥挤的过道。中央空调吹出的冷气让她舒服多了，但她没有贪图冷气，径直走向后面的老板办公室。
　　少女叩了叩门，里面传来男人低沉的声音，“进来”。
　　她推开门，看着坐在老板椅上的肥胖男人，此刻他正晃着身子玩手机，“老板，我想谈一下工资的事情……”少女紧抓自己的手腕，有些不敢抬头，“我在这里工作了半个月，想要结一下工资…就是工资的事情……”
　　“你说什么？”男人把手机放下，腕上的金表和脸上的横肉一起颤了一下，“工资怎么了？”
　　“我想提前结工资，原定八百，少一百也可以……我只要七百就好。”她说话有些磕巴，但还是尽可能让自己显得自信一些。
　　毕竟只是个闲时发传单的工作，工资少点也可以接受，只要钱到位就好。
　　哪知男人只是摸了摸自己的光头，咂巴了下嘴，“钱？你早退的话，八百？一分都没有！原定的工作时间都没完成，谈什么钱！”
　　听闻此话，少女握紧了拳头，眼底有些泛红，“我不过就是想要早退半天，连少一百的工资都不愿意付给我？”
　　“你还知道你没干满呢，时间不够，一分不给。”
　　男人又刷起了手机，对着里面的视频哈哈大笑，甚至都不愿意用余光看一眼少女。
　　“你今天必须给我钱！我辛辛苦苦工作了这么多天，你凭什么不给我钱！顶着太阳去发传单，连工资都不愿意给我？！”她冲到男人面前大喊，差一点没有忍住泪水。
　　男人用宽大的手掌狠拍了一下桌子，指着她的鼻尖，“我说什么就是什么！而且…你和我之间只是口头约定吧？”他狰狞地笑了一下，脖子拧得咔咔作响，“不服……？不服你去告我啊！”
　　他脸上的横肉拧在一起，把她从头到尾审视一番，“而且，就凭你穷得叮当响的样子，你也雇不起人告我吧？”
　　少女哑口无言，拳头捏得用力，恶狠狠地盯着他看。看着面前人得意的样子，不知从哪儿来的勇气，一把抄起旁边的摆件，咚一声砸到了男人头上。
　　伴随着啪嚓的碎裂声，男人吃痛地捂着自己的头，不断哀嚎，而后化作愤怒的咒骂声。
　　“你个小x崽子！老子宰了你！”
　　少女扭头就跑，在拥挤的过道中推搡其他过路的人，还不忘回头看看男人追到了何处。
　　“哎哟！”
　　她忘记看前面的路，只感觉到自己撞到了一个人，两人一起摔到了地上。她赶忙从地上爬起来，定睛一看是刚打电话路过的女人。
　　那女人正扶着头，皱着眉，被她压在了身下。
　　“对不起！”少女刚想跑，却被男人一把拎住衣领，拽了起来。
　　“大家看好了！就是这个小丫头片子，不仅没完成工作，还给老子头上砸了个口！”他把少女拎起来，就像拎着个小鸡仔一样。
　　少女使劲挣扎着，满脸通红，“你拖欠我工资，你还有理！你这个言而无信的东西！”但她没有继续动手，因为在大庭广众之下动手，想搅浑水也没办法了。
　　男人瞪大了双眼，脸气得通红，“你还说我言而无信，我告诉你，今天必须赔老子医药费！”他指了指自己的头顶，口水快喷了少女一脸。
　　“明明是你的错！你血口喷人！”
　　“你个小兔崽子，我跟你没完……！”
　　“够了！”
　　男人还想说什么，却被女声打断，“这女孩刚撞了我，我要好好和她聊一下！”
　　少女扭过头看向声音来源，发现刚被撞倒的女人正扶着桌子慢慢站起来，面色阴沉得快要滴水。
　　“就算你这么说，我头上的伤也比你严重！我才要和她好好算账！”男人看了一眼，发现是个女人，便又扭过头和手里拎着的人说话。
　　“你想要多少钱？我替她付了。”女人拎起自己的包，朝着男人说道。
　　“你替她？”男人想了想，哪有有钱不赚的道理，“五百！不多要！五百！”男人伸出一个手掌，五指伸得笔直，放到女人面前。
　　啪的一声，女人把五张钞票按在了桌子上。周围的食客都为之一惊，怎么会有人为了一个撞了自己的人付钱？
　　“钱给你，把她给我，我跟她聊聊。”
　　男人放下了拎着的人，拿起五张钞票对着光看了看，确认不是□□后塞进了自己的包。
　　“算你今天走运……”他临走前还对着面前的人放下狠话。
　　女人抬眼看了一下站在原地的少女，拎起自己的包往外走。“还站着干什么？跟我走。”女人回头勾了勾手指，少女乖乖地跟了上去。
　　“你叫什么名字？”女人在前面边走边问，“我叫…冯若瑾……”小冯低着头跟上她的脚步回答道。
　　“这么热的天在外面发传单…家里有困难？”女人没有提刚才她与老板之间的冲突，而是通过自己的观察直入主题。
　　“我……”小冯紧张得咬着自己的手指甲，“我家里…妈妈生病了，需要一直吃药，一直用钱。”她鼓起勇气说出了自己家里的情况，引得女人站住脚步，饶有兴致地盯着她。
　　“看你戴着眼镜，文字能力应该不差……”女人笑了笑，“我这有个工作，看你应该能担任。”小冯听到这句话抬起了头，神情有些紧张。
　　“什…什么工作，只要我能做得好的，我一定可以……！”
　　女人歪着头看了她一会儿，开口说：“做我的助理，怎么样？”
　　“我做助理？我没做过这个职业……”小冯扣着自己的手，再次低下了头。
　　“没事，会有人教你怎么做的，而且……”女人停顿了一下，“而且你刚才撞我那一下，展现了你可以胜任助理安保工作的内容。”她咯咯咯笑了起来。
　　小冯脸一下红了起来，她支支吾吾地想说些什么，却被打断了，“回去准备好，明天过来面试，可以吧？”女人询问着，期待着她的回复。
　　“可以！当然可以！”小冯连忙回应道，生怕女人反悔了。
　　可能是厄运的人总会碰上心软的神吧，小冯直到第二天工作，看着女人换了身名贵的装扮，自我介绍了之后，她才知道这人是谁。
　　“好好工作，小冯。”纪如瑄把一个塞得鼓鼓的信封放她手里，“你母亲的病，我会去帮忙，医疗费，药费，我包了。”
　　小冯的眼睛一下亮了起来，但又瞬间暗了下去，警惕地说：“那你想让我做什么？”
　　“忠诚，我只需要忠诚，还有话少一点。”纪如瑄把一张名片递给她，指尖划过上面的名字，“但是要让我发现了你的背叛——”她眼睛抬起，紧盯小冯的眼睛，“这是我医生的名片，他们都是我信得过的人，你母亲的特效药，只有那里才配得到。”
　　这句话像根无形的线，瞬间缠住了她。小冯的指尖摸过粗糙的名片，想了十秒，最后重重的点头：“我干。”
　　当天晚上，纪如瑄就把小冯的母亲从拥挤的公立医院转了出去，转到自家的医院。
　　接下来的日子，小冯成了纪如瑄最得力的人。
　　她跟着纪如瑄跑片场、赶通告，从一开始连行程表都记不全，到后来能独当一面：帮纪如瑄挡掉私生饭的围堵，在剧组协调演员关系，甚至能提前预判媒体的提问，帮纪如瑄规避风险。
　　纪如瑄也没食言，小冯母亲的治疗从不含糊，私人医院的张医生每周都会把检查报告发给纪如瑄，再由纪如瑄“顺便”转给小冯。
　　“张医生说，阿姨这季度的指标稳了，就是还得继续用进口药。”一次赶完夜戏，纪如瑄坐在车里，把平板递给小冯，上面是小冯母亲的最新报告，“我已经让药房留好了，下周你去取。”
　　小冯接过平板，眼眶有点热：“谢谢纪总。”
　　“谢就不必了。”纪如瑄靠在椅背上，闭着眼，“把下周和导演的见面时间再确认一遍，别出岔子。”
　　小冯知道，纪如瑄的“恩情”从来不是无偿的。
　　她从不让小冯接触到过于机密的东西，有一次她想问问为什么有个男演员突然被请出剧组了。
　　纪如瑄只是抬抬眼，冷冷地说了一句：“不该问的别问。”
　　第二天，张医生就给小冯打了电话，说：“阿姨的药快没了，纪总已经安排好了，你直接去取就行。”那语气里的提醒，小冯听得明明白白。
　　还有一次，有家大经纪公司想挖小冯，开了双倍工资，还承诺帮她母亲联系国外的医院。
　　小冯动过心，却没敢答应。因为她刚跟对方聊完，张医生就发来消息：“阿姨的病情有点反复，需要调整用药方案，国外的药不一定适配，还是在咱们医院治更稳妥。”
　　小冯瞬间懂了，纪如瑄什么都知道。她找了个借口拒绝了那家公司，第二天去见纪如瑄时，纪如瑄直接了当的说：“最好不要让你母亲转院，不然，我可不能保证治疗效果会不会大打折扣。”
　　小冯的思绪回到了现在，她把眼镜戴回了自己的脸上。抬头看了看天空。城市的灯光，照亮了夜空，让她看不到星星。
　　江岳肖开出的条件诱人吗？
　　当然诱人，不用再被纪如瑄威胁，还可以帮助母亲治病……
　　想起家中母亲的样子，又想起药瓶堆在一起的模样。小冯的内心在挣扎，她看着手里的东西，眼神变得凌厉。
　　自古忠孝不两全……
　　这是她从母亲最喜欢听的戏曲里记住的，为了自己的母亲，她什么都做得出来……
　　但是！她想到了和纪如瑄相处的细节，日常的点点滴滴。纪如瑄嘴上总是很硬，却总是在逢年过节的时候为她拿一些慰问品，私下多发一些红包。每次都会说着：“这东西我不喜欢，太碍眼了。”然后强塞给小冯一大堆她见也没见过的东西。
　　小冯把录音笔和摄像头狠狠地揣进自己的兜，就像是把自己的心浸泡进铁水里一样。
　　只要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就好，不要多问，不要说话。
　　作为她的助理，她一定会站在她的身侧，不然……！
　　不然她也没脸当cp头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