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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三生烟火一世迷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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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酷日冰雪,大风有雨。
女子独身行走十方世界,只为寻得一枚水精镜。
此镜能窥六界因缘和合,遗失在世界一隅。
东海。
女子足尖点在海面,鞋袜未湿,她长发披散,垂落海面随水流飘荡,明明粉黛不施,容貌却惊人的美。
极目远眺,旧地重游。
故人不在。
一阵骇浪打来,她稳稳端立海水之上,眼里逐渐沾染水汽。
海面深沉,天还未亮。
一抹白光自天边透出,日出东海,海平面远处荧荧生辉。
女子抬手化出一条金鞭,一个挥甩,那金鞭顿时硬挺如剑,啪——从中劈斩开海水,海盆间陡然躺着一枚银镜。
不容迟疑,在海水又将覆盖之际,金鞭柔软的卷起镜子,大力甩出。
哗——
海水填满缝隙。
因缘镜在她手中叫嚣了一会,臣服,归于沉寂。
“太清上仙,今何在?”
镜子回以一片空白。
“因缘镜,你若果能窥探六界因缘,便告知我,洛城最后所在。”
1.
狂风大作,拍开紧闭的窗,瞬间折了窗棂,雪就风势鱼贯而入,扬落在白色的狐裘上,眉头皱起,半响,他缓缓睁眼。
漆黑的眸里,三尺寒冻。
拂去衣上雪花,起身推门,便见自己的发妻斜斜倚在边上。她散着发,单薄的外裳掩不住如鼓的腹部线条,凌乱的水色裙摆下,露着一双通红的三寸足莲——怀胎八月,此时她竟赤着一对足,在风雪中站着,瑟瑟发抖。
视线落在她通红的脚上,他眼里似无半点怜惜,手上更无任何关切举动。
“相公,我疼……”她额上渗汗,表情万般痛苦。
“哦,疼?”他抿唇,只是静静观察她,待她疼极往前栽倒,才伸出手去揽过。肢体接触的那一刹那,眸光却是更加寒冷,过了半响,才沉声问:“杜水湄呢?”
门庭大雪恣肆,风声幽咽。
洛城扣住她的手腕,问:“杜水湄呢?”
精魅特有的摄魂双眼深情凝望他,眼下一点殷红泪痣,她朱唇微启:“相公,我不是在么?”眨了眨眼,妄图以色诱之,孰料碰到个不解风情的——“杜水湄”纤细的手腕可要让他捏断了。
“呵……”发出歇斯怪笑,她缓缓张口,有意刺激,“嗤,太清——上仙,真是无趣呢。”
闻言,洛城瞳孔猝然变红,一帘铺地长发扬起,薄唇边獠牙显现。
他怒了。
“别生气嘛,我将她还你便是。”只见她手臂一扬,一张人皮快速褪了下来。失去妖力加持,皮瘫软在地,被风雪一吹,很快皱得不成样子,“喏,一枕美人席。”画皮妖妫婳化作虚影凌空伫立,“太清上仙,不,该叫——狐妖洛城,千年前你天界伤我眷族杀我姐妹,可曾想过会有今日?”
火焰朝黑影急扫而去。
“已是同根,相煎何急呢?”避让开,她捻发把玩,好整以暇道,“天道轮回,你现在这般光景,皆拜她所赐,而今我替你扒了她皮囊,你竟如此感激我么?呵,不知这天界上仙堕落我浑浊凡尘,变成啖人恶妖,滋味如何?”得不到答复,继续嗤笑,“可怜一身皮毛,竟被自己的枕边人扒了去,落得现在不人不妖……哎呀——生气了?”
暴怒的狐火追随魅影飞速袭去,她猖狂大笑:“而今依你修为,再伤不得我半分。罢了,看你可怜,奴家——”语调一转,“再施舍你张新皮囊,你可得好生爱惜呐。”
皮囊落下,是张极为俊美的男人。
这样的皮囊太脏太臭,他不会要。
虚影转瞬遁去,传音:“人间美色也似蚀骨骷髅,若有兴趣,可来找奴,妫婳——可比这位杜家小姐风情知趣多了。”
狂风卷起千堆雪,肃杀里,腥味越加浓烈。循着那气味一路踏雪走至西庭,碧眸在漆黑夜中逡巡。
血,蜿蜒而去,拖成条红色的路。嶙峋的假山后,躺着个鲜血淋漓的人儿,破烂得不成模样。她□□连着脐带,亦挂着个血肉模糊的小婴孩。
已无生迹。
看了半响,他唇一勾,竟是笑了出来。疼么,冷么,杜水湄?衣袂扬起厚雪,将两具冰冷的尸身埋葬,白色的身影随风雪潜入夜中,一滴泪,洒落在地,渗入红雪,无声无息。
2.
天和六年,恰逢科试。渭南一带大雨,溪沟水流暴涨,泥淤阻滞,考生北上赴考只得绕道静水。
静水如其名,一直是个安宁的地方,直至两月前出了数桩命案。
——被害者死状凄惨,被人活活扒了皮,只余一身稀烂骨肉。坊间传言附近恶妖出没,专害那些个上京赴考的书生,吸人精气不说,更要扒人皮囊,形容极为可怖。
临近静水镇的山路上,突然下起瓢泼大雨,下一个长亭远在五里,只得往前赶。单薄的纸伞被雨水穿透,破了好几个窟窿,素衣清隽的文弱书生勉强撑着伞,用湿漉漉的袖妄图擦干脸上源源不断的天水,指节发白,脸色发青,摇摇欲坠,仍不忘回头嘱咐自家书童护好书籍,以免被雨水打湿,却在转眼之间,凭空消失在淅沥雨中,不见踪影。
唯独那把破伞,在泥泞的地上,凭风势慢悠悠转了一圈。
片刻后,一件重物自雨中落下,“啪”——血流成河。
待看清,书童丢了担子,一路嚎啕着崩溃滚下山路。
伸手让雨水涤荡人皮腥气,往下睇去,是一团支离破碎的红烂肉。碧目悲悯看了半响,叹息若有似无,最终化风遁去。
数月后,皇榜发放。渭城河西柳元芳,居榜眼次位,拔中书侍郎一职,又帝赐婚,与御史千金喜结连理,年后诞下一女,唤沫烟。
一十一年,岁除。柳府五岁小女沫烟,一夕之间竟似撞了邪,行为古怪邪异尤甚。
自那以后,再无宁日。
白日夜里柳府摇铃声不绝,道士一批批换,狗血一瓢瓢泼,念咒贴符,都不济事。朱门缓缓关上,柳家女童呆立庭院正中,贴满符纸,那混沌江湖术士见她生得可人,临走前有意往里窥探,便见柳沫烟黑菩提似的眼竟似透过符箓直勾勾盯着他,嘴角翘起,仿若讥笑,这一看,直寒得人如坠深井。
送走最后一个道士,柳府无奈闭门,转而吃斋诵经礼佛,然而,柳沫烟异状不减还增,越演越烈。
万物生灵之命,在她眼里,形如草芥。夺之取之,并无羞愧,亦不必抱怜悯之心。
小时做些小恶尚可以为懵懂,稍长些不免让人心惊。柳府上下避之如蛇蝎。怕只怕,蛇蝎尚且有心,柳沫烟,无心。若有心,看也不似人心。
一十五年,冬。
柳沫烟披着斗篷独自站在囚庭。雪松上刚落下的鸟鹊本能察觉危险,很快如弦离枝高飞,随之落下一团雪。
一个身影随雪飘落。
不同常人的碧绿妖瞳此时正居高临下审视着她。回望这个随霜雪飞落的陌生男子,她脸上无惊无怖,仿佛落下的只是雪花。
洛城碧绿的眼眸流连在柳沫烟眼下一点殷红。
那点红……梦中他千百次曾抚过的朱砂红,此时此刻正点缀在柳沫烟眼下。她的眉眼,令他留恋,令他更接近昔日天界那位最绝代风华的女神。
雪落无声,万籁俱寂。
他缓缓抬手,蓝色光芒在掌心汇聚成团,颤动。
大约是意识到什么,柳沫烟不避不闪,反倒微笑。
火苗渐熄,他本就动摇的杀意在她笑颜前轻易坠落。
洛城透过柳沫烟,看到天魔煞的本体,那世间最狠戾之心,在她胸中跳动,以后如何媚主祸国,他早预见。
害了他,还要害这天下苍生吗?“玄姬……”他喃喃,失魂落魄,终是转过身,拂袖而去。
白雪皑皑,他的身影与雪混为一体,渐行渐远。
柳沫烟动了动唇,往他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地看了半响,随后蹲地拾起一捧雪,任它在手心一点点,融化成水。
3.
天和二十三年,新帝选秀,充盈后宫。
柳沫烟是在一个大风雪天被送入宫中。那时白昼阴晦如夜,冰雹赤雪,遮云蔽日,四极撼动,东天雷霆,乃妖孽出世之险象。
凭过人姿色,又暗地耍些手段,进宫不及半月,柳沫烟很快得宠封妃,入住景华宫。
景华宫内,烛灯长明。
当值的两位小宫女左右侍立灯旁,尽职轮流修剪燃掉的烛心。烛火跳跃,投下的光影在妍妃脸上来回跃动,掌灯的宫女一时间忘了她素日狠戾乖癖的行事,不由看痴了,醒悟过来,高挺的身姿赫然立于宫门,惶恐低下头,“皇”子尚未出口,便被挥手打发。
低头维诺,识相噤声退出。
烛心突地“噼啪”响两下。
伏在案上的妍妃似是感应,缓缓睁眼,惺忪朝正为她披衣的人看了一眼。她披着发,钗斜鬓松,霓裳衫垂带褪,眼下一点风情痣,越衬得她妖媚动人。年轻的帝王哪里把持得住,伸手在她绝美的脸上摸了摸,出神看了一会,越发动情着迷,于是伸手揽过她不盈一握的纤腰,打横抱起,径直朝床榻走去……
火苗如豆,将熄前,窥视的影子越拉越长,终于隐没在黑暗中,睁眼看着一场颠鸾倒凤的宫廷春宵,碧眸里,藏着把屠戮的杀人刀。
宫闱之内,从来不缺倾轧。
前有张皇后被废黜暴毙,黄妃御赐毒酒,后有丽妃白绫自缢,淑嫔莫名溺水身死,韵贵人打入冷宫,离奇身死……唯独妍妃,入宫三年,平安无事。帝王专宠,最易成众矢之的,然,后宫虽有怨怼,奈何容貌美不过妍妃,手段狠不过妍妃,恩宠,亦不及妍妃。三宫粉黛六院颜色终抵不过她柳沫烟眼底朱砂一点,待妖妃扶摇而上,凤袍加身,更无话可说。
天魔神煞,此时一步到位,终成国煞、亡煞。
妖后以色事君,进谗言,干权政,权倾朝野,残害忠良,祸国殃民;帝无道,耽美色,夜笙歌,荒延国政,肉林酒池,无所作为。朝中外戚干政,军权旁落,佞党作乱,地方赋税繁苛,污贪横行,又逢阴厄,种粒皆绝,百姓流离,饿殍满地。终于,二十六年,叛军降敌,城门洞开,北方乘骐南下,势如破竹,国不战而亡。
敌军攻陷皇城,军队长驱直入。
不远处刀械铿锵马蹄哒哒,四面歌声。
金銮殿内,炆帝颓然斜靠皇位,妖后柳氏依偎在侧。
“皇后,我们……大势已去。”欲哭已无泪,这江山颓势,犹如覆水,再难收回。
皇后轻笑,以手慢慢抚弄炆帝头发,一字一句道:“是你,不是我们呢,皇上。”
帝不解,旋即大骇——一把匕首插入他胸膛。
“皇上,哀家是在帮你呢。”柳沫烟贴耳轻说,涂了血色蔻丹的手指温柔在匕首上游移,猛地拔出匕首,霎时,血溅金丝绣成的游龙凤舞袍。
敌军杀到正殿时,炆帝躺倒在龙椅之下,已崩,而乾国皇后,蜷缩龙椅之上,双手抱臂,簪掉衣垮,狼狈面对这来势汹汹的三千兵将,仿若受了极大惊吓。
这模样,我见犹怜。
几员大将色欲熏心,为争夺柳沫烟,开始自相残杀。
“此女不可留!”僵持间,有人发出此声,欲上前诛杀,利箭早一步朝柳沫烟飞去。
原是叛军发矢。
眼见那箭不偏不倚,直追妖后心脏,突然无端刮来一阵冷风,箭头射偏,竟是斜插在她髻上。
众人尚未回神,妖后已随那阵大风无影无踪。
4.
滴答,水响。
是个潮湿的洞穴。
洞内昏暗,只点了根蜡烛,借着微弱烛光,目之所见,四壁是嶙峋密布的老树枯藤,石床底下爬满青苔,柳沫烟何曾如此委屈过,这几日,她被囚于此,心中忿恨。
待那面掩薄纱的白衣男子惯例将几样小菜端到她面前,她终于爆发,探脚踢倒一地。
“你是何人?为何救我,又将我囚禁于此?!”
男子慢条斯理收拾,并不答她。
柳沫烟伸手想去扯他面纱看他真面目,顷刻觉得手似针扎,疼得她一下缩回。她暗暗咬牙:“放我走!”
“十天。”他第一次开口同她说话,声音温润。
“……”
“我救你一命,作为回报……”说话间,他抬手撩起面上薄纱,缓缓道,“希望姑娘不吝,将十天时间赠予在下。”
面纱下明明是极为普通的文弱书生容颜,柳沫烟却出了神,桌上灯火晃动,微光曳人她眼,片刻后,她愣道:“为何?”
“因为,我有位故人,同姑娘相像。”
“十天之后,你会放我走?”
“自然。”
无端腾起阵轻雾,柳沫烟只觉身子一软,便跌入睡梦之中。
冗长梦境,无尽缠斗。“她”在梦中苦战,丝毫不容松懈。精神之弦紧绷,手中之环散发阵阵神力,那物被击,却散去还生,不死不灭,由一生二,二生四……终于,她疲惫虚脱,不支倒地,被聚拢而来的那物一点点吞噬,湮没在寂寂墨色里。
刺眼白光劈来,将她拖拽,她猛然睁眼,惊醒。枕边有人轻声叹息:“你已昏睡三天,只余七天时间了。”
柳沫烟回头,便见绝世男子半躺在身侧,他着白衣,披狐裘,长发及地,清冷的呼吸萦绕在她发间。环顾四周,高阁雕梁,风吹帘卷,不似在人间。此时她大梦初醒,只觉心中忿怨戾气仿若经受涤荡,一时之间回归本源,有些痴愣迟缓。“你……”稍一细想,便觉头疼欲裂,前尘记忆竟悉数散去。
按住额头,越发不解,“你是谁?我……为什么在这里?”
他答:“我是你丈夫。”
闻言,柳沫烟一下惊坐起,不及消化此中含义,男子倾身而来,黑色的长发扫过她脸颊,带着朝露的湿意。他看着她,一字一句道:“你叫玄姬,我是你夫君。”
饱含情意的。
冰冷的唇旋即落在她眉间,延至眼下。
那里殷虹朱砂一点。
那之后几日,人生赏心乐事历遍,再不羡神仙眷侣。他与她静坐品茗,焚香抚琴,莳花候月,听雨看云,访古寻幽,荡舟游山,巫山云雨……
第十日,夕阳西下,余晖映照在柳沫烟发间,赫然显现出鹅黄般的乳白。她肤色几近透明,气若游丝,犹如老妪般孱弱。
她在他怀中渐渐断了生息。
洛城抱住她的空壳,沉默。
柳沫烟被他抽离的恶魄随其他六魂散去,三魂离,与煞一同急速消失人境。
天边云如火烧,霞光漫天。
终是逃不过天命,承载魔煞之躯,命不过二十载,结局只能是虚消而亡,历无尽轮回。
无论人神。
5.
千年以前。
九重天外,渺渺天界,彩云齐飞,金碧生辉。殿内笙歌起,仙子瑶池舞,一派详乐。此次摆宴,是为神、仙界击败妖、魔、鬼三界联合发难庆功。经历这次战役,妖、魔、鬼三界元气大伤,尤其虚妄自大的尊天魔神刹中流,折损近七成魔力,他麾下三元大将一死俩重伤,数百年内再难发难挑衅;妖王百里寂、鬼王火魅姬本就屈服于魔神威力,如今魔神大伤,两界更不敢主动造次生事。
是以,六界暂且相安。
四海八方神仙云集,远道而来。
席间,仙界第一舞者,亦是公认的仙界第一美——妙音善女御前献舞一曲,觥筹交错,琴歌靡靡,妙音仙衣飞扬,舞若惊鸿,酒到酣处,几位男仙不免交头接耳,探讨起她的舞姿来。
“妙,果是妙。”
“婀娜曼妙,不,言语形容怕是亵渎。”
“不知神界那位来了没?妙音善女不吝献舞,若神界第一美也能为我等再抚琴一唱,舍弃这一身修为堕仙也在所不惜诶。”
“神界那位不轻易出现于此吧?”
正说话,便听外头凤鸣九天,一名身穿九色彩服的女子御云而来。她乌发垂地,容貌极美,手戴金钏,玄带飘摇。
九天玄女端立云上,周身彩光弥漫,不愧是上古女神,就连妙音善女也逊她一两分。
今日她却没带琴,空手落座,到天帝钦点她表演,她玉臂一挥,凭空幻化出一条金鞭,随司音司们鼓动的大缶旋转起舞。
起初平波静海,那金鞭隐没,玄女瑞彩蹁跹,突地凌空翻腾,如在浪涛,骤雨狂风,来势汹汹,怒海涛吼,金鞭瞬息化剑,斩开海水。
众仙恍惚,并未见识神女此番面目,因她貌美之故,以至忘了她本司兵,是上古战神。
——九天玄女,主兵杀之职,深谙军事武略,曾奉西王母之命授人界轩辕氏兵符印剑,奇门术数,以制蚩尤。
“太清上仙,你倒是碰到对手了。”西华仙人在旁调侃,“你与玄女最是熟识,可曾向她讨教几招?”
他抿了抿唇,回:“纸上谈兵罢了,谈何遇上对手?”唇边不由含笑,望向神女。
话音刚落,玄女剑尖不知是否有意,直指向他,明明在几丈之远,他的发丝竟被剑气削去数根,掉落肩头。
如此,不动声色。
玄女转身,挽了个剑花,旋即盘腿席地,剑复又化弓琴,她随手一拨,只觉波澜渐停,余音铿然,终。
玄女这一舞,将宴席推至高峰,天帝大悦,将珍藏近万年的紫朱果酿拿出与众神仙分享,这果酿初饮甘醇香甜,并无甚酒味,可后劲却足,凡人一滴,酣睡一年,神仙一口,醉倒一天。
也是暂无后忧,列位神仙开怀畅饮,倾倒一片。
“报——”突然一员守门天兵小将闯入急报,“陛、陛下,魔神携魔将、妖兵、鬼士杀到三重天外!”
雅兴被搅,天帝拍案大怒:“刹中流,好你个刹中流!”
“陛下,是吾等失算!刹中流竟找到人界大地之中,吸取人类肮脏魔气,炼化成煞!”
“贪狼将军何在?”
“回陛下,将军烂醉。”
“扶天、垂翼,朕命你们率天兵一万,前去截击。”
一个身影轻轻飘出:“陛下,玄姬愿往,助一臂之力。”
“陛下,臣也愿分忧。”
“太清爱卿?”
“臣……并未醉酒。”
6.
那大概是神仙界最仓促,最无把握的一次应战。
后来人界神话记载:“魔煞出世,玄女与之斗。万般斡旋,上下不分。煞将败,使计脱壳。玄女吞煞元,神魔合一,入归墟。”
记载并无多大差离。
当日扶天、垂翼不敌,败下阵来。妖、魔、鬼三军已欺至六重天,眼见即将突破七重,玄女赶到,化身上古战神,以一敌魔煞;太清上仙应付妖王百里寂、鬼王火魅姬,众天兵抵挡三军,不久,妖、鬼王战败,三军被陆续赶来的兵将击退,随后,太清联合玄女与魔煞斡旋。
这一打,直打到日中,三人渐渐脱离了六重天,魔煞下遁至东海海面。
人界欲念不容小觑,魔帝力量比之先前更甚,他两人渐渐有些吃力。魔煞在人界更为嚣张,释放出极恶浊煞之气,煞气所及之处,海水黑绿,鱼虾翻肚。玄女、太清双双避让开,岂料中了魔帝之计,魔煞顿现太清身后,妄图各个击破,眼见即将发招,玄女分心,叫唤太清名讳,魔煞钻空,化作光圈趁机飞入玄女口内。
是个调虎离山、金蝉脱壳之计。
原来太清身后不过是个虚壳,真身煞元早已脱壳钻入玄女口中,致使魔、神合二为一。魔力糅合人欲,又有神力加持,六界变数已生,浩劫将至。
却说这煞元被神女吞食,玄女心神不灵,太清从旁协她疏导体内汹涌恶流,两人与魔力对抗半日。
玄女双目赤红,乌黑油亮的长发转瞬雪白,额上现出朵深渊欲莲,唇色变紫,俨然魔化。“洛城,杀了我!”玄女命令,“趁魔煞还未完全夺取我神力,快动手!再迟就晚了!”
太清僵硬,毫无动作。
玄女虚脱,呕出一口血,望向太清,凄然笑道:“我知你是动不了手了,洛城,送我最后一程,”她牵住他的手,指尖犹在颤抖,“送我入归墟,”气若游丝,“我已自断神脉……你,不必替我惋惜。”
闻言太清大惊!
神女只余一丝清明,仍是执着太清的手,手指在他掌心细细摩挲,一如从前。她最后笑道:“洛城,你真可爱,”深深看了他一眼,似要将他刻烙心中,“我终于……还是输了。”
太清恍然,踉跄抱起她,片刻,两人双双消失海面。
数万年前,鸿蒙孕育,女娲抟泥以造人,天、地、人三才定位,而后短短百年间,人界有洪荒文明,曾有神女奉命下凡协轩辕氏,彼时他还是青丘一只灵智初开的九尾神兽。
那时玄女不知缘何逛到青丘,它的岁数尚如人界情窦初开的少年。初见玄女时,她便抱起它万般蹂躏,恣意玩弄它掌心肉球,说它圆鼓鼓毛绒绒的极为可爱,戳它肚皮,还……还亲了它一口。
纵它是兽,也早开智。
它以爪捂脸,害羞极了。
许是这一亲,它便……可耻的动了心思。
玄女见它以爪蒙脸,更是萌了,按在自个波涛壮阔的胸口,以脸相蹭。毫无悬念的,神女开口问青丘狐王要宠物,将它打包带走了。
陪伴神女的百年,它无一日不期盼自己尽快修成人身。它加倍努力,炼气筑基,短短百年,以人腿站立在她面前,又短短百年,结成金丹,元婴登顶,又二百年,羽化成仙。
它成为青丘唯一一只飞升成仙的神兽,青丘的狐王虽尊贵一方,却仍未有资格在这九重天外逗留个一年半载。
后来他因战功卓越,被天帝赐号“太清”,搬离玄女住所,自立一地。
觊觎玄女之心,他从不敢向他人道,更不敢表露一分,一直以为玄女无意,直到月前……涤仙池内,他无意撞见她洗浴,更离奇的是,他无端跌入池中……与她,意乱情迷了一回。
而今,情意刚定,却……
怀中之人轻如微尘。
南海尽头是归墟。回望天边,残阳如血。
太清怀抱玄女伫立南海边缘,再往前便是归墟。十方世界,归墟是死之尽头。一旦涉足,无论人神,再无精气灵,神形俱灭,全化虚空。
太清伫立半响,转身。
那日,阴司闯入位仙者,将他怀中死去多时的魔神推至轮入道。
再然后,听闻天界贬了位仙人,因他逆天道铸成大错,被削去人身,剥下仙骨,化为兽形,最后堕落成妖,啖人食肉,令人……唏嘘。
7.
沦入有六道,三善三恶。
太清将玄女推入三善之人道。
玄女魔化,已失心性,纵入善道,有魔煞作祟,生生世世,身不由己,为害人世。
人间话本里绘声绘色,讲的是杜家小姐的诡事,话本流传近百年,谈之仍令人色变。说是杜家有女水湄,容貌极美,性子却极凶残,嗜杀成性,仍是换齿小童时,就徒手捏死鸦雀,如碾蚁虫。这本不稀奇,稀奇的是,她曾养过一只白狐。
可惜这白狐最终未能幸免,杜小姐活剥了这只与她朝夕作伴的白狐,只为一顶御寒的毡帽。
然则,也是报应,这小姐长至十岁,一夕之间竟痴呆了。离奇的是,杜府奴仆曾看见一只白狐自小姐闺房之中跃出。那之后五年,有名绝世少年上杜府提亲,下聘千两迎娶了这位小姐,再五年,杜小姐被扒了皮肉,怀胎而亡。
话本最后警示世人,言说杜小姐不得善终,是因她种恶因,是以得恶果。狐妖化人,并非报恩,而是复仇,剥了她皮肉,更夺了她骨肉。
“难道狐妖与小姐相守多年,竟没生出半点情分来?”茶馆里有女子弱弱询问。
有人立刻驳她圣母。
一时嘲哳声四起,一名相貌并不起眼的白衣男子静坐一隅,听着人间编撰的话本,会心一笑,继续拨弄手中茶碗。
说书人趁着众人兴致未退,又接连讲了另外一个故事。
依旧是前朝旧事。
“天和年间,有这么个媚主祸国的红颜,叫柳沫烟……”
男子默默将杯、碟、盖摆成一字,暗示茶并不好喝,故事也不对他的胃口,中途转身离席,出了茶馆。
滴答……
雨水濡湿地面,天下起了小雨。
“玄姬……”他呢喃,“你在哭泣?”
人间话本最爱断章取义。
她为人的每一世,他都循着她的气息苦苦找寻,紧紧跟随。
找到杜水湄时,他已再次修得人身,却不想被她剥去皮毛,从此只能借画人皮。那夜他潜入她房内,抽取她一魂一魄,从此杜水湄变作一名痴儿。
他存了私心,娶了杜水湄,却不是为了报仇。
茶馆里那位姑娘说得极是,朝夕相对也有情意,更休说生世相伴。
他与玄女生世相伴,又怎会无情无意?
万年前,尚且年少,已懵懂动心;千年前,爱慕暗恋,隐忍不发;百年前,生死追随,不死不休……只为寻她一丝气息。
只是这样的殷切期盼,希望玄姬能想起他,哪怕是回应一句,抑或是一个眼神,在经历的每一世中,证明都只是奢望。
玄女已非玄女,而他,仍是爱慕着她的他。
这样一世世的轮回,没有尽头。
在杜水湄后,每一世,他都抽取些许魂魄,散去她的记忆,画出自己上仙的模样,造出高阁美景,陪伴她日日夜夜、希冀生生世世。
然而,每一世,她看向他的神情,陌生、疏离、冷淡,无爱无恨,无喜无悲,里面,全是虚空。
堕仙之时经历的扒皮拆骨,更甚至杜水湄剥他皮毛之时,他都不曾这样痛过。
路上行人渐少,雨声淅沥。
近了。
他撑着一柄素白的伞,驻足。
是个农家小院。
那小女童结着丫髻,眼大面圆,形容可爱,正坐在庭院秋千雨中晃荡。
“素问,”他缓缓开口,招手,“过来阿爹这里。”
撑着伞的手,骨节已然发白。
是了,他堕仙成妖,啖人食肉,区区凡人性命,不足怜惜……不值怜惜。
他的手指被雨水打湿,冰凉如水。
名唤素问的女童在他指尖渐渐没了气息,他幻化成她阿爹的模样,杀了一名曾叫玄姬的神女的一世轮回。
这一世死了,还会有下一世、下下一世……
是他自私,以为将她送入轮回,便可保全。谁曾想,反倒害了她。
那么,就让他终结一切,逆天改命亦在所不惜。
引魔之笛祭出,放于唇边吹响。
第一个音符刚出,煞元自女童口中飞出,直接遁入他体内!
洛城当即呕出一口黑血……
数年前,他潜入魔界探听,得知极北以北有笛可引魔,魔笛一旦吹响,离它最近的魔物必受牵引,传闻,魔力越大,引力越大。
一阵腥风,不及半柱香时间,红发碧眸的魔狐出现在南方海域,南海尽头有白光,那刺眼光芒如东升之日,生机勃勃,仿若在感召。
那里是死之尽头,却也是生之寓所。
他极力压制胸中魔躁,平静的,一步步缓缓踏入归墟之地……
形神俱灭之际,一滴泪落入海面,无声无息,不起一丝涟漪。
“玄姬……”
海平面似有人轻声呢喃。
我用三生烟火,换你一世迷离。
终章
“因缘镜,你若果能窥探六界因缘,便告知我,洛城最后所在。”
镜面赫然映出她的脸孔,不,确切的说,是镜中有海,海面倒映出她的面孔,中有一人,背对着她,缓缓步入归墟……
玄女伸手抚摸那飘渺而去的身影,顿时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浩渺十方婆娑大世界,空空寂寂,再无太清上仙,再无青丘洛城。
只余一身缟素,千万年漫长思念的神女玄姬。
你用三生烟火,换我生世迷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