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枭》醍醐味

2、旧闻

　　“你见过我？”她终是变了神色，防备地后撤半步。

　　李灵濯像是忽然被雷劈中，让这句话打回了原形。
　　眼中一闪而过的不仅是错愕，还有茫然与脱力，仿佛确认了某种最坏的场面，数年积攒的钝痛终究倾泻而下。

　　她忘了？

　　李灵濯久久不能回神，收刀回鞘，他的手在发抖，却小心翼翼，甚至是讨好似的，摘下腰间的一枚碧玉猫眼。
　　碧玉刻有歪歪扭扭的“灵濯”二字，柳黄色的络子年份已久，已经有些旧了。
　　他慌了神，执拗地向前递去，试图反复在她的目光中得到确认。

　　“你不认得这东西？”他的声音在打颤，心底的迫切逼得他再度向前一步。
　　此时的他极似手里捧着的蒙尘碧玉，黯淡又易碎，风一吹就要被人揉进沙砾，叫人轻易拒绝不得，没来由地生气几分怜意。

　　谢晦已只瞥了一眼，目光又移向李灵濯的脸。“这络子倒是眼熟，像青州的样式。至于旁的，像你这样拿着旧物与我攀关系的，我在街上见得多了，下次东西做得再旧些，或许我就信了。”

　　她眼底纯粹的、不带丝毫伪装的忌惮，令李灵濯倏地绷紧唇角，凤眸只余下了无边枯寂。

　　“我知道了。”
　　他近乎呢喃，像枝头上摇摇欲坠的枯叶，那股失而复得的狂喜，终于被一盆冷水浇灭，又变成割开他胸膛的钝刀子，痛得他岿然不动绷紧面庞。

　　于是，他再度扯过公务的幌子，一如多年以来麻痹自己的做法，生硬地转移话题。“谢小姐，你能号令蛇群，坊间盛传你掌握了驯兽本领。我知道并非如此。”

　　闻言，谢晦已卸去部分抵触，配合反问道：“不是驯兽，大人认为是什么？”

　　李灵濯看着她的眼睛：“是你的体质，你并非寻常人。古厉国尚蛊，人人皆养蛊，邪典曾记载过一道阴毒邪术，以人为蛊、视人为虫豸，万虫夺得枭首者，名为‘流霞夺枭身’。”

　　装作没看见她眼底的震惊，李灵濯又继续说道：“先是大肆捉捕孕妇，令其服食毒物十月，其子若活便为‘流霞夺枭’，先天蛊惑人心，更是山林蛇虫之王。常人食其血肉，亦可解毒清淤、延年益寿。传闻中的长生不老之秘术便源于它，世间唯你一例，价值远远超过整座地宫。”

　　最后，他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所以于我而言，地宫宝藏毫无意义，有意义的只有你。”

　　谢晦已笑着摇了摇头，“你现在既不杀我取血，也不严刑逼供，莫非是想把我献给你背后的主子，为他奉上长生不老的药引？”

　　“不。”李灵濯果断答道。

　　顿了顿，意识到她不会相信自己，他再度开口，抢先一步为自己辩白：“我先言明一件事，你来地牢之后，始终联络不上任何蛇虫……”

　　“……原来如此，是你搞的鬼。”

　　牢中霎时一阵静默。

　　谢晦已对此早有疑惑，如今被他点明缘由，那份久悬于心的不安终于落了地，也勾起了她心底的恼火。
　　“大人真是好手段。”

　　这几日她枯坐牢中，等他等得望眼欲穿，就是因为蛇群的音讯石沉大海，外界与她仿佛隔着一道无形的屏障，实在令她孤军无援。
　　这种事情到底是谁教给他的？

　　“不。这东西不是为了防你。配方是一位故人五年前所赠，专门克制古厉百虫。我……”
　　他的声音有些幽幽的，像是溺水之人独行于黑暗中：“我自幼畏蛇。”

　　谢晦已喉头一紧，忽然说不出话了。

　　“我与你多年未见，你不肯信这些也在情理之中。不过我可以坦言，我是为查案而来，我需要你所知的一切。管好你的蛇虫，旁的事情你可以谈，随便谈，权当做是一场交易。”

　　谢晦已抬眸看他，半晌没有吭声。
　　李灵濯也没开口催促，只静静地等。

　　“多年是多少年？大人对我了解到何种程度？”
　　谢晦已思绪活络起来，步步逼近，问题也越发尖锐，“查案又是查什么案，这跟我是夺枭身有什么关系？大人不说得明明白白，只谈我并不知晓的旧友旧事，叫我如何放心与你交易？旁的你可以语焉不详，但涉及到交易，我只看你眼下实实在在的诚意，感情，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李灵濯轻叹一声，偏头示意候在廊中的暗卫替他开口。

　　暗卫素秉上前一步，躬身说道：“青州府查封茶楼，却只抓住一个侍女，名为‘花月’，从前是花街那边的头牌，身上背过一桩人命官司。她眼下被关押在府衙地牢里，原本这几日要审，然而里面闹了蛇灾，任谁都无法近身。青州府最终决定，不必提审，三日后直接将花月问斩。”

　　官府公文被递到谢晦已面前。
　　李灵濯对她说道：“你想要诚意，锦衣卫可以接管这个人。”

　　接过青州府的文书，确认公文真伪后，谢晦已的眉宇总算舒展了些。
　　“你想知道什么？”

　　“一切。何人栽培你，又是如何将你栽培出来，究竟有几股势力纠缠在你身上，你又对他们知晓多少，以及，你如今到底是谁。”

　　李灵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除此之外，你还要告诉我，你何时来到了青州，这些年在青州都做了什么，为何销声匿迹多年，偏偏又在此时出现……”

　　“停，”谢晦已越听越觉不对劲，再度打断他，“这些与你何干？你莫非是我哪位亲戚？”

　　李灵濯止住了话头。
　　仿佛在她认真的疑惑目光中，他的从容终于轰然倒塌。

　　紧接着，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喂！”
　　谢晦已伸手欲拦，没想到他走得更快了。转头跟暗卫素秉对视，莫名其妙道：“你们主子气性这么大？”

　　目睹全程的素秉尴尬一笑：“谢小姐错怪了，主子只是有要务在身，不得不先行一步。您随我移步新居吧。”

　　不过，许是实在看不下去，他忽然补充了一句：“属下看得出来谢小姐记不得往事了，不过请您放心，我们主子五年前真以为您死了，为您守了五年的寡，到现在都是孤家寡人一个，始终没穿过一件带颜色的衣裳。”

　　谢晦已指着自己的眼睛，质疑道：“那他方才穿的是什么？你是在指绿为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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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夜 ，谢晦已蜷在床头，迟迟未能入睡。

　　适才素秉说，‘花月’被捕了。
　　她记得茶楼前一夜，花月与自己交待过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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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上枝头，谢晦已枕在一名女子膝上。

　　“魑，‘花月’这个名字是楼里的妈妈替你取的，在那之前你叫什么名字？”

　　魑拂去谢晦已脸上的青丝，温柔一笑：“我没有名字。我在地宫出生，十四年前刚一逃出来，就被人牙子捉了去，再接着是妈妈挑走了我。直到五年前被你带走，才算真正脱离了魔窟。”

　　谢晦已目光有些怔愣：“说起来，我到青州确实有五年了。那段时间的事情，我总是觉得模糊，你起先是怎么发现我的？”

　　“说来话长，那时天还没黑，我正打算出去买些脂粉，忽然听见巷子里传来求救声。”

　　魑的脸上出现了追忆的神色。“你那时脸色惨白，瘦得像只小雀鸟，往那一站比吸了五石散还要吓人。你大喊着，求青楼里的姑娘们报官，说马车上的人要逼良为娼。当时有两个男人要拖你走，从头到脚包得严严实实，像两只死蝙蝠……也真像地宫里的那些恶鬼啊。”

　　经她一提，谢晦已有了印象，“我想起来了，我当时中了毒，意识并不清醒。”

　　“可你口风极紧。我那会儿料到你身份不简单，便把你藏在后院里，又请了最信任的郎中替你医治。可他瞧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生等到你醒了，叫你自己来解释这是什么毒。”

　　“我怎么解释的？”谢晦已颇感好奇，“如此复杂的毒，你们听了也会感到费解吧？”

　　“岂止？我们简直是连蒙带猜，什么‘蛊惑人心，控制生者行为，吸收死者记忆，如今混作一团，记忆现实里外不分了’，什么‘与蛇虫交流，听得见百虫的吵闹，脑袋里面没有一块清净’，本来就听不懂，你还一直求我给你个痛快，这哪成，你可是我扛回来的人。”

　　说到这里，魑无奈地摇摇头：“还是郎中有法子，他说你这药效硬熬过去要七日，到那时你不傻也要疯掉，不若由你自己动手，把多余的记忆忘掉，最好忘记能让你大悲大喜的回忆，从未痛苦过也从未欢喜过，面对人世百态才会麻木。

　　“你说你要好好想想，因为你难得欢喜，只有满腔仇恨。七日后你恢复如初，那时又同我讲，只有仇恨才能让你活下去。我不清楚你忘记了什么，不过我有种预感，你放弃的那段回忆，会是一个很大的变数。”

　　“变数？”谢晦已不解其意，“那我很讨厌这样的变数，有了它，不知要生出多少意外。”

　　“倒也无妨。我是你的四部之首‘魑’，若出了意外，我会成为躲在茶楼的亡命之徒‘花月’，那个恩客不是个东西，可千万别叫我带着这个身份死掉啊，小主子。”

　　魑缓缓摘下面具，巴掌大的瓜子脸，杏眼明亮，秋瞳剪水，朱唇微抿，鬓角垂下两缕青丝，举手投足间皆是风情。
　　琴弦再启，拨出了当年名动青州的余音，亦是当年仇怨未尽的花月。

　　“既已抉择，久留无益。一场风花雪月，为你掸去风雪，去吧。”

　　窗外风雨交加。
　　谢晦已掀被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