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枭》醍醐味

21、她生

　　用过早膳，已是日上三竿。
　　魅去听岚庄要名单，谢晦已一边走向议事堂，一边听掌使孟峥汇报昨夜情形。

　　“魅首部昨夜就差人去捉王又来了，他说殿下晚些到，让人跪在门前等。我瞧王又来油头大耳的，跪跪倒也无妨，不知是装的还是真的，亥时那会儿他居然晕倒了。”

　　作为蒙山居的唯一掌使，亦是位同副主的存在，孟峥精通医术，又办事利落，蒙山居的新人往往先跟在她身边考察，再由她指去做四部下属。

　　绘生眼下便跟在她们身侧，见谢晦已走进前庭的院子，她颇有眼力地推开了院门。

　　孟峥与她微微颔首，又继续对谢晦已说道：“所以我把王又来提到屋子里跪着，一把脉，发现他就是装的。我怕他再昏过去，便下了只蛊给他提提神。魑首部期间来了一趟，她没什么想问的，倒是跟着她的那个韩姑娘吃了一惊。”

　　“韩不息？她怎么了？”谢晦已转头看她，面露疑惑。

　　孟峥解释道：“韩家是做乐器生意的，定州那边盛产马尾松，她曾随父亲去定州买过松香。王又来是做茶叶生意的，卖的是青州本地的青山小种，这种茶需要一种马尾松的熏香，所以他也去了同一家店铺。”

　　谢晦已又问：“定州跟青州之间还隔着一个永州呢，永州又不是没有定州的商路，他们何必舍近求远？”

　　“魑首部也是这样怀疑的，所以一大早骑马去了永州，今晚才能回来。主子请进吧，冯冯替你备好了要翻查的卷宗。”
　　说着，孟峥打开了最后一扇门。

　　冯冯听见声响，走出内室，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主子。”

　　王又来跪在外间，迎面瞧见谢晦已的脸，脸上的横肉突然拧了拧。“就是你杀了我妹妹？跟你娘长得一个模样，背信弃主的……”

　　冯冯体型娇小，可力气极大，一听这话不管三七二十一，抡圆了手臂直接打过去。
　　“闭嘴！你有几条命诋毁主子？”

　　“她怎么可能杀我？”王又来讥笑道，“昨日不还对外宣称要做平阴王吗？你看哪个王不需要名声？”

　　“你想进地牢的迫切，我清楚了。”谢晦已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茶，“孟峥，请他去地牢看看他的下属再回来。”
　　又对冯冯点头道：“你也坐，都坐，慢慢等。”

　　王又来不知她说的这个“慢慢等”是什么东西，不过当他再度回来时，明显脸色惨白，只会发出杀猪般的嚎叫了。

　　来自魅首部的杰作，一般不会叫人失望，更何况是用了地宫调制的药。
　　想到此处，谢晦已又不紧不慢地对孟峥吩咐道：“先吊着那探子的命，留到青州府新知府上任，录了他的证词再说。等他死了也记得好好保存尸首，西域那边不是擅长留存干尸？请教一下，倒也不必入土了，就挂在审讯室墙上，给咱们的魅首部减轻一些工作，算是我爱护他。”

　　孟峥抽了抽嘴角，心道这位才是真阎王。

　　王又来跪在屋内，脸色一阵白一阵红，显然在做最后的无谓挣扎。
　　谢晦已也不急，就这样与他大眼瞪小眼地熬着，待冯冯再送来一盏新茶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叩门声。

　　“殿下，在忙？听岚庄那边得了条消息，托我来转告。”

　　“魅首部，来得正好，”谢晦已看着王又来淡淡一笑，“有人欣赏你的作风，还不快来见见你的新猎物。”

　　王又来原本并不知晓魅首部是谁，可经谢晦已一提，他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于是他再次发出杀猪般的嚎叫，“不要！不要！我都说！”

　　魅推门而入，并不清楚方才发生了什么，坐稳在谢晦已身边后，才心有闲暇地扫了王又来一眼。“你先问着，我一会儿再说。”

　　谢晦已微微颔首，随即看向王又来道：“是谁告诉你，我杀了你妹妹？你什么时候发现她死了？”

　　王又来极为配合：“我不认识他，他蒙着一张脸，大半夜叩门喊我去张府，听声音很年轻。至于我妹妹……我是第一个发现她尸首的人。”

　　谢晦已估算着时间，那便是魑取回那盆兰花之后了。“可笑，你不知道他是谁，却对他深信不疑？”

　　王又来闻言急红了眼：“他说夺枭身回来了，谢琼芳的女儿回来了，不信的话可以去问当夜在场的侍女。我问了，也得到了肯定的答复，你叫我怎么不信！我……”

　　“你激动什么？”谢晦已淡淡打断他，“瞧你的反应，你们兄妹俩还干过不少缺德事？我记得我母亲曾是王夫人的侍女，说说看，你们与我母亲有什么过节？”

　　“你母亲她……”

　　王又来欲言又止，最终一咬牙：“平阴王与我们最初并没有往来，只有张德全在替他办事。忽有一日，张德全落了份公文在家，我妹妹叫谢琼芳替她送去府衙。谢琼芳照办，没想到在门外被平阴王撞了。她手里的公文散落一地，也沾上不少泥点子……”

　　说到这里，他痛苦地抱住脑袋，大喊道：“作孽啊，作孽啊！”

　　谢晦已头一回听说这段往事，握着茶盏的手一僵，下意识地追问道：“然后呢？”

　　“殿下说要登府致歉，谢琼芳不知他身份，但也觉得颇为唐突，没怎么想便拒绝了。好在张德全及时赶到，三言两语打了圆场，此事才算告一段落。但谁也没想到，这一面竟让殿下惦记许久。”

　　王又来双手抱头，痛苦地回忆着：“张德全看在眼里，与我妹妹商议后，以桂花宴为名办了场府宴。殿下当年也是青州有名的美男子，一来二去，他们就看对眼了，我妹妹、我们家就是这样搭上了这条大船。”

　　谢晦已颇感疑惑：“他们情投意合？我父亲可没这样说过。”

　　“那怎么可能呢？”王又来闻言连连摇头，“殿下跟谢琼芳伉俪情深，此事你去问任何一个青州老人，他们都会这样说的。当年有一场初雪，恰好撞上了谢琼芳的生辰，殿下为博佳人一笑，揉碎了万两金箔，自朱雀楼高高散下。满城金雪，千家灯火，他当众许下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承诺，本来一开始是好好的，本来一切看起来都是好的。”

　　他的神情逐渐开始扭曲：“坏就坏在，自打谢琼芳怀上你，许是被情爱迷了心窍，殿下竟再也不愿瞒着她了。不过，谢琼芳初闻我们做的事，倒也没有什么太大反应。她只是找我们这一圈人挨个谈了谈，便淡然接受了这个事实。”

　　“她接受了？”谢晦已有些吃惊。

　　“不！她没有！谢琼芳就是个疯子！”

　　王又来近乎尖叫着否认了这个事情，“她、她居然背着所有人偷走了一份备给夺枭身的毒药，自行服用了十月，拼命生下了你！她这个疯子！连月子都不坐，就抱着你跑出了青州城！她差点！差点就跑到永州去了！她打算将你的身世告知于天下，并以你为饵、以平阴王妃为名，招兵买马，笼络天下人替她卖命，起兵造反！造反啊！”

　　闻言，谢晦已彻底震惊了，连手里的茶盏是几时摔落的，也并不知晓。
　　待缓缓回神后，她忽地释然一笑，眼底凝结数年的疑惑，人人讳莫如深的往事，此刻终于如冰雪消融般水落石出了。

　　原来如此啊。

　　指着王又来，她似是在嘲笑他，又似是在嘲笑他背后的所有人，特别是那位躲在众人身后、永远东躲西藏的父亲。

　　“我母亲，知道自己人微言轻求告无门，只凭一己之力想要搜索证据比登天还难，所以她打算用我当证据，拉你们所有人陪葬。而她明知怀上夺枭身的过程十死无生，却依旧拼命生下我，是因为在她看来，比起与你们同流合污一辈子，她宁可选择去死。
　　“她知道自己有生之年走不出青州了，上京更是她遥不可及的梦，唯一能替她主持公道的先帝，亦是幕后最大受益者，她还能去求谁呢？她比谁都期待我的降生，这就足够了——眼下我与母亲的抉择一致，这就足够了。”

　　她恍然大悟，再次畅快一笑：“难怪父亲不让我提她，难怪你们惧怕她，如今又在惧怕我。你们怕的不是我状告官府，你们怕的是我就此捅破这层天，就此成为你们口中的‘疯子’，无论结果输赢都要拉着你们殉葬。”

　　“她对个屁！”王又来高声反驳，“殿下宠她、爱她，甚至把关乎身家性命的秘密告诉她，以求她的包容与认同，她就是这样回报她的夫君？甚至你！她若是成功了，你觉得圣上株连九族的命令一经下达，你还有的活？王家亦有无辜之人，他们的命不是命吗！”

　　“你们做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时，有想过你们的九族吗？真是可笑啊，与其相信你嘴里的亲情，我倒是更信、甚至更钦佩我母亲的决绝。身为人母她或许有对我的恻隐之心与愧疚，甚至还会有对我身上另一半血的恨与爱，然而她拿得起也放得下。”

　　谢晦已笑了一声，继续说道：“分明与我如今年纪相仿，却要独自一人面对前路渺茫的恐惧，若是她就此打住，直面自己的脆弱，也毫无让人指摘之处。可她就算螳臂当车，也坚持选择一个公道，一个等了十余年，传到我手中依旧在等的公道。太久了，也有太多人在等了，但是没关系，我会替她完成这个心愿。”

　　她再度坐回官帽椅，俯视着跪在面前的王又来，缓缓说道：“言归正传，那蒙面人又对你说了什么，能让你大费周章来编排我？那会儿张德全应该还没死吧？”

　　“是，”王又来瑟瑟发抖，“他只与我说了两件事。一是我妹妹死了，夺枭身已然现身。其二便是，张德全摇摆不定，此人必死无疑。要不要表忠心，全看我后续举动，所以我……”

　　谢晦已并不意外他的回答：“所以你选择表忠心。我很好奇，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棋子，能让他们放着张德全不用，反倒来考验你的忠心？”

　　王又来回答道：“因为我们王家是做茶叶生意的，在青州数一数二。青州素以产茶闻名，尤以青山小种为最，它独有一种烟熏松香。巧的是，这熏茶所用的马尾松，恰是炼制幻毒的主料。烛夜便借茶叶生意为幌子，暗中与定州做马尾松的交易，这青山小种的茶路，便成了他们最稳妥的货源渠道。”

　　“只怕不只是茶叶生意吧？”

　　谢晦已眸光一沉，顺着他的话继续说下去：“乐器，尤其是二胡等弓弦乐器，也需要松香。不过他们用的是更为直接的块状油脂，与原材料的马尾松关系并不是很密切，从前一直是你们的备选渠道。
　　“烛夜人近期在青州活跃，他需要大量的香料制作幻毒，已有的货源已然无法满足他的需求，所以你们开始招揽新人，那位韩老板便是因为拒绝你们而惨遭杀身之祸，我说的可有错？”

　　刘一窍暗杀韩老板的事、茶叶商接连丧命的事，幻毒、茶叶与马尾松的事，逐一相连，此刻终于与地宫相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