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风之地》星如阳

1、第 1 章

　　轰隆——
　　南城的雨连着下了半月，地面上到处是积水。
　　周晴羽从公司出来，看着阴沉的天。大雨将他困在公司楼下。
　　起风了，六月的南城开满了绣球花，此时正在风雨里摇曳。

　　“周组长，你没带伞吗？”一道声音打断了周晴羽的思绪。
　　他转头，看见同组的实习生，正拿着一把伞站在他身后。

　　“用这个吧，我多拿了一把。”
　　周晴羽接过，说了句：“谢谢你。”一道雷声响起，恰巧盖过了他的声音。
　　“没事，组长你也早点回去啊。”说完，那人撑着伞向他挥手告别。

　　周晴羽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才想起，他的名字也叫夏天。
　　还真是个大众的名字。

　　周晴羽撑开伞，向门口的停车场走去，开车离开了公司。
　　到饭店的时候，雨已经停了。天空阴沉沉一片，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还没进到包厢里，他就听见里面人的笑声和交谈声。
　　手机响了。
　　是周遂发来的。

　　「到哪了？要不要我去接你？」

　　今天是高中同学聚会，周晴羽本来没打算参加，但周遂这小子提前一个月就把他拉到了还在南城的高中同学新建的群聊里。
　　让他连拒绝的理由都找不到。

　　他打开手机，在聊天框里回了一句：
　　「到了。」

　　发完他把手机熄屏，抬脚走到包厢门口，抬手敲了敲门。

　　里面的声音很快就低了下去。
　　他拧开把手，把门打开走了进去。
　　包厢里静了一秒，又开始吵闹起来。

　　“周晴羽？是周晴羽吧，好久没见了！”其中一个人熟络地走近，想来搭周晴羽的肩膀。
　　被他躲开了。

　　他记得这人，许巍，他们的班长。

　　被躲开的许巍觉得尴尬，手放在半空不知所措。过了一会儿，才挠了挠脑袋，向包厢里的人说：“周晴羽！大家还记得不？”

　　包厢里没人说话，所有人都看着他，只有角落里一直没开口的周遂，看着场面僵持不下，出来打了圆场。

　　“班长，晴羽和大家从毕业过后就没见过了，大家不记得也正常，是吧？”边说边把周晴羽拉到他旁边坐下。
　　周晴羽看着他的动作，没开口，就跟着他。

　　“这么多年了还装什么？”许巍在后面低声说了句。
　　周晴羽将拳头捏了捏，正准备转身，被周遂拉住了。
　　“别惹事。就当来蹭个饭，吃完就散了。”他低声对周晴羽说。
　　“你叫我来这干嘛？”周晴羽说了第一句话。

　　“哎呦，我还以为你哑巴了，半天一句话不吭。”周遂调侃一句。
　　“我想着大家都是同学嘛，你每次都不来也不太好，这次不是庆祝大家毕业十周年嘛。”

　　“下次别叫我了。”
　　周遂还想说，看着周晴羽在倒桌上的酒，最后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你今天开车来的吧？别喝了，下雨不安全。”周遂拿过他手上的酒瓶。“过两天，咱俩单独出去喝。”

　　周晴羽任凭他拿走手上的酒，摇了摇头。
　　“这个月没时间，下个月吧。”

　　周遂放酒瓶的手一顿，低声问他：“你又要过去？”
　　旁边的人没吭声，只拿筷子夹菜吃。
　　周遂知道了他的答案，叹了口气。

　　他看着面前的周晴羽，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周晴羽好像越变越多，话越来越少了。也许，是从高考过后。
　　或者，从夏天走了过后。

　　“晴羽，你……”
　　“马上就是他的忌日了。”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周晴羽打断。“我得回去看看他。”

　　他说这话的声音很小，屋里太喧闹，如果不是周遂离他足够近，他都听不清周晴羽在说什么。

　　周遂看着他，哑声道：“那你帮我向他问好。”
　　“嗯。”

　　不知道是谁这时候刚好又提到了高中时候的事。
　　“诶，我记得咱们班成绩最好的应该是周晴羽吧？”
　　“是吗？不是班长吗？”
　　“哎呀，记不清了。不过两个人现在不都在这嘛，问问当事人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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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他们两个吗？我怎么记得不是啊？”
　　周晴羽听到这话没吭声，只是将目光移到坐在另一桌的许巍身上。

　　许巍明显感受到了周晴羽的目光，一时有些尴尬。
　　“那当然是夏天啊。你们都什么记性啊？”许巍打了两句圆场。
　　“是吧？晴羽？”说完他还向周晴羽挑了挑眉。

　　周遂看着周晴羽，害怕他会起身去揍许巍两拳。

　　“夏天？咱们班还有这号人？”
　　“就那个……有病的那个，你不记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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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真是个足够残忍的东西，能消磨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一切的好印象，永远只留下最坏的。

　　“哦哦，是不是那个和周晴羽关系还不错的，那个白毛。”
　　“对了，班长和周晴羽之前不对付是不是也因为他来着？”
　　“对啊，我记起来了。不过他好像高三那段时间就转学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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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白毛。过了这么长时间，夏天这个人在他们口里，变成了那个白毛，仅用四个字就轻轻带过了。

　　好像是天生喜欢八卦，话题一下子就被带到了“那个白毛”的身上。
　　周围的声音嘈杂不堪，周晴羽觉得窒息，就像外面的天气一样，阴沉，憋闷。

　　“晴羽，你们现在还有联系吗？”不知道是谁问了一句。
　　“你们……”周遂开口想要制止。

　　“有。”周晴羽回答道。“我们一直都有联系。”
　　这话一出，包厢里沉默了。没人再叫夏天“那个白毛”，也没人再说话。

　　“是吗？那他现在还是那样？病好了吗？”许巍嗤笑着说了一声。
　　周遂忍不下去了，站起来指着他鼻子骂：“你他妈什么意思许巍？今天存心他妈/的找茬是吧？”

　　像是没想到事情会这样发展，在座的众人都有点不知所措。
　　不少人都把目光放在周晴羽身上。想看他的反应。

　　周晴羽只是站起来，把周遂的手摁下来，让他坐下。
　　周围一片安静，没人出声。

　　周晴羽拿着周遂的一杯酒，往许巍的身边走。
　　许巍看见他走过来，心里有点发怵。他不是没领教过周晴羽的拳头，知道这人疯起来他打不过。

　　“你……你想干嘛？”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警惕地看着周晴羽。

　　周晴羽看着他这一副欺软怕硬的窝囊模样，忍不住嗤笑了一声，他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把杯子猛地扣在许巍面前的桌子上。
　　吓得旁边几个女生叫了一声，连同许巍也一抖。

　　“我要是你，嘴巴就放干净点，这么多年，脑子也没长进。”周晴羽说这话的声音不大，像是压着一股火。在安静的包厢里却显得异常清晰。

　　说完他转身往外走，只说了句：“抱歉，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看着他看门出去，周遂丢下一句失陪了，就跑出去找他。
　　只留下许巍和其他人在包厢里。

　　出了饭店，周晴羽觉得松了一口气，心里压着的火气被雨浇得彻底。他在雨里闭着眼睛，没有打伞，就这么淋着。

　　“我操，你疯了！”周遂举着伞跑出来，给他打着。
　　“周遂。”周晴羽开口叫他，嗓子哑着。“你今天到底叫我来干嘛？”
　　“听他们放这些屁吗？”

　　周遂皱着眉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他只是想让周晴羽能散散心，别整天束着自己，把自己困在只有那一个人的回忆里。

　　“我没想到许巍也在。”他向周晴羽解释道：“我以为他在北京，谁知道这孙子什么时候回来了。”

　　“你回去吧。”周晴羽对他说。
　　“我开车回，别担心我，我没事。”
　　周遂听见他这么说，心里又不好受。“你刚喝酒了，还开什么车？我送你回。”

　　周晴羽没拒绝，只把车钥匙丢给他，然后就径直上了车。
　　“对了，你过两天不是要去看他吗？前段时间我小姨跟我说，她在家翻到了之前的一些东西，是……夏天的。说是他之前没带走的，他妈妈之后也没拿走，这么多年了，一直被她收着。你过去了，顺道就把它拿走吧。我跟我小姨说一声。”周遂边发动车子边对他说。

　　周晴羽没有回应，眼睛看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回了句：“嗯。”

　　周遂一路上没话找话，想分散分散他的注意力。
　　“你还写字吧？”他问周晴羽。
　　“嗯。”
　　“我爸还说啥时候要请你给他写一副，向你学学，你啥时候来我家吃顿饭，满足下老爷子的心愿。”
　　“好，等有时间就去。”

　　这是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后来不管周遂说什么，周晴羽都没再开口了。

　　到了公寓楼下，周晴羽径直下了车，“车你开回去吧。”
　　周遂应了一声，站在雨里没动静，一直看着周晴羽进了电梯，再到屋里的灯亮起来，才发动车子离开。
　　周晴羽一进屋就脱了力。

　　他打开灯，颓然坐在地板上，看见了客厅里挂着的书画，突然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眼泪就出来了。
　　“我学会忍了，你看见了吗？”
　　没人回应他，偌大的公寓里，只有他的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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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月6号这天，天空难得放晴了。周晴羽带着一束小飞燕，准备开车去老城区。

　　周遂把车还回来的时候，还特意把车洗了一遍，把车的内饰都擦得干干净净。
　　周晴羽有时候挺庆幸自己有周遂这么个朋友。细心又可靠，不像他，生活过得一塌糊涂。

　　回到老城区，他先去了夏天的墓地。说是墓地，其实就是棵树，长在城外的大树。
　　今天是夏天的忌日，第十个忌日。

　　他这十年每年都给夏天带一束小飞燕。他没带菊花，因为夏天不喜欢，他也不喜欢。
　　夏天喜欢小飞燕，所以他每年都买。

　　老城区里没有，他就从南城新区买了带回来。
　　走到树前，他蹲下在地上的石碑上擦了擦，碑上什么也没写，就好像这里埋的人，从来没留下过什么痕迹。

　　一旁的花早没了踪影，他将带来的花拆开，一枝一枝平铺在碑前。然后坐在石碑旁边，靠在树上。

　　刚下过雨的空气很清新，地面的泥土潮湿，青草都沾着水珠。
　　周晴羽没管这些，只像平常一样，坐在那，什么话也没说。
　　微风带动着树叶沙沙作响，雨后的天格外蓝，天上没什么云彩，太阳出来有点晃人眼。

　　“夏天，我好想你。”
　　周晴羽开口，让话消散在风里。
　　无人应答。

　　周晴羽就这么坐着，闭着眼睛，感受着风。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叫他。

　　“晴羽？”那人开口，声音带着疲惫和一丝不明显的颤抖。
　　周晴羽睁开眼，看见了站在面前的夏茵，夏天的妈妈。

　　“阿姨……你怎么……”周晴羽以为夏天的妈妈已经来过或者已经不来了，毕竟这十年，他每次在这一坐都是半天，从没碰上过她。
　　“我来看看他。”夏茵的声音不算高，整个人透着一股虚弱的感觉。
　　“我怕再不看，就没机会了。”

　　周晴羽不明白她的话，只说：“什么意思？”
　　“没什么。你这些年……每年都来？”夏茵看着他，红了眼眶。

　　“嗯。”他低声说。不然就没人来了。这句话他没说出口，只在心里默默想。

　　“你……”她看着面前的周晴羽，最后还是没开口。
　　“你吃饭了吗？”她问。
　　“嗯，吃了。”周晴羽回答她。

　　“晴羽。”夏茵犹豫着开口，“谢谢你。”
　　周晴羽的眼睛有点酸，鼻子也有点酸。
　　“谢谢你这么多年还记得他。”夏茵的话带着哽咽。

　　“我时常在想，如果我当时换一种思想教育他，他会不会能过得好点。也不知道，他在那边会不会还被欺负……”
　　夏茵的声音很低，她蹲在石碑前，用手在上面擦了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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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晴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那的，只知道自己走了很久，走了多久呢？他也无法准确的说。

　　走到了高中班主任罗晓琴，周遂小姨的家。
　　罗晓琴正在小区院子里晒黄豆，看见周晴羽的时候还没认出他。

　　“罗老师。”周晴羽走上前开口，“我是周晴羽。您……还记得吗？”
　　罗晓琴的身形顿了顿，在他脸上仔细看了看，才笑道：“变了这么多，都认不出来了。”

　　“你是来拿东西的吧？周遂那小子跟你说了吧？”
　　“嗯。”

　　周晴羽跟着她上了楼，十几年的老小区了，也没个电梯。周晴羽看见罗晓琴把东西拿出来，有满满一盒。
　　“这么多年了，就找到这些。你都拿着吧。”罗晓琴将东西塞给他。

　　周晴羽看着手里的东西，问她：“罗老师，为什么给我？”
　　罗晓琴笑了笑：“我觉得他应该希望是给你的。”

　　周晴羽知道这个他是指谁，抱着盒子没说话。
　　“谢谢你，罗老师。”

　　从罗老师家出来，周晴羽一回到车上，就迫不及待地打开盒子，想看看里面的东西。

　　里面的东西很杂，不少都是夏天收集的空笔芯和贴纸，贴纸都泛了黄。同样泛黄的，是本画册。
　　写着夏天的名字。

　　周晴羽翻开画册本。
　　画册的扉页上就写了一句：
　　「请不要困于无风之地，你要像鸟，飞往自由的山」

　　画册上画的不多，每张画的旁边都记着时间和文字。像是他自己一个人的碎碎念，记录着他短短的高中三年。准确的说，是记录着他和周晴羽相处的所有时间。

　　周晴羽一页一页地翻，最后目光停在了其中一页：上面画着他趴在桌子上睡觉的样子。
　　[2018年3月21号
　　我好像喜欢周晴羽。我不确定是不是喜欢，他睡觉的样子很好看，干什么都很好看。他会讨厌我吗？能接受我这种人吗？做朋友可以，做恋人也可以吗？毕竟他是我唯一的朋友了，我不想失去。
　　这样太自私了，他应该有自己的生活。他想自由，我不该成为他的累赘。像我这样的人，不该拖累他。]

　　这段话写在这，又被打了个大叉。被写下它的人全盘否定。

　　“我好像……喜欢……周晴羽……”周晴羽看着泛黄的纸上写的字，眼泪控制不住地往外涌，很快把整张纸浸湿。

　　他哭着笑了起来，最后没了声音。
　　“笨蛋。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眼泪糊住了整张脸，让周晴羽看不清眼前的东西，“我也是啊……”

　　他坐在车里，不知道哭了多久，那句喜欢击溃了周晴羽最后的理智。让他在过去十年以至于高中时期都浪费在纠结上。

　　太不值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