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万次坠落》风高月照

1、暴雪前夜

　　监护仪的电子蜂鸣穿透凌晨三点的死寂，沈昭蜷在病房外的金属长椅上，缴费单被折成指甲盖大小的方块。五万三千六百块，纸角在掌心碾出月牙形的红痕，像母亲化疗后手臂上的留置针孔。
　　走廊尽头的自动贩卖机亮着幽蓝的光，他数到第五遍零钱时，硬币突然从冻僵的指缝滑落。清脆的撞击声在空旷的走廊炸开，值夜护士掀开毛毯冲出来，看清是他后翻了个白眼："17床家属，你妈的血氧又掉了。"
　　消毒水混着氨水味扑面而来，沈昭在ICU玻璃外站成一座冰雕。母亲浮肿的手背上爬满紫红色淤青，呼吸面罩随着艰难的喘息泛起白雾。护士长把新账单拍在他胸口："再不续费，明天十点停药。"
　　便利店玻璃蒙着厚厚的水雾，沈昭把围巾又绕紧两圈。兼职制服是廉价的化纤面料，寒风顺着袖口钻进骨头缝里。他盯着收银台后电子钟跳动的数字——距离建筑工地早班还有四小时十七分钟。昨夜搬运钢筋时刮破的手套还塞在裤袋里，食指的裂口渗出血珠，在零钱上留下锈色斑点。
　　"欢迎光临"的机械女声撕裂雪夜，黑大衣挟着风雪卷进来。男人肩头落满细雪，羊绒围巾松开时露出喉结处暗红疤痕，像被利刃挑破的旧年封印。
　　周烬的余光扫过少年冻红的指节。三个月前在"云巅"会所，这个被领班推来挡酒的孩子，明明膝盖都在发抖，却硬是把掺了药的威士忌全泼进盆栽。此刻他后颈碎发被冷汗黏住，制服领口下若隐若现的锁骨，像极了拍卖会上那些易碎的古瓷。
　　沈昭的后腰撞上关东煮操作台，记忆呼啸而至。鎏金电梯里威士忌酒气弥漫，那人用缠着绷带的食指将钞票推进他领口："会所雇童工？"低沉的烟嗓裹着薄荷糖的凉意，腕表折射的冷光刺得他睁不开眼。
　　此刻周烬的皮手套叩在玻璃柜上，细雪在肩头融成深色水痕："都要了。"沈昭低头夹丸子，后腰处的制服拉链硌着脊椎。铝夹与隔板相撞的脆响中，他听见硬币在裤袋里轻颤——那是母亲清醒时塞给他的公交费。
　　"你很缺钱？"冷杉香混着威士忌气息逼近，沈昭手背溅上滚烫的汤汁。黑色卡片擦过他冻裂的指尖，卡面暗纹在扫码器红光下泛出血色。周烬的拇指无意识摩挲腕表边缘，那里刻着德文箴言——是去年在苏黎世拍下的古董表，此刻秒针正划过少年睫毛投下的阴影。
　　沈昭喉咙发紧。他想说ICU每小时八十块的护工费，想说建筑工地硌碎膝盖的碎石，最后只是将塑料袋递出去："需要加热吗？" 玻璃门外有跑车轰鸣而过，雪地上两道猩红的尾灯，像被拖行的血迹。
　　二十公里外的周宅书房，智能恒温系统维持着25℃的春日假象。管家将沈昭的档案轻放在紫檀木桌面，照片上的少年在奖学金颁奖礼微笑，背景是剥落的教室墙皮。周烬三天前就看过这份文件，此刻却故意用红笔圈住"蓝桥中学"字样："明天给校长室捐批设备。"
　　便利店里的周烬摘下皮质手套，虎口处陈年刀疤被热雾洇得发亮："沈昭。"两个字在唇齿间碾磨，仿佛在确认某种藏品真伪。少年胸牌突然被勾住，金属别针弹开的瞬间，冰凉的指尖划过锁骨——那里有颗小痣，和档案照片上一样。
　　玻璃门开合第十七次时，穿皮草的女人拎走最后一瓶红酒。沈昭在过期便当的折扣签上练习公式，收银台突然被水晶手包砸响。醉醺醺的女生指着他的工牌娇笑："阿烬最近好这口？" 香水味熏得他后退半步，监控镜头记录下女人将钞票塞进他口袋的全过程。
　　店长从仓库扔出件褪色的羽绒服，指甲上的闪片在监控屏反光里明明灭灭："气象台说今晚有暴雪。" 她吹破草莓味泡泡糖，突然压低声音，"刚才那是林氏集团的千金，周先生青梅竹马。"
　　出租车后座散发着头孢药片的气味，沈昭把脸埋进起球的衣领。后视镜里，便利店招牌在雪幕中渐次模糊，像被擦除的错误答案。计价器跳动的声音像催命符，他数着窗外掠过的霓虹灯牌——药店促销的绿光、会所门口的鎏金招牌、还有医院急诊室永不熄灭的红十字。
　　手机在掌心震动，护士长发来的照片里，母亲床头摆着果篮。沈昭放大照片角落，输液架旁那束蓝绣球还凝着水珠。这种需要恒温培育的反季花材，只生长在城南花房的玻璃穹顶下，而那里上周刚被纳入周氏集团的收购清单。
　　住院部电梯的金属门映出他苍白的脸，沈昭在ICU门前刹住脚步。护士晃着新缴费单冷笑："有人充了十万。" 票据右下角的"周"字力透纸背，墨迹在低温中缓慢晕染，像朵从冻土里挣出的曼陀罗。他忽然想起数学课上讲的墨滴实验——越是渗透性强的纸张，越会形成放射性纹路。
　　走廊暖气突然轰鸣，他转身撞进充满消毒水味的怀抱。周烬的大衣沾着夜雪的气息，掌心按住他后颈的力道恰到好处："现在能回答问题了？" 沈昭的脊背贴上消防栓玻璃，冷意顺着尾椎爬上来。男人用档案袋轻拍他侧脸，里面掉出建筑工地的安全协议——昨日他被迫签字的违约金条款正泛着油墨光。
　　"混凝土车每天六点进场。"周烬的唇峰擦过他耳尖，声音裹着瑞士卷的奶油甜香，"你猜工地监控有没有拍到，有人偷偷替换钢筋标号？" 沈昭的瞳孔骤然收缩，工头狞笑的脸与此刻男人深邃的眉眼重叠，化作两张催命符。
　　窗外风雪骤急，住院部的供电系统突然跳闸。应急灯亮起的瞬间，周烬眼底闪过狩猎者的幽光。他抚过少年颤抖的唇瓣，将染血的绷带缠上他手腕："救你的十万，买你的十万，现在该利滚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