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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夺门之变(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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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风雪之夜,南宫深处早已寒意透骨。那原本为囚而设、如今却几乎形同虚设的宫禁之地,此刻仿若一个被遗忘的死角,守卫稀薄,门户敞开,冷寂如荒。
忽而,一道匆匆人影自黑影中穿梭而来,宛如夜枭掠空,带着一身雪气破门而入。正是曹吉祥。他脚步踉跄,衣襟上还沾着未干的雪痕,神色惊惶,直奔主殿内室。
“太上皇!太上皇!时机……时机已至,就在今夜!”
朱祁镇正负手而立,站在窗前望雪沉思,被这声叫唤惊回神识,缓缓转身,眼中光芒幽冷:“何以见得?”
曹吉祥跪伏在地,急促喘息,语速几近失控:“奴才方才冒死打探,已得确证,那朱祁钰自知命不久矣,今夜召入王文、于谦等心腹之臣,密议之事正是欲立襄王长子朱祁镛为太弟。陛下若再不动手,待明日早朝立储诏出,天命一成,大局已定,便再无回转余地了!”
朱祁镇闻言,眉目微紧,抬步踱入殿中,低声沉吟:“他病成那样,竟还想着操持天下大计……也罢,也罢,是该给他一个终局了。”
话音未落,忽听“轰隆”一声巨响,一面斑驳的南宫围墙竟被从外炸裂,砖瓦飞溅,尘雾腾起!数十名兵士鱼贯而入,铠甲映着火把寒光,气势如雷霆突至,瞬间包围了整个庭院。
朱祁镇神色一凛,眼中骤现警惕,后退半步:“莫非……他竟欲今夜来取我性命?!”
曹吉祥急忙跪地叩首,连声劝慰:“太上皇莫慌,此乃石亨与徐有贞麾下旧部,皆是正统余脉之人!是奴才事先安排,密令他们今夜动身,助陛下光复旧统!”
就在此刻,风骤止,雪亦歇,天地间忽然一片静穆。沉沉乌云仿佛被无形之手拨开,朗月披光,苍穹之上星斗璀璨,一道银白色的寒芒悄然划破夜幕,正悬于北极星侧,宛如神明投下的箴言。
南宫庭中聚集的士兵原本因寒夜久立而有些倦意,见此异象,登时精神振奋,如遭雷电贯顶,齐齐跪倒于地,山呼海啸般高呼:
“太上皇!天象异变,此乃瑞兆!乃上苍昭示太上皇天命所归!愿太上皇扶正中兴,再登大典!”
朱祁镇立于台阶之上,白发在月辉中如霜披肩,神情凝肃。他眼神微闪,仿佛在斟酌天意,又似在掩饰胸臆之中的汹涌波涛。片刻之后,他长袖一挥,声如暮鼓晨钟,带着难掩的激动:
“好!今夜,是朕重登九五之位之时!众卿随朕入宫,扫清奸邪,复我正统!待大事既成,朕定不负列位赤胆忠心,封侯拜爵,世袭罔替!”
说罢,他猛然转身,目光炽烈地定在石亨身上,压低声音、语气冷峻:
“石侯,禁宫九门之钥,今夜值守的将官,可都已操于你我之手?朕要一击即中,半步不容失误!”
石亨顿时挺直脊背,身披铁甲,身影如塔,铿锵应道:
“启禀太上皇,东华门今夜当值者为范广,此人是我幼时同乡,素来唯命是从,钥匙已落于我手!至于西华、神武、承天诸门,我亦早用金帛美姬打通关节,他们或装聋作哑,或故作不知,一旦风声起,必会闭门谢事,决不生事!”
朱祁镇闻言,双眼骤亮,似一头久困囹圄的苍狼重新嗅到血腥的猎场。他不语,缓缓走至北窗之前,猛地推开了一角。刹那间,一股裹着冰霜的寒风直扑而入,吹得殿中灯火剧烈摇曳,几近熄灭。
他却不为所动,只是仰头凝望苍穹。
夜色墨如泼漆,一颗星辰却格外耀目,自紫微垣边升腾,拉出一道漫长的银色星芒,灼灼生辉,如一柄倒悬天际的利剑,指向皇权之座。
“星垣之变,天命将转。”他喃喃低语,声音轻得几不可闻,却仿佛一道冷电划破黑夜。
他眼中泛出异样光彩,像是激愤、像是贪执,又像是深沉多年的不甘,此刻终于汇聚为一股奔涌的洪流,
“看!”徐有贞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几乎撕裂了夜色。他猛地抬手,指向窗外那颗猩红如血的妖星,仿若被附身的巫者,眼中迸出惊惧与狂热交织的火焰。
“荧惑守心,帝星动摇!”他每一个字都像从喉中炸裂出来,声音颤抖而嘶哑,“此乃天命转移、社稷更替之兆!此象一现,天意昭然,非人力所可违!”
说罢,他“砰”地一声推上窗扇,风雪顿止,寒意如刀刃被关入室内。他转过身来,面色苍白,却透着一种近乎癫狂的笃信与激昂,仿佛天命就在掌心,胜券已然在握。
朱祁镇眸光炽热,握拳如铁:“天意已定,在我不疑!今夜,就是我正统复辟之夜!”他声音沉稳却充满烈焰般的力量,咬字如击石破玉。
“石侯!”他霍然转向石亨,“你的人马,何处集结?”
石亨如山般躬身而出,双眼泛着肃杀寒芒:“一千亲兵,皆换上御前内官之服,已埋伏于东安门内廊,等候号令。另有两队斥候,已先行控制东华、隆福诸门,只待火光起,便可应声而动。”
“好。”朱祁镇咬牙点头,嘴角浮起一丝如刀刻般冷锐的笑意。
“曹公公。”他把目光移向一旁的曹吉祥。
曹吉祥闻声躬身,一张胖脸堆满谄媚与狡黠,肥肉微颤,声音尖细如削过的刀锋:“奴才早已安排妥当!宫门一开,奴才便亲自带人高举火炬,直奔奉天殿,迎请太上皇您,回銮大典!火光所至,诸门响应,天命可成!”
“张都督。”朱祁镇将目光投向殿角那始终沉默的黑影。
张軏宛若古刃,一步踏出阴影,眼神冷峻如霜:“末将亲率本部悍兵,扼守长安左门与建极门,截杀一切敢向外报信、传旨调兵之人。”
“很好。”朱祁镇仰天长吸一口寒气,眸中光芒如烈焰熊熊燃起,声音带着压抑许久的怒涛与悲壮:“诸公请听,成则封侯加爵,万古不朽;败……便共赴黄泉,死亦无悔!此役,为朕夺回江山,也为尔等改写命数!”
他猛地一挥手,宽袖如鹰隼振翅,烛火随之剧烈摇晃,映照出他苍老却狂热的面庞,那是一张在残雪与血影中逐渐重塑的帝王之相。
“时辰已至,依计行事,动手!”他一字一句,斩钉截铁。
“速去清宁宫,取得母后懿旨,成败生死,只在今夜一线!”他最后一声令下,仿佛雷霆劈空。
“遵命!”
众人齐声低吼,声浪如涌,震荡于这密闭的宫室之中,宛若风暴前的低鸣。石亨率先起身,掀开殿门,夜风裹挟着雪尘呼啸而入,烛火随风而舞,仿佛烈焰跳动于深渊边缘。
门开瞬间,天穹之上,一道流星划破长空,宛如神剑出鞘,直坠皇城。
清宁宫内,灯火如豆,窗外寒风凛冽,卷起院中枯枝乱舞,仿佛冥冥中有何巨变正悄然酝酿。
孙太后静坐在暖阁之中,面前一盘棋局尚未收子,白子孤悬一角,仿佛早知这局命运难解。她眉头微蹙,目光沉静而锋利,如一潭深井,映不出光,也映不出情。似在等,似在思。
这时,一名内侍脚步急促而来,跪伏在阶下,声音中带着难掩的激动与惊惧:“太后,宫外密报来言,太上皇欲于今夜重登大典,已有兵马调动,动向不明!”
孙太后一怔,随即霍然起身,广袖翻飞,衣袂如云动。她站在殿中良久未语,终于缓缓吐出一口气,眼角却扬起一丝几近疯狂的冷笑。
“终于来了。”她低声呢喃,声音沙哑如暮钟,“镇儿在那南宫之地等了七年,这一日,终究还是来了。”她缓步走至铜镜前,凝望着镜中那张岁月雕刻下的脸,目光冷冽、神情肃穆,如同一尊权谋之神。
“来人!”她厉声唤道。
“奴才在!”
“去告诉太上皇,就说,哀家知他今夜所为。只管放手去做,若要正统之名,礼法之仪,哀家自会主持公道,还他正统之位!”她语气坚决,神情沉稳中带着狂热,仿佛她就是这场风暴中最冷静的主谋。
“谨遵太后懿旨!”内侍应声而去。
孙太后缓缓转身,走回案前,重新坐下,拾起那枚孤悬的白子,轻轻落于棋盘中心,“啪”一声脆响,在夜色中格外清晰。她眼神森寒地望着那盘残局,自语道:
“这局棋,终于要收官了。”
天色微启,已经到了景泰八年正月十七日的清晨,曙光自东方透出一抹淡金,像是神祇拨开夜幕的手指,将沉寂一夜的京师悄然唤醒。而此刻,南宫之中,一道低沉而果决的声音破空而出,字字如霆:
“出发!”
朱祁镇披着玄色狐裘,立于晨风之中,眸光沉冷如剑锋初现。他的身后,是整肃如林的甲士,铁甲森森,杀气腾腾,在拂晓薄雾中宛如一队阎罗行军。石亨、徐有贞、曹吉祥等人分列左右,各个神情肃穆,眼神中却藏着难掩的狂热与野望。
一行人直奔东华门而去。
宫门前的守卫本欲阻拦,方才上前,便见朱祁镇袍袖一展,朗声道:
“朕乃太上皇帝也,速开宫门!”
他的声音如洪钟大吕,在空寂的清晨炸裂而开。守门的士兵望着这位被贬七年的昔日天子,一时面面相觑,不敢妄动。几名年长的校尉更是神情惶恐,颤声应道:
“太、太上皇圣驾驾临……开门——开门——!”
伴随着沉重的“轧轧”声,东华门缓缓开启,仿佛那封锁七年的帝权门户,终于重新松动。朱祁镇眯起眼,看着宫墙深处沉睡的乾清禁地,目光幽冷如鸷。
众人鱼贯而入,兵不血刃,直奔中轴线上的奉天门。
奉天殿前,尚未完全苏醒的禁军纷纷让道,而朱祁镇在众臣簇拥之下缓缓登阶,于千百目光的凝视中,被扶上那传国重宝所镇之御座。
宝座冰冷而沉重,但他神色安然,十指缓缓抚过扶手龙纹,仿佛在重新确认这座椅的温度与分量。
忽然,殿内有数名宫中武士挥动金瓜、铁棍,欲扑向徐有贞等人,气氛一触即发。朱祁镇忽地一挥手,厉声喝止:
“住手! 此等有功之臣,岂容妄加迫害!”
金瓜停于半空,众人面面相觑,冷汗涔涔。徐有贞早已伏地叩首,声音颤抖却坚定:“臣等恭迎太上皇龙归大宝,万岁万岁万万岁!”
“万岁万岁万万岁!”群臣接踵而至,山呼海应。
此时石亨高举镇殿大鼓金槌,一声巨响震彻奉天殿穹顶,紧随其后,钟鼓齐鸣,回荡九重天宇。宫中众臣纷纷惊醒,闻声披衣而起,往奉天殿聚拢而来。
一场改变命运走向的晨会,即将揭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