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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不后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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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他们进来。”徐静沅闭上窗,吩咐紫珠,又使了个眼色给红梅。
红梅会意,将几个烧得正旺的炭盆一一踢向后殿,紧跟着自己也躲进去,放下绒布帘。
于是周长乐和春绣见到的便是一间冷森森的屋子,一个面上毫无血色闭眼躺着的徐静沅。
守在徐静沅身边的婢女丧眉搭眼,活像主子断气了也与她无关。
周长乐眉梢微挑,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笑意。
春绣倒是见怪不怪,后宫里主子失宠下人变脸的戏码她见多了,她管不着这些,今日同周长乐来仅仅是奉了珍妃命令,给柔妃送药。
药方是她和周长乐连夜拟的,方子里有两味药性相冲的药材,给徐静沅喝,至多一个月,她定然精神恍惚,频生幻象。
太医院对这两味药材的使用向来谨慎,若太医同时开出,须经院判批准,可珍妃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竟让春绣轻易取出了这两味药材。
“周太医,您先把脉?”春绣问。
周长乐点头,走到床边,紫珠掀起眼皮瞧了他一眼,没睡醒似的后退两步。
周长乐无奈道:“姑娘,请给娘娘垫块帕子。”
“哦。”紫珠从怀里摸出一块皱巴巴的帕子,随意放上徐静沅手腕,甚至懒得放平,退开两步的功夫就滑落了。
周长乐默默捡起帕子,仔细叠好放好,才将手指搭上她脉搏。
这脉象……有点过了吧?周长乐不动声色地瞥一眼紫珠。
紫珠低着头,盯着地面,察觉到他的目光,竟张嘴打了个呵欠。
周长乐收回心思,冲春绣扬了扬下巴,起身让开位置。
春绣搭上脉后诧异非常,这脉象怎么比在钟粹宫时更为混乱了?她真还能活吗?春绣好奇,可转念一想,管她呢,药照喝,死不死的与她无关,珍妃娘娘怎么交代自己就怎么做。
春绣从带来的食盒里端出一碗凉透了的药,对紫珠道:“你主子病了,这是太医院熬煮的补药,你喂她喝了吧。”
紫珠不耐烦:“睡着呢,怎么喂?”
春绣将药碗硬塞给紫珠,道:“怎么喂是你的事,柔妃是你的主子,不是我的,周太医还赶着回太医院,误了他的事,你小心吃鞭子。”
鞭刑是惩戒宫人常用的一种刑罚,相比打板子,鞭子不容易闹出人命,又很痛,最能震慑人。
紫珠果然缩了缩身子,接过药碗,推一把徐静沅:“娘娘?娘娘?起来喝药。”
徐静沅勉力睁开眼,迷茫地看着面前三人,紫珠没给她太多时间反应,舀了一勺汤药就往她嘴边送:“张嘴。”
徐静沅猝不及防呛了一口,汤药顺着嘴角流下,滴在棉被上,晕出一团团黑褐色污渍。
紫珠不管不顾,干脆扔了勺,将碗怼过去:“赶紧喝,周太医忙着呢。”
徐静沅咳得浑身发颤,却拗不过紫珠,只好挣扎着撑起身子,将灌进嘴的汤药一口口咽下,饶是如此,还是有半数汤药洒在了被褥上。
冷眼等候的春绣本想喝止,随即又一想,算了,柔妃这样子,喝不喝都活不了太久,便作罢。
倒是这个婢女……
春绣看向紫珠,她放下药碗又站回了原位,既没替徐静沅擦一擦脸上的汤药,也没管那弄脏的被褥,好像床上躺的不是主子,是无关紧要的犯人,她再转头,院子里空空荡荡,引他们进屋的绿衣宫女也不见了。
这柔妃还真是不得人心呐。
离开时,春绣故意放慢脚步,落在周长乐后头,偷偷拉住紫珠,往她手里塞过去几块银子,道:“柔妃娘娘的药还要服一段日子,往后这服药的差事少不得麻烦姑娘。”
紫珠狐疑地掂一掂银子,嚯,不少呢,是低等宫女几年的份例,但她想了想,推回去道:“这位姐姐,我只是个小宫女,主子已倒了,不想再惹一身祸端,这事儿您找别人吧。”
春绣想劝几句,周长乐却回了头,她便只得将银子收回袖中,赶了上去。
“走了。”片刻后,绿蕊回屋通报。
紫珠立刻扶起徐静沅,三人一起撤换下脏污了的被褥,又关上窗,把藏起的炭盆踢回床边。
红梅纳闷道:“紫珠为什么不拿她的银子?珍妃娘娘小气,给的少吗?”
徐静沅笑着解释:“这药送的分明有蹊跷,紫珠若随便应了,反倒容易引她怀疑,珍妃并不完全相信周长乐,春绣来的目的一半是试探我,一半是试探周长乐,指不定下次绿蕊也能收到银子呢。”
“啊?偏就我得躲着。”红梅垮脸。
紫珠面无表情:“我的给你。”
“好呀好呀!谢谢紫珠!”谢过紫珠,红梅终于想起来关心徐静沅,“娘娘,那药您真喝了吗?”
“自然喝了。”
绿蕊同问:“那药到底是做什么的?喝多久?他们说了吗?”
紫珠蹙眉:“奴婢方才闻了,只能辨出其中两三味药材,想尽快解毒还得找周太医要方子,三日一碗,药性必定不弱,娘娘……”
徐静沅面不改色:“无碍,紫珠,给我十日,最多十日。”
“十日?那还要喝三次,”红梅掰着指头数了数,忽然反应过来,眼睛瞪得滚圆,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娘娘的意思是,十日之内,要把珍妃……那什么了?”
徐静沅竖起一根手指:“嘘。”
随即又问:“小翔子怎么样了?”
绿蕊答:“醒了,喝了碗米粥,精神不错,就是想见您,不过依奴婢看,他想见的根本不是您,是安嫔娘娘。”
“属你机灵,”徐静沅笑着点点绿蕊,“他可见不得安嫔,罢了,让他过来吧。”
小翔子坐着轮椅,被绿蕊推进屋,他身穿厚棉袍,消瘦憔悴了许多,见到徐静沅便撑着扶手摇摇晃晃地起身行礼,徐静沅一摆手,绿蕊又将他按回轮椅上。
小翔子惶恐,当了一辈子奴才,平日里即使不跪,也是弯腰低头,从没和哪位主子这么面对面坐着过,他甚至想,站不起来趴着也行啊!
徐静沅却毫不在乎地开口了:“你想说什么?”
这一问,小翔子卡了壳,其实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只是觉得以自己目前的处境,应当来问一问柔妃娘娘,今后怎么办,可转念一想,柔妃娘娘只答应扳倒高家,救下安嫔,赏他一粒保住性命的假死丹药已是大发慈悲。
他今后怎么办与柔妃娘娘何干?
他很害怕,原来做一个没有身份的活死人是如此可怕的事,哪怕从前在宫人所被其他小太监欺负,他都没有这么害怕过,揽月宫静的像一座华美的坟墓,恰巧徐静沅失踪,紫珠绿蕊红梅接连往外跑,他一个人躺在侧殿里,望着窗外枝丫扭曲的老树和一扇扇漆黑紧闭的门,恍惚觉得自己其实已经死了,活转过来是他的错觉。
好不容易等到徐静沅回来,他便想尽快见一见她,他想离开揽月宫,哪怕回宫人所做最低等的太监。
然而现在他又迟疑了,一个活死人,离开揽月宫又能去哪儿?别人见到他会欢喜吗?只会害怕吧。
安嫔娘娘会怎么想他?他临死前那样污蔑了她。
小翔子低头,嗓音干涩道:“娘娘……”
徐静沅细细打量小翔子,假死丹药虽非真的毒药,但也会让脏腑经历一场重创,眼前这个形容憔悴的小太监,与那夜溜进揽月宫,往她吃食里下毒的小太监已判若两人。
不过徐静沅从来不爱做什么开解人的善事,她侧头对紫珠道:“拿来吧。”
紫珠取出一个木盒,盒盖开启,内里盛着一种似水非水,漾着微光的东西,一张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浸泡其中。
紫珠捻起面具。
“试试。”徐静沅道。
小翔子看呆了。
紫珠将面具递给小翔子,小翔子双手在棉袍上蹭了又蹭才接过,面具极为柔软,和自己皮肤的触感几无二致。
“娘娘……奴才……”
紫珠教他将面具覆在脸上,用指腹沿眉骨、颧骨、下颌轻轻按压,直到完全贴合。
原本透着几分狡黠的眉眼变得憨厚,给人一种“有些像小翔子,但肯定不是他”的错觉。
“不错。”
“紫珠手艺见长。”
“哇,紫珠,能给我也做一张吗?”
紫珠懒得理红梅,推着小翔子到铜镜前。
小翔子抬头,镜子里的人真是自己吗?
“本宫给你机会做一个选择,”徐静沅慢条斯理道,“其一,本宫给你一笔银子,让绿蕊送你出宫,你走的远远的,今后做什么由你自己,”她顿了顿,继续道,“其二,戴上这张面具留在宫中,去顾忠那儿谋一份差事。”
小翔子毫不犹豫:“奴才想留在宫中。”
“想清楚了?留在宫中须得改名换姓,不能以真面容示人,也不能与从前相识的人相认,还要替顾忠卖命。”
“不能与相识的人相认……”小翔子喃喃,指尖来回抚过面具。
“小翔子已经死了,不是吗?”
徐静沅任凭他呆坐着,没有催促,她其实知道他会选什么,但还是想告诉他,世间并非只有一条路可走。
等了片刻,小翔子依然道:“娘娘,奴才想留在宫中,奴才这样的人,出了宫又能做什么?银子总有花完的一日,奴才没读过书,没学过手艺,除了伺候人什么也不会。”
“找一家大户人家做杂役呢?”绿蕊忍不住插话。
“哪家大户人家敢用一个太监?”小翔子反问,道,“留在宫中,奴才至少还能……还能报答娘娘的救命之恩。”
“是吗?”徐静沅没有戳破他的小心思,淡淡道,“你若坚持留下,明日便见见顾忠吧。”
“是!”小翔子眼睛都亮了起来。
徐静沅不知怎么看着有几分心烦,便打发他走。
轮椅转了个弯,就要退出主殿,徐静沅忽然又问:“当真不后悔?”
小翔子闻言,挣扎着跪下对她磕了个头,道:“奴才不后悔,奴才多谢柔妃娘娘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