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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肆壹 何为真假 ...

  •   那天晚上六点,梁慧秀终于与柴凌翠汇合,赶上了去镇江的火车。到镇江住一夜,是日一早,再坐轮渡去瓜州码头。

      柴凌翠本还有些不确定自己能不能照顾好这位大小姐,待到火车站一看,她身后跟着一个从小伺候她的老妈妈,一个宓语柔,三个女保镖,三个男保镖,端的是一脚抬八脚迈的大小姐谱,顿时息了操心的念头:她自己手上都没这么多人可用呢!

      这一趟为了从父亲眼皮底子下逃走,梁慧秀装了整整一周的“乖女儿”,可是把自己恶心坏了。一下渡轮就和撒开笼头的马驹似的到处走,瞧瞧这个鱼摊,又瞧瞧那个店家。

      此去路远,梁大小姐有自知之明,没敢瞒着王金萍。出乎她意料的是,或许因为家中气氛太压抑,王金萍没怎么犹豫就给她安排了人手,还手书一封,让她有事去找扬州的故旧。

      这样一来,任她再怎么粗线条,也看得出来她娘和她爹之间是真的跌到了前所未有的冰点。

      事后回想,或许这一切都是她的错。

      晚宴那日如果不是她当时倔得要命,非要跟爹别苗头,她娘也不会因为她爹没在第一时间护住她而大发雷霆。可那一刻,她就是被撇在一边了。就算她不愿跟梁永祥走,他又怎么能不保护她、不来硬把她带走?

      脑海里又闪过那个刚出生的男婴,家里下人都在悄悄议论——梁大帅如今总算是后继有人。

      可那个人……不是她。

      说起梁家的大小姐,世人只会冷冷丢下四个字:虎父犬女。

      但她也没忘,她爹是怎么要打她、把她抛下后乔璃是怎么让人保护她的,不想在家里待,第一个念头就是:找乔璃!

      到了扬州,乔璃果然如她所想的一样,关心又体贴地接待了她。两日在扬州过得舒心自在,唯一让她有些憋闷的,是最好玩的上巳节那天,乔璃偏偏有事要同秘书处理。

      梁慧秀倒不是那种不识趣的人,再说了,往后她要跟谁犟,也不会跟这位好友犟。况且她一眼便看出,这回随那位柴秘书一道而来的,不只有烛龙的人,还有那位先前见过的“莲姐姐”。

      上巳节又是女儿节,她也不好多缠。想必人家独身在外,更愿意同家人度过。

      可人多热闹,好歹可以先一起逛集市嘛!

      想着想着,把自己想得气鼓鼓的,身边说得上话的只有一个宓语柔,可她也因为家中事变改了性格,近日像一个闷葫芦。梁慧秀不关心具体出了什么,只见她闷得难受,索性一道带出来走。

      中午去最豪华的酒店吃饭,回去睡个长长的午觉,正好傍晚去集市。

      虽说如今的上巳节早不是什么正式节日,但扬州毕竟是秦淮水乡的一脉,自有一番旖旎。又赶上好春光,洋水仙、鸢尾花正开着,满树的白梨花与河岸初嫩的柳色,一并和街边新摆出来的摊贩,织成一幅独有的春日景致。

      沿街的叫卖声也带着江南的柔软,吴侬软语随风飘着,紫黝黝的水面吹来一股清新的河泥气息,倒让人觉得舒坦。扬州的星星比海市的亮,天色还没全黑,就已经在天际隐隐闪起来了。

      河滩那边有人放起烟花,“砰”地一声,把踩在把戏人肩上、正互相作揖的两只小猴子吓得齐齐倒栽葱跌下来。那中年把戏人倒很灵巧,一只手兜住一只小猴,另一只还靠那猴子的尾巴死死缠着他的手臂,好悬才稳住,没让它们真摔到地上。

      梁慧秀心想也太滑稽了,她笑弯了腰,乐得直拍膝盖。这里虽不比海市或港城那般,满街都是洋人的新鲜玩意,可却有另一种古朴气息。传统的木雕、石刻,还有玉石古玩,一件件摆在摊上。以梁慧秀平日玩好东西养出来的眼力来看,倒也确实有几分价值。

      没过一会儿,她看中一摊子上的玉兔捣药摆件,刚想招呼拎包的宓语柔,就看到她那恨不得把眼睛瞪出来的惊讶表情。

      “你看见什么了?”

      出乎意料的,宓语柔并没有回答她,而是深深向远处看了一眼。梁慧秀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挤挤挨挨的都是人,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对。

      又往前走了片刻,宓语柔吞吞吐吐:“……慧秀,我不太舒服,想先回去休息。”

      梁慧秀又不是傻子,她出来时还好好的,一定是因为刚才看到的东西才“不舒服”。瞥了她一眼,对方将头更深地低下去,梁大小姐就更加觉得索然无味:“行吧。带个保镖走?”

      “不用了!”发现自己语气有些急,宓语柔定定神,道,“我记得路,早点回去,还能准备你爱喝的甜汤。”

      “出来玩谁还喝什么甜汤。”大小姐不耐地挥挥手。“包给我,你快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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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巳节这一场热闹,满地的烟花鞭炮,早也传进了迎春坊。前两日在徐家闹了一场不痛快,裴宗邺便让人去租了个宅子。原本没想在扬州停留太久,兼也是与徐联络感情,现在才发现客居到底不便。

      新宅子离河不远,站在外门,甚至能闻见一丝烟火气。裴宗邺下意识忽略了同住一宅的青龙以及陆续过来的青帮下属。这是百事成欢,是春夜正盛,他却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在这里。

      他又从怀里抽出那只荷包,把镯子捏在手心里看。这是一支细圆的、苹果绿的玉镯,有一线盈盈的浅绿,很像苹果洗过后泛出的润润水色。

      他不自觉想起乔璃来,想起她的一颦一笑,甚至她恼火生气时的模样也十分可爱。以他的地位处境之微妙,其实现在谈虚飘飘的爱很不现实,况且乔璃要的也决不是什么裴太太的身份,两人若缔结婚姻,那么必然要分享权力。

      裴宗邺叹了一口气,经过一番反复的挣扎纠结,他最终还是对爱认了输。

      就在这时,青龙忽然跨进门。裴宗邺抬眼,他好像从来没在这位忠诚但心思粗疏的兄弟脸上看过这样微妙纠结的神情,便和声问:“怎么了?”

      “有人找您,名头是海市梁家的人,就在外面候着。”

      青龙手里捏着一张纸,那看上去像一张请帖,指节不自觉地来回摩挲,最后还是沉默地递来。

      一打开请帖,裴宗邺心里先暗暗赞了句好字。这一手端凝藏锋的柳体一落眼便先声夺人,他不由得将态度提起几分:

      ——春夜正盛,时序亦佳。承闻贵意,固为幸事。然烛龙早许深情,鸾凤和鸣,久为外人所不知。今特以此奉告,望您细察。

      字句不长,意思却明白,他所倾慕之人,早已有了与之相守的伴侣。

      裴宗邺脸色微变,第一个跳上心头的念头是这定是谁的挑拨离间,又想起来客梁家人的身份,那位大小姐是乔璃密友,可想来者并非无名之辈。

      一时间,竟然心乱如麻。男人按了按跳动的太阳穴,沉吟片刻,对青龙道:“先让人进来。”

      青龙默然不语,出门再进来时身后果真跟着一个人。

      只是那并不是裴宗邺想象中獐头鼠目的混混一流,而是一个穿着浅青夹袄与品蓝长裙的少女。

      但与她那副全无心机,娇弱温柔的外表截然相反的是一种孤注一掷的神情。

      “你知道自己在写什么吗?”裴宗邺轻轻转动一下手上的请帖,沉声道。

      男人身上的威势是在道上沉浮数年累积起来的,紧紧盯着对面的人,一双眼酷似两把死灰色的匕首,能从人心最脆弱的地方剜进去。

      宓语柔屏着呼吸,居然毫不避讳地回视过去,勉强露出一个笑:“我说的都是真的。如果您不信,可以去问一问泰春班的人。”

      “乔璃与孟家并没有什么亲戚关系,她原本也是大家闺秀,从小结亲,一路逃难到海市进了下九流,加入青帮又刻意隐瞒,才让人查不到身份。”

      室内一时沉得发紧。青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心里却把当年的疏忽重新捋了一遍。少女话虽不长,但仔细去想,他当初确实没查出些什么。谁能想到乔璃从一开始就做好隐瞒身份的准备,将过去的尾巴收得干干净净。

      到了后来,乔璃手下有了人脉,戏班妓女,三教九流,本就来去不定,况到了那个地步,再调查就是寒自家人的心。

      裴宗邺闭目,过往的一幕幕,那些温柔的、暧昧的、甚至是几分挑逗的话,并不是他的错觉。男女间的情意争锋,也不仅仅是他一个人挑起的。

      如果她真有亲缘……那就是处心积虑地隐瞒,不想让他发现。一边有人在身边,一边还吊着他的胃口……

      手背青筋狰狞,裴宗邺快把椅子扶手攥碎,出口的话语却更轻柔:“如果你说的是假话,自行掂量后果。”

      宓语柔蓦地笑了,紧张到了极处,反倒生出一种破罐破摔般的冷静。仿佛灵魂抽离了那个正在发抖的躯壳,她的语气冷到近乎冷酷:“我还求着裴大董的庇护,又怎么会在自己的投名状上胡说?若您愿意,甚至可以亲眼去看一看。”

      “今夜,她既不在您那里,也不在我家小姐那里。她去做什么,与其从我口里听,不如您亲眼所见,来得更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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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小秦淮河不远,有几条弯弯曲曲流淌出来的小河,有小桥在河面上架着,其中有一座,砖上浮雕了几朵莲花。这小河尽头的小湖种了许多莲花,夏日能开得灿烂,这原本无名的桥也被当地人叫为莲花桥。

      所以宓语柔知道,这两人最后一定会停在这里,赏月赏烟花的。

      深夜的春风还残着一丝料峭,可岸边的柳条下,紧紧依偎着两个人影。地上铺着野餐布,放着点心水果,滚落些圆溜溜金灿灿的桔子。

      一双修长漂亮、但明显属于男性的手正慢慢剥开桔子,又一点点撕下白色经络,再一瓣接一瓣,喂进把头靠在颈窝里、张着嘴若雏鸟待食的少女唇间。

      她今夜穿得很漂亮,不是西装,而是一袭杏色长裙,披着毛茸茸的披肩,与鹅黄柳绿的春很相宜。微弱的灯影与月影交织,映出她长长的睫毛,两人分明已那么亲密地靠在一起,腿还要绊着,空闲的手也要十指相交。

      两个人并没有说话,但谁都能看出有无限的快乐与温情弥漫其中。

      对视是不带情欲的精神接吻,裴宗邺并不知道这句能恰如其分地概括眼前的一切,他只觉得心底翻滚着像岩浆、又像慢慢渗开的毒液一般的心绪,却无从抓住一个适合的词。

      他渴慕乔璃,是渴慕她坚毅过人的风骨,也渴慕她面对危险时直冲而上的、可谓疯狂的胆气。

      这种精神上的相似,像一个总是能发掘出惊喜的宝盒,每当他发现她的某一面,心神便跟着被牵住。

      可直到这一刻才知道,原来她也会有女子才有的那份娇意,那种不设防的依赖,还有他从未见过的温柔。

      他甚至不能把对方想象成乔璃的小情儿,因为她的眼神,那种死死盯着猎物、充满独占欲的眼神,宣告着明确的所有权。

      也就是这种眼神,才能让他把她与平日的乔璃联系在一起。

      惺惺相惜,他从她赌赢黑狻猊的那夜第一次对谁产生这样的情绪;刎颈相交,他有多么多疑,就在重新站起来的那天,多么想把这唯独一份的信任交到她手里。

      原来一切全都是只在他大脑里演绎的丑剧。

      风吹得柳条抖了一抖,男人的身体好像也抖了一抖。腿与假肢的交接处突然疼得那么厉害,几乎像是车祸时小腿折断的那一刻,血肉模糊,鼻尖能闻到那股新鲜又刺鼻的血腥气。

      恍惚间,他张开手,修剪整齐的指甲已刺破掌心,留下三个鲜明的裂口。

      他闭上眼睛,又睁眼,再说话时,声音哑得不能听:“青龙,你去找柴秘书,她一定知道乔璃的行踪,告诉她我这里有急事。等她们分开,亲自把那男的带到我面前。”

      “乔璃回去后,你让人找事把人拖住。”

      青龙神色微变,他以为既然看到这一幕,就该将两人捉在当场,未曾想他居然要用出这么婉转迂回的路数;又忽地默然,如果那青年真如所说,是乔璃名正言顺的丈夫,那自家大董又要以什么身份,去截堵对峙?

      不敢细想。青龙这么粗疏硬朗的一个汉子,在清寒的春夜,出了一后背冷汗。

      “不能露出一点端倪,你明白么。”

      青龙沉默地点头,离去的同时,顺便将瑟瑟发抖的宓语柔也一道带走。

      捅出这么大的事,他一时不知这少女是聪明还是愚蠢,也不知她下场如何,只知道接下去的事,决不能再让外人看见。

      莲花桥旁,两人依偎多久,裴宗邺就看了多久,寒露似乎从裤脚爬进血管,化作丝丝缕缕的寒意缠进心头,到了后面,甚至分不清是愤怒,还是凄凉。

      直到柴凌翠找到两人,与乔璃说了什么,这场自我折磨的酷刑才堪堪结束。

      男人怔怔地望向她,只见那向来温和沉定的脸上露出一丝分明的不耐,是被搅了好事后顿生的不快。哪怕被秘书催促,她还是扣住青年的腰,交换了一个绵长凶狠的吻。

      对着人,他有些羞涩,却又表现出一种早已习惯的温顺,弯腰替她打理裙摆。起身之际,又被吻住,分开后,那长得很漂亮的青年,眼角唇瓣都残留着情欲的濡湿,似雨打花娇。

      其实离这么远,裴宗邺眼力再好,也不可能看清楚所有。

      他只是病态地、阴暗地,充满恶意地去揣测一切细节,咀嚼反刍,直到胃里全是硫酸烧穿似的苦烈的痛楚。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5章 肆壹 何为真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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