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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今夜,今夜 ...

  •   雾气不似从城市中升起,倒像是从更遥远的纷岚荒野里卷来,顺着门缝渗入暖意残存的俱乐部大厅。此时夜已非常深,而且很冷,一种寒冽入骨的湿冷。然后那盏新换上的灯突然毫无预警地熄灭,将尚未平息的低语扼住,激起几声惊呼。

      “万分抱歉!线路……可能是线路的问题!”

      领班的手电筒亮起,仓促的光束在天花板的灯座上晃了晃,掠过一张张惊疑不定的脸。喧哗声渐渐低下去,汇成嗡嗡的潮水,朝着门口涌动。

      “看来,连灯光都不愿意让我们继续这场‘旧梦重温’了。”芬夏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介于遗憾与嘲弄之间的轻叹。

      因扎吉没接话。他在昏暗中利落地起身,拎起搭在椅背上的深色羊绒大衣。

      “走吧。”他说,随即抬手,叫住一位正举着烛台走来的侍者,“请把兰佩杜萨小姐的大衣取来。”

      侍者很快捧来那件白狐皮大衣。因扎吉接过,却没递给她,而是手臂一展,将大衣像帷幕般在她身后展开。芬夏转过身,瞧了一眼他似笑非笑的表情,将手臂滑入温暖的袖笼。

      就在她系上大衣腰带时,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皮波,这就准备撤退了?也不好好介绍一下你这位,需要如此郑重其事对待的佳人?”

      皮耶罗走了过来,头发比刚才在混乱中显得更不羁了些。他浮起一种兴致盎然的表情,目光在因扎吉和芬夏之间来回扫视,最后定格在芬夏脸上,故意眨了眨眼。

      因扎吉脸上没什么意外,只是眉毛微微抬了抬。“亚历山德罗,你的仇报完了?”他的语气平淡,但熟悉的人能听出里面一丝少管闲事的意味。

      “暂时告一段落。”皮耶罗耸耸肩,转向芬夏,稍稍欠身,做了个略显夸张的绅士礼,“晚上一系列混乱的见证者,亚历山德罗·德尔·皮耶罗。很荣幸见到能让皮波亲自服务的女士。”

      “兰佩杜萨,”芬夏简单报上姓氏,“也很荣幸见到你,皮耶罗先生。刚才报仇的场面,确实令人印象深刻。”

      皮耶罗闻言笑得更开了,他用手肘碰了碰因扎吉的胳膊,压低了些声音,又确保芬夏能听见:“听见没?‘印象深刻’。皮波,你这位朋友眼光很不错。”他接着对芬夏说,“这家伙平时可没这么绅士,兰佩杜萨小姐。看来今晚的大雾确实能让人变得不一样。祝你们有个愉快的夜晚。”他特意促狭地拉长了“愉快”一词的尾音。

      “管好你自己吧,”因扎吉终于开口,“小心别让仇人找上门。”

      “放心,我的战场暂时转移了。”皮耶罗笑着摆摆手,又朝芬夏点了点头,然后便转身,潇洒地挥了挥手,很快融入了正在散去的人群中。

      “他就是这样。”因扎吉看向芬夏,“我们也走吧。”

      裹紧大衣走出俱乐部,门外的雾气比室内更浓。路灯不知何时也熄了,只有远处街角的霓虹灯,在雾中晕开一片朦胧的橘色,勉强映出脚下凹凸不平的石板路。

      芬夏下意识地,朝身旁这个散发着稳定热源的身影靠了靠。他似乎默许了这份靠近,脚步放缓,与她并肩,肩膀在行走间偶尔轻触。

      “还想继续吗?”他问,目光投向雾气深处某一缕隐约可见的暖光,“前面有个小酒馆,很安静。”

      芬夏没有立刻回答。她仰起脸,望向被浓雾彻底抹去的夜空,仿佛在寻找一颗根本不存在的星星。

      “想起加缪写过都灵,”她开口,“他写都灵的冬天,一片……雪和雾的景致。令人疲惫,却奇怪地觉得快乐。”她沉吟了一下,收回目光,绿眸转向他,“今夜的雪还没下,但今夜的雾,却让我感到一种……危险的浪漫。”

      因扎吉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哼笑,低沉,短促,分不清是赞同还是别的什么。他垂头,脚尖碾了碾地上湿滑的石板,似乎在做一个无关紧要的决定。然后,他抬眼,目光扫过身边的女伴,忽然偏离了原本朝着暖光方向的路径,脚步一转,走向路边一道被枯萎的常青藤半掩的铁艺拱门。

      “浪漫?”他侧过半边脸,语气里带着轻佻,“那就别走大路。穿过这个花园,能直接绕到那家酒馆的后门。”他说着,竟兀自笑了起来,笑声在浓雾里很快被吸收,只剩下一点愉悦的余韵,“你不是一向自诩勇敢,最爱不走寻常路吗,吉儿?怎么样,敢不敢跟来?”

      拱门内的世界被虬结的植物与更深的黑暗吞没。一张等待猎物踏入的、潮湿的嘴。

      芬夏望着他转身没入拱门的背影,眯起眼。那片魆黑仿佛拥有生命,随着他的进入而蠕动了一下。她没有动,只是站在原地。几秒钟后,一丝极淡的笑意掠过唇角。

      “敢不敢?你真是不了解我啊,菲利普。”她摇了摇头,抬手拢住大衣领口,迈步跟了上去。

      一层无可违逆的绿色沉默笼罩住静默行走的两人。四周是影影绰绰的冬青与枯藤,夜露在枝叶间偶尔滴落,发出极轻微的声响。晚秋之夜的晦暝。

      思绪飘向多年以前,也是这样一个湿冷的夜。她第一次喝酒,第一次狼狈地呕吐,第一次在芜蔓的冬日丛林里,和一个面目模糊的人接吻。肉//欲又亲密的联结,那个吻出自谁都没差别。

      没有差别吗?

      脚下忽然一滑,花园里的石子路沾了雾气,她低呼一声,身体失去平衡,向前栽去。

      预想中冰冷坚硬的撞击并未到来。

      一双手臂揽住了她的腰,将她向后一带,嵌进一个坚实温热的怀抱里。

      因扎吉的手掌隔着柔软的狐皮,依然清晰地感受到了她腰际骤然绷紧的曲线。他下意识地收紧了手指。

      “小心。”他的声音就在耳边,淡淡的威士忌酒味。

      芬夏僵在他怀里。万籁倏然褪去,只剩下自己的心脏在胸腔深处闷声敲打,不合时宜地、固执地,一下又一下,震得她指尖发麻。

      他的体温,他的气息。

      那双手在她腰间停留的时间,比必要的救助长了可疑的一两秒。然后,手指的力道缓缓松开,转为一种克制的、虚扶在她身侧的姿势。

      “慢点走,路很滑。”

      芬夏几乎是立刻从他半圈拢的臂弯里退了出来,拉开半步距离。

      “……谢谢。” 她低声说,视线落在湿漉漉的乱石上,没有看他。

      她在紧张。因扎吉想。

      她太慌张了。芬夏咬紧了嘴唇,吉儿,吉儿不会这样。吉儿会很从容。吉儿会热烈,柔情,妩媚,心旌摇荡,唯独不会迷惘、慌张。

      肉//欲又亲密的联结……那个画面又一次无可抑制地撞入脑海。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森林中的牧神潘恩,丑陋的牧神潘恩。

      她抬起头,想在他脸上找到熟悉的漫不经心。没有。他正凝视着她,眼神专注,仿佛要穿透她瞳孔的表面,探入其后蜿蜒的河流。

      那眼神几乎刺得她受不了,一股情感的热浪从心底涌向全身,使她忘了这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形势怎样。她觉得自己通体温暖、四肢乏力、身不由己,鬼使神差地,她抬起双手,捧住了他的面庞。指尖重重抚过他下颌的线条,滑向鬓角,没入那头浓密的乌发。

      她想凑上去,迎向那片寂静的嘴唇。

      “看着我。”她说。他的目光便更深地锁住她,她靠上来吻了他。勉强算得上是一个吻。双唇只是仓促地擦过,很短暂,像夜鸟的翅膀掠过水面。

      于是,某种东西被点燃了。这里的一切都是怕光的,声音微弱,都在喁喁私语,混杂着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压低的欢愉的喘息声,还有她血液奔流的轰鸣。她像一缕迷失在枝桠间的月光,或被一阵急风裹挟的纱巾,毫无道理地,刮进了他的怀抱。

      他回应了她。伸开双臂,将这副发热的美丽的身体抱住,感觉她的心脏在怦怦直跳。他简直觉得这颗熟悉又陌生的心是在他自己胸中跳动。他凝视着那双眼睛,像是两颗绿似泉水的宝石,可爱的双唇那样颤动着。他让她的身体稍稍后仰,抓着她圆润的胳膊,让她的头俯在自己面前。

      然后,他低下头,用自己的唇覆了上去。柔软的嘴唇吻着她的嘴唇,贪婪地吻着,分开她的唇瓣,用吻湮没她。

      他毫不后悔屈从了自己的欲望。她搂住了他的脖子。哦,金发女孩,她的脸颊,她的遐想,流动的暗影与翠绿的闪光,像浮云遮掩的月亮,像柔曼的烟云。

      怎么会没有差别呢?

      一种陌异却美妙的东西,漂浮在吸饱雾气的濡湿亲吻里。

      一簇星星在头顶细长树叶的黑色轮廓间闪闪烁烁,雾里的夜空依旧晕晕乎乎,仿佛也饮醉了。芬夏仰起头,让他驱使他的嘴唇顺着她的脖子往下游动。她在天空上看到了他的脸,在雾里,仿佛也发着它自身微弱的光。

      哦,上帝啊。菲利普·因扎吉并不算虔诚,但他此刻只能想到那个时而暴虐时而仁慈的天主。哦,耶稣啊,这个女孩是你降下人间来惩罚你可怜的信徒的吗?

      他怀着一种近乎献祭般的慷慨,将自己全然敞开——他的心,他的咽喉,他的脏腑——任由她探索。那双手飘过来,又缩回去,既是安慰,又是挑逗。这种轻柔抚爱的感觉美妙得难以言喻。他回想起一种遥远的香气,一种温暖干燥的老房子里的馨香,这和她颈窝间散发的石榴香味混合在一起,注满了他的感官。

      这一切实在太多了。芬夏强忍住不让自己哭泣,她真的无法承受。怎么会没有差别呢?在今夜之前,在走进这雾气弥漫的花园之前,她甚至不曾真正握过他的手。

      “亲爱的?”他说,“你知道吗,你脸红了。”

      他再次伸出手抚摸她的脸颊,用手指背面向上抚摸,继而又用指尖往下。

      “你看起来很美,你知道的。”

      她的心卡顿在胸前,又以双倍的速度跳动起来

      “等一下。”她说。骤然间涌起一阵危险的不安,并非直接指向他,而是针对正在发生的一切,针对她自己今晚亲手促成并深陷其中的混乱。压抑的、晦暗不明的、令人心悸的谜一样的不安。

      “没事的,宝贝。”他安抚道,“我们穿过花园,从酒馆前门出去,我的车停在街角。”

      “不,”她说,“不是那个意思,菲利普。不是……”

      她停住了,不知道怎么说下去。她猛然感到自己太放肆了。她战栗地发现,自己已不能再把握住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开始蠕动,看什么都蒙上了一层异样的、令人兴奋的光晕,宛如高烧时的幻觉,宛如同春天连在一起的蛰动。恐惧、酒和火热的话语在她头脑里回旋激荡,如此猛烈无情。

      她甚至想逃遁而去。逃离此刻的危险,逃脱这种新奇、陌生、欲推犹就的窘境。

      因扎吉轻轻抓住她的手,吻着。不是通常的吻一次,而是用嘴唇从纤秀的手指尖一直到手腕,颤抖着吻了四五次。她感觉到他午夜新生的胡茬粗粝地擦过她的手背,起了一阵微痒的哆嗦。

      一股情潮从被他亲吻的那一小片皮肤,随着血液流贯全身。恐惧袭来,这一次,却奇异地散发着甜蜜香味。记忆深处翻涌起一片澄澈的蓝色海浪。被阳光铺满的地中海夏日,露台上,一个半裸着上身、正半躺着转身望来的身影,用那双黑眼睛抚慰她。

      意识的浮光掠影里,她真的搂住了他,把她的头紧紧靠在他蜜黄色的肩膀上。

      她黑眼睛的意大利情人。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今夜,今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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