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3、第 63 章 ...
-
低烧如同附骨之疽,缠缠绵绵地折磨了夏林两天。
体温时高时低,反反复复,将他所剩无几的精力消耗殆尽。
大部分时间,他都昏昏沉沉地睡着,意识在混沌与短暂的清明间浮沉。
时而被拉回现实,时而又沉入光怪陆离的梦境碎片,挣扎不得。
即使醒来,也是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
程燃变着花样,让人送来的清淡粥点和小菜,大多原封不动地又被端了出去。
胃里像是塞了一团浸水的棉花,沉甸甸的,提不起丝毫食欲,连吞咽都觉得费力。
最多只是机械性地喝几口水,喉咙干涩得发疼。
他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脸颊凹陷,肤色是一种缺乏生气的苍白。
眼下的青黑挥之不去,整个人像一株失去水分滋养的植物,迅速憔悴枯萎。
程燃将一切看在眼里,心疼得像被无数细针反复穿刺。
但他不敢再轻易靠近,不敢再做出任何可能刺-激到夏林的举动。
只敢在夜深人静,确认夏林已经睡熟后,轻手轻脚地推开卧室的门。
他像一道沉默的影子,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悄无声息地走到床边。
小心翼翼地将手掌覆上夏林的额头,试探温度。
细腻滚烫的触感让他心头揪紧。
指尖轻柔拂过夏林汗湿的额发,触碰他消瘦的脸颊。
他贪-婪地凝视着那张在睡梦中也不得安宁的容颜。
目光深沉,如同不见底的深潭,翻涌着浓得化不开的心疼和愧疚。
他静静地站着,看着,连呼吸都放得极轻,怕惊扰了短暂的宁静。
夏林其实是知道的。
在半梦半醒间,他能感觉到熟悉的气息靠近。
额头上的轻柔触抚,那道沉甸甸的目光,如有实质。
但他选择装睡,紧紧闭着眼睛,将所有的情绪死死压抑在心底。
他不想面对程燃。
不想面对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纠葛,更不想面对自己内心深处,不该有的悸动。
沉默和逃避,是他唯一能保护自己的方式。
第二天晚上,那场反复而磨人的低烧终于退去,体温恢复了正常。
夏林在深夜醒来,感觉身体轻松了不少,虽然依旧虚弱,但眩晕和燥热感消失了。
他在黑暗中睁着眼,听着外间沙发上传来几不可闻的翻身声,心头一片麻木的冰凉。
第三天早上,天色刚亮。
夏林睁开了眼睛,比前两日清明了许多。
他撑着还有些虚软的身体坐起,床头柜上,放着一杯温度恰好的温水。
他沉默地喝了几口,润了润干涩的喉咙。
身上依旧没什么力气,脚步还有些虚浮,但他坚持下床,洗漱了下。
程燃估摸着他该醒了,特意去买了清淡易消化的早餐,来到卧室门口。
当他拉开卧室门时,正好与开门的夏林撞个正着。
程燃显然没料到他会突然出来,动作僵在半空。
脸上闪过一丝错愕,随即是掩饰不住的担忧和一丝慌乱。
他手里提着的纸袋里,散发出食物温暖的香气。
两人俱是一愣。
夏林站在门内,穿着略显宽大的睡衣,身形单薄,脸色依旧苍白。
但那双眼睛,在退去高烧的迷蒙后,恢复了惯有的清冷。
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迅速别过脸去,不想与他有任何视线交流,更不想和他说话。
唇线紧抿,一副拒绝交流的姿态。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尴尬。
程燃看着他刻意回避的样子,心头泛起一阵苦涩与无奈。
他放下手,声音带着一-夜未眠的沙哑,试探着问,“……你要去哪儿?”
夏林垂着眼睑,不想看他故作深情的模样,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他抿了抿干涩的唇,声音因为生病和许久未开口而异常沙哑,“回家。”
简单的两个字,像一块巨石砸进程燃心里,让他的身体晃了一下。
他顿住了,身体下意识向前半步,侧身挡住了夏林的去路,眉头微蹙,流露出担忧和不舍。
夏林抬起眼,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漂亮的眸子里,没有任何温度,只有麻木和失望。
“是你自己说的,病好了,让我走。”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讥讽,“怎么,又要骗我吗?”
轻飘飘的几个字,像最锋利的刀刃,刺穿了程燃的防御。
看着夏林眼中的冰冷,所有挽留的话,哽在了喉咙里,再也说不出口。
他没有任何理由,也没有任何立场再强行留下他。
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艰难地挪开脚步,让出了通路。
高大的身影在这一刻竟显得有些狼狈。
夏林不再看他,迈开还有些虚软的腿,径直朝外走去,走得很坚决。
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快点离开这个地方,离程燃远远的。
程燃没有任何犹豫,立刻跟了上去。
沉默地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保持着几步的距离,不远不近地缀着。
目光如影随形,紧紧锁住他仿佛随时会倒下的背影。
夏林感觉到了,但他懒得回头,也懒得斥责。
他太累了,身心俱疲,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应付程燃的纠缠。
他只想回到简陋的出租屋,把自己藏起来。
他拦了一辆出租车,程燃开车跟在后面。
一路无话。
到了出租屋楼下,夏林付钱下车,头也不回地往单元门里走。
踏上狭窄昏暗的楼梯,他拿出钥匙开门。
进去后,反手想关上门,程燃的手抵住了门板。
“夏林……”
程燃的声音带着一丝乞求,放低了姿态,低声下气地哄着。
“让我留下,好不好?我不进去,就在门口待着……不然我不放心。”
他看起来确实很糟糕,眼下的乌青比夏林好不了多少。
下巴冒出了青色的胡茬,西装也有些褶皱,整个人透着一股深深的疲惫和狼狈。
夏林累极了,不想在门口与他拉扯,浪费口舌。
松开手,没再强硬地赶他走,也没答应,漠然地转身,走进了卧室,将门关上。
程燃站在门口,无力地深深叹了口气。
他信守了承诺,没有强行进入,倚在门外冰冷的墙壁上,像一尊固执的守护石像。
到了晚上,夜深人静助长了担忧,卑劣的占有欲和不舍作祟,程燃开始得寸进尺。
悄无声息地挪进了狭小的客厅,和衣躺在了那张并不舒适的旧沙发上。
夜里,夏林出来客厅倒水喝,一眼看到了沙发上蜷缩的高大身影。
月光勾勒出程燃疲惫的轮廓,他睡得似乎并不安稳,眉头紧锁。
夏林的脚步顿了顿,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目光平静地掠过。
接了水,喝完,转身回了卧室。
自始至终,没有发出一点多余的声音,也吝于给予一丝一毫的关注。
在他关上卧室门后,程燃缓缓睁开了眼睛,眼底一片清明,哪里有一丝睡意。
他只是在装睡,卑微地期盼着,能换来夏林片刻的停留,哪怕只是一个眼神。
接下来的几天,程燃便以这样一种卑微的方式,存在于夏林生活外。
他会算好时间,在夏林进入房间后,不动声色地将温水和药片放在客厅的桌子上。
会让人送来精心搭配,易于消化的餐食,放在桌上……
他做得周全而贴心,几乎无可指摘。
夏林对此不为所动。
大多数时间,他依旧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浑浑噩噩,像是被抽走了灵魂的行尸走肉。
偶尔出来,看到桌上的东西,直接漠然无视,食物则原封不动地冷掉。
有时,实在饿得胃部抽痛时,也会机械性地吃上几口,但吃得很少,味同嚼蜡。
他整个人笼罩在一片低气压中,状态肉眼可见地糟糕。
除了必要的起居,大部分时间都把自己关在卧室里,对着窗外发呆,眼神空洞。
程燃看在眼里,心急如焚,担忧与日俱增,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的心脏。
但他不敢轻易靠近,不敢多问,生怕刺-激到夏林。
他想靠近,想安慰,想将把人从绝望的状态中拉出来。
但每一次尝试开口,换来的,都是夏林更加冰冷的无视和排斥。
一连几天,都是如此。
直到这天下午,夏林换下了睡衣,准备出门。
一直密切关注着他动向的程燃,立刻从沙发上站起身,几步走到门口,挡住了他的去路。
他这几天没休息好,眼里的红血丝明显,胡茬也没仔细打理,憔悴又狼狈。
“要去哪儿?”他声音沙哑,努力放柔,“我陪你去。”
夏林停下脚步,抬起眼,冷冷地看着他,嘴角勾起一抹讥讽。
“何必呢?把自己搞成这副样子……”
“程燃,值得吗?”
程燃的心被他的话刺中,眼底漫上浓重的内疚。
“我只是想弥补你……用任何我能做到的方式。”
“弥补?”
夏林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嘴角的讽刺更深了。
“你能弥补什么?”
“你能守我一辈子吗?你放得下你的程氏吗?放得下你拥有的一切权势地位吗?”
他的话语尖锐如刀,一刀刀凌迟着程燃的神经。
忽然,程燃口袋里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打破了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寂静。
他拿出来看了一眼,是助理的电话,直接按了挂断。
可电话像是催命符一样,立刻又响了起来,屏幕上闪烁着公司另一个高管的名字。
一个,两个……接连好几个未接来电的提示跳出来。
程燃烦躁地蹙眉,索性将手机调成静音。
“接吧。”
夏林冷眼旁观,声音平静无波,带着看透一切的凉薄。
“别自欺欺人了,程燃,你根本放不下。”
说完,不再看程燃脸上复杂难辨的神情,绕过他,直接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程燃看着他的背影,又看了一眼手机,巨大的无力感和恐慌攫住了他。
他将手机塞回口袋,顾不得其他,立刻追了出去。
夏林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只是漫无目的地走着,脚步有些虚浮。
不知不觉,走到了海边。
初冬的海边,风很大,带着湿冷的寒意,呼啸着掠过空旷的沙滩,卷起细小的沙砾。
天色渐晚,暮色四合,远处的海平面与灰蒙蒙的天空融为一体,苍茫而寂寥。
夏林只穿着一件单薄的毛衣,冷风穿透衣物,激起一阵寒颤。
他下意识抱紧了胳膊,搓着手臂。
程燃追上来,立刻脱下自己的外套,想要披在他身上。
夏林看也没看,侧身避开,声音被风吹得有些破碎。
程燃的外套滑落,掉在了潮湿的沙地上。
程燃弯腰捡起,还想再劝,却看到夏林下意识低下头,将脸埋得更深。
脚步加快,似乎想避开不远处零星几个游客的视线。
经过视频风波后,他对人群的注视有一种本能的畏惧和闪躲,不敢直视陌生人。
程燃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默默跟上。
夏林一直走到一片僻静无人的沙滩才停下。
面前是辽阔无垠,暗沉汹涌的大海,头顶是渐渐显露的,清冷朦胧的月色。
海风更大,吹乱了他额前的碎发,也吹得他单薄的身体摇摇欲坠。
他静静站在那里,望着远方海天相接的线,眼神空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单薄的身影在辽阔的天地间,那么渺小,那么孤独。
仿佛随时会被海风吹散,融入这片苍茫的暮色与月色之中。
程燃跟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不敢靠得太近,也不敢离得太远。
那一刻,他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怅然若失。
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眼前这个人,他好像无论如何都抓不住了。
夏林像这海风,这月光,看似近在咫尺,实则遥不可及。
即使用尽力气,握住的也只是一把冰冷的沙,会从指缝流走。
不知站了多久,夏林弯下腰,脱掉了脚上的鞋子和袜子,赤脚踩在了冰凉而细腻的沙子上。
程燃心头一紧,想阻止,又不敢开口。
默默走上前,弯腰捡起夏林脱下的鞋,提在手里,继续像个沉默的影子,跟在他身后。
两人一前一后,在空旷无人的沙滩上,踩着冰冷的细沙,迎着凛冽的海风,一直走。
走了很远,很远。
远到身后的城市灯火,变成了模糊的光点。
海浪拍打沙滩的声音,在寂静的暮色中,清晰而单调。
脚印在身后蜿蜒,很快又被涌上来的潮水抚平,仿佛他们从未出现过。
直到,夏林再次停下了脚步。
这里更加僻静,海浪声似乎也更响了一些。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涌上来的,泛着白色泡沫的海浪,抬脚,一步步朝着海水走去。
初冬的海水冰冷刺骨,淹没了他赤-裸的脚踝,浸-湿了裤腿。
刺骨的寒意窜遍全身,让他控制不住地浑身剧烈发-抖,牙齿打颤。
但他仿佛感觉不到,依旧固执地往更深的地方走。
“夏林!”
程燃吓得魂飞魄散,惊呼一声,立刻丢下鞋子,几个大步冲进海水里。
他伸出双臂,用力将夏林拦腰抱住,往后拖,抱离了那片冰冷的海水,回到了沙滩上。
“你干什么?疯了吗!”
程燃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后怕,双臂紧紧箍着他,生怕一松手,他会再次消失。
“放开我!”夏林在他怀里剧烈挣扎,声音因为寒冷和激动而颤-抖。
程燃怕伤到他,只好顺势将他放下,但双手依旧牢牢抓着他的胳膊。
双脚一沾地,夏林立刻又要往水里冲。
“不要!夏林!我求你……别这样……”
程燃从背后死死抱住他,双臂收紧,将颤-抖不止的他牢牢锁在怀里。
他的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恐慌和乞求,甚至带着一丝哽咽,“别这样……求你……”
夏林停止了挣扎。
他任由程燃抱着,身体冰冷而僵硬。
海风吹过湿透的裤腿,带来更深的寒意。
过了很久,他才用一种平静,又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的语调,轻轻开口。
“我受不了了……”
“程燃,我要坏掉了……”
“你放了我吧……算我求你了……”
他的声音轻得几乎要被海浪声淹没,没有怨恨,没有愤怒,只有被掏空后的疲惫。
程燃没有说话。
只是更紧地抱住了怀里冰冷颤-抖的身体,仿佛要将他揉碎,揉入自己的骨血。
他将脸深深地埋进夏林冰凉的后颈,肩膀微微颤-抖着。
夏林感到颈窝处传来一阵湿热。
滚烫的液体,一滴,两滴……
落在他的皮肤上,带着灼人的温度,与周身的冰冷形成鲜明的对比。
他……哭了?
夏林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他从未见过程燃流泪。
程燃抱紧了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声音因为哽咽而模糊不清,痛苦又不舍。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艰难撕扯出来的。
“好……”
“我放了你……”
“夏林……我放你走……”
做出这个决定,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充满了难以言喻的不舍和挣扎。
夏林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过了好一会儿,他轻微扯动了一下嘴角,露出了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转瞬即逝的笑。
他对着面前黑暗的大海,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了一句。
“谢谢。”
海风呼啸着掠过,吹散了他的声音,也吹散了颈窝处那一点微弱的湿意。
天地苍茫,月色清冷,只有海浪不知疲倦地拍打着沙滩,一遍,又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