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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5、疏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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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之事彻底了结后,从寅将秦允显拉到无人处,结结实实地亲昵了好一阵,这才各自启程归国。
秦允显回到天兆时,已近黄昏,远远便望见城门处候着一溜人影。他利落地翻身下马——这匹神骏乃大江国君为表谢意所赠,让他更好的返回天兆。叶晤率先迎来,默不作声地接过缰绳。双正也咧着嘴凑过来。
秦允显眼风在人群里一扫,除了徐谨瑜,王清并若干宫人静立一旁,却唯独不见那个最熟悉的身影。
按往日惯例,别说此行凶险,便是寻常出游,只要他离京,秦溪常十有八九会亲自在城门口候着,看他回来了才放心。
此番远赴大江历经艰险,叶晤想必早已将经历禀报,依着常理,那人更该亲自来确认他是否四肢俱全才对。如今却只打发近侍王清在此,不过仔细想想,秦溪常如今是九五之尊,日理万机,岂能再如从前一般,动不动就跑到城门口迎他?
双正与他并肩往城内走去,忽然冒出一句:“那啥,过两天我就得回去了。”
秦允显侧头看他:“回你师父那儿?”
双正抱起胳膊,指尖挠着下巴,一脸犯嘀咕:“老头信里说染了风寒,火急火燎催我回去伺候。可我怎么琢磨,那身板儿壮实得都能徒手劈柴了,咋说病就病呢?”
秦允显唇角弯了弯:“许是离得久了,老人家惦记你。既然来信催,便从我屋里挑几件东西回去看看吧,顺代我捎句问候。”
双正伸了个懒腰,唉声叹气:“这才过几天舒坦日子,又要回去遭罪。这一去少说半月,那老顽固定要逼我起早练剑,熬夜念经,最憋屈是山里连像样的吃食都寻不着。本想带些美味回去,只怕到时候全进了他的肚子里。”
秦允显唇瓣微启,话未出口,徐瑾瑜已缓步近前,行了一礼。
他身着月白深衣,墨发由玉冠规整束起,通身上下仍是那份清贵俊美。唯独不同往日的是,从前被家仇禁锢时的孤冷,此刻眸子竟漾着浅淡的柔光。
“听闻大江竟以活人炼制傀儡,实在骇人。”徐瑾瑜声音淡淡,目光却细细描摹过秦允显的眉眼,“珝王此行,可还顺遂?”
自元渡郡了结黄如雾一事后,徐瑾瑜便格外留意秦允显的动向,甚至不惜迢迢追随至伏阳城。明面上说是要验证黄如雾是否真如秦允显所言,被动了手脚而命不久矣,可这“验证”二字,却让两人往来日渐频繁。
特别在伏阳城后,徐瑾瑜渐渐看清对方所长,也明了各自坚守,往日针锋相对终化作月下对谈。从相看两厌到说书言欢,倒成了半个能煮茶论武的知交。
秦允显含笑应道:“劳廷尉大人记挂,有白......有大平太子在,自然安然无恙。”
“大平太子”四字刚一入耳,便像颗火星子,瞬间燎着了徐瑾瑜记忆里的某段画面。赤州元渡城楼上,夜色迷蒙,那大平太子与秦允显几乎贴在一处的样子。
他心口一抽,方才眼里那点柔光霎时冻成了冰碴子,面色也成了锅底黑。
王清上前,躬身禀道:“珝王,主上正在未央宫前殿与诸位大人商议要事,特命老奴前来迎候。主上吩咐,请珝王移步未央宫一见。”
秦允显微微颔首,目光转向一旁面色明显不豫的徐瑾瑜,只当他是在为何等棘手的公务烦心。自己此刻又有皇命在身,不便多问,便只在他肩头轻轻拍了两下,权作安抚:“看你脸色不佳,先回府歇着吧,晚些时候再来永安宫一叙。”
徐瑾瑜听得他晚些愿见自己,冻住的脸色缓和些许,点头应下。
风尘未洗,秦允显仍穿着那身自天柱山换的黑白相间道袍,便随王清直往未央宫去。方至殿外,恰遇几位老臣鱼贯而出,个个眉间锁着浓云,见了他只仓促行礼,便步履沉重地离开了。
王清无声地躬身,推开那两扇沉重的殿门。待秦允显步入,门便在身后悄然合拢,隔绝了外界。
殿内烛火摇曳,将暮未暮的天光透过窗棂,显得有些昏沉。
秦溪常独自立在御案前,龙袍非但未添威仪,反衬得他面色透出几分疲惫。见秦允显进来,他眼底倏地亮起,当即快步上前,一双手紧紧握住秦允显双肩,将他从头到脚细细端详了一遍。
“没事就好。”秦溪常松了口气,随即抬手指尖拂过秦允显鬓边:“如今大江阴谋败露,铁骑怪之祸得解,我这颗心,总算能落回实处了。还有,大江已遣使来报,过几日便派重臣前来,商议赔偿事宜。”
秦允显听到赔偿二字,眉头微微一蹙。
他心知大江的赔偿绝非天兆独享。
黄如骛的野心,比御书房里那幅九州舆图还要辽阔,为壮大平国力甚至不惜自损。此番揭破阴谋,功劳大半落在天兆头上,以她的性子,岂会甘心?定要将这失策的怒火倾泻在从寅身上。
毕竟是从寅执意相救,才致使大平错失独占鳌头良机。
“令则?”秦溪常见他久未应答,不由低头凑近些,端详他隐在阴影里的神色,“怎么不说话?可是在生我的气?”
秦允显忽然回神,眼底还带着一丝未散的怔忡:“......什么?”
那温热的掌心仍贴着他的面颊,秦溪常的声音放得极轻,几乎像耳语:“是在怪我,没有亲自去迎你,是吗?”
秦允显眼睫微颤,下意识地将脸稍稍偏开一些。
如今他既已知晓自己并非秦溪常真正的弟弟,心下又与从寅两情相悦,再不能像幼时那般,理所当然地承受这份独宠。于情于理,于他如今的心境,这般亲近都已不大妥当。
他勉强牵起嘴角:“皇兄说笑了。臣弟早已不是不懂事的年纪,怎会因这等小事置气?”
说着,他话语一顿,将话题轻巧拨开,“倒是皇兄日理万机,这些时日,辛苦了。”
秦溪常伸手拾起秦允显胸前垂落的一缕发辫,在指间摩挲:“我听子逢详述了。大江炼制傀儡兵,你竟敢亲身潜入据点涉险......令则,我那日在船上对你再三叮嘱过,万事以你自身安危为上,你却总当耳旁风。若真有个万一,你让我......”
话至此处,竟难以为继。
秦允显抬眼,对上秦溪常那双幽深眸子里难以掩饰的关切,唇角弯起一个安抚的弧度:“皇兄忘了?臣弟说过,从不做无把握之事。既敢进去,自然备好了脱身的后路。况且此次能成事,也多亏了大江别驾魏佑从中周旋。说起此人......”
他面不改色地编织了一套说辞,隐去了与从寅争执后独自散心被掳的狼狈,只说是路途偶遇魏佑,亲自出面请他相助救人。秦溪常起初眉宇间尚存疑虑,秦允显便不慌不忙地补充了几处细节,又提及遭遇秦雷,并点明大江之所以收容此人,全因秦雷那门“独家”的上不得台面的手艺。
听到秦雷已死,秦溪常面上并无波澜,甚至觉得这般了结,未免太过便宜了他。秦允显顺势将话题引向“大平在此局中的落子”,却绕开了从寅为救他而受伤之事,只用“并肩对敌”一语轻轻带过。
秦溪常静静听着,对大平背后的算计勃然震怒,那股怒意旋即又化为对秦允显孤身破局的心疼与后怕,种种情绪最终只凝成一声叹息。
这一瞬间,歉疚忽然涌上。
恍惚间,仿佛又回到大平那间客栈,那时他曾在心底立誓,必要护得眼前人周全。可如今,维系天兆荣辱的重担,竟一次次压在了秦允显单薄的肩头。
他凝视着近在咫尺的人,不由分说地将人揽入怀中,声音低哑:“令则,我亏欠你太多。”
秦允显被他圈在怀里,鼻尖萦绕着那人身上清冽的龙涎香,心绪却愈发纷乱。他轻微地挣动了两下,声音闷在对方肩头的衣料里:“没有的事。皇兄从不亏欠臣弟什么,臣弟身为天兆珝王,为国为民,都是分内之事。”
秦溪常听出了他话音里的疏淡。
不仅如此,他甚至能感知到怀中身躯一瞬的僵硬,以及那推拒力道。这无形的隔阂,比方才避开的指尖更让他疑惑。即便身份有别,可往昔在无人处,秦允显也从不曾对他如此排斥。
他心头泛起一阵陌生的滞涩,诸多疑问在喉间辗转,但一想到眼下诸事纷杂,终究不是追问的时机。
于是他缓缓松开了手臂,将翻涌的疑虑与那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落寞,一并沉沉压下,转而拾起了国君的冷静。
“按你与尚仁王的关系,他本该去迎你。”秦溪常看着他,目子颜色不明:“只是如今,他正在府中禁足。”
秦允显面露惊讶,不知秦溪常为何突然说这些。
秦溪常缓缓问:“你可知,我为何这般做?”
秦允显不语,静候下文。
秦溪常偏头看向御案上堆积的奏疏,声音听不出情绪:“近来他暗中结党营私,我已查实多起贪墨案,赃银之巨,触目惊心。可他,竟三番五次为那些国之蠹虫求情。”
“小叔他......”秦允显有些不相信,“当真糊涂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