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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场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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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七日,大雪。
榕江镇的初雪在年尾匆匆降临。
近几年榕江镇因为四季温暖如春吸引了不少游客,昔日穷困偏远的小镇也渐渐出现了新兴时髦的商铺。
大街小巷挤满了游客,皆惊叹于这座南方小镇竟然也会下如此大的雪,高兴地说笑拍照,分享此行的幸运。
纪南缩在毛茸茸的围巾和大衣里穿过人群,她搓了搓手,走进了街尾的咖啡店。
店门口挂着的铃铛轻轻响了一声,柜台前的店员抬头,终于在这热闹的节日里迎来了他的客人。
“这是我们的菜单,您看看有什么喜欢的。”
王览不着痕迹地将目光落到面前低头仔细看菜单的姑娘身上。
店里暖气足,自己穿着薄毛衣还觉得热,这位客人却丝毫没有要摘下厚实围巾的打算。一张苍白的脸掩在毛绒里,有一种大病初愈的虚弱。
“我想要一杯摩卡,和一份蛋糕。”纪南慢吞吞道,一边在菜单上点了点。
王览记下来,离开后不久又抱来一个箱子:“我们店里今天有活动哦,消费即可抽奖,您要试试吗?”
纪南正看着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出神,闻言她受惊般一扭头,慢慢把暖手的热水杯放在桌上,然后犹豫着抽了一张。
王览看了一眼,高兴道:“是一张免单劵,您运气真好。”
纪南反应慢半拍,后知后觉才睁大眼睛表示惊讶。
王览在单子上记了一笔,然后回到柜台开始备餐,顺手点开音乐软件。
悠扬轻缓的小提琴声在店里响起,纪南不知不觉跟着哼了起来。
“您也听过这首歌吗?”王览在柜台里笑着抬头,“我以为只有我们老板知道呢。”
“这首歌很冷门吗?”纪南好奇道。
“应该吧。”咖啡液萃取的香味在室内弥漫,王览笑道,“放了好几年,您是第一个听出来的。”
纪南轻嗅咖啡香味,鼻尖动了动,又扭过头去看雪了。
室外年轻的女孩子们欢笑着玩雪,另一边是一大家子站在榕江镇标志建筑下合照。
一切都是温馨欣荣的模样。
王览本就是个闲不住的,手上忙活,嘴也不消停地主动和纪南聊天。
“榕江镇已经很久没有下过雪了,初雪就这么大,不知道之后还会不会再下雪。”
王览看一眼目不转睛盯着窗外的年轻女子,道:“您也是南方人吧。”
纪南马上回头,脸上终于有了点年轻人的朝气:“嗯,不过我在北方待过很久。”
王览惊讶道:“北方的冬天应该经常下雪吧,我看您看见雪很高兴的样子。”
纪南却不说话了,表情有一瞬间陷入回忆的愣怔。
菜品端了上来,纪南微笑道了句谢,然后静静看着雪吃东西。
今天是她来到榕江镇的第三天,如果还没有收获,明天她就得离开,然后前往下一个城市。
绵密的蛋糕融在舌尖,甜而不腻,让纪南想起自己在国外治疗的那段日子。
整天除了清淡的病号餐,就是甜腻重油的快餐。
雪纷纷扬扬还在下,室外的人群开始拥进室内取暖,小小的咖啡店也不例外。
悠扬的小提琴声换成了当下时兴的流行歌曲,吵吵闹闹的顾客,让纪南有了一种回暖的感觉。
第二份甜点端上桌时,纪南愣了愣。她抬起头慢吞吞地问:“我……记性不好,是我刚刚点的吗?”
王览微微一笑:“这是我们老板免费送您的,他知道您也听过这首歌后很高兴。”
纪南惊讶地微张着嘴,这种好事她还是第一次遇见。
纪南托王览向他老板道了谢,又一个人缩在角落里慢慢吃东西。
她走了一整天,此时身心俱疲。店里的客人一个个都离开了,只剩下零星几人时,纪南才收拾东西起身。
王览靠着柜台悠闲地哼起歌擦起碗碟,见纪南过来结账,马上放下了手中东西。
等待途中,纪南听见从店里离开的顾客聊天。
“怎么天气预报这几天都要下雪。”
“真稀奇,上一次下雪得是十年前了。”
纪南搭在柜台上的手指不自觉敲了敲,王览发现后,说:“榕江镇已经很多年没下过雪了,您今年来得巧。”
纪南回头瞥了一眼店外骤然呼啸的寒风,有些焦躁,心里想的话也无意识喃喃出口:“不知道会不会耽误航班。”
王览结好账,把小票交给她:“从镇子去机场的路因为大雪已经封了。”
他看见纪南回头惊讶的表情:“您还不知道吗?”
纪南赶紧拿出手机查询最近的高铁火车票,不出意料,也全部售罄了。
王览见她垂下来的肩膀,安慰道:“封路不会太久的,榕江镇雪景难得,游客也少,这几天您可以慢慢地看。”
纪南接过小票,微笑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咖啡店。
一打开门扑面而来的风雪迷了纪南的眼,她紧了紧围巾,开始后悔不应该这么早离开店里。
可自己已然松开了门把手,眼下要紧的是寻个住处。
纪南哆嗦了一下,硬着头皮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雪地里走。
榕江镇围绕一个圆形广场而建,纪南预订的酒店得穿过广场。
途中她遇见不少手挡着头,在风雪中小跑的行人,虽然狼狈,但与身边人同行,脸上也洋溢着幸福的笑。
纪南才从国外回来,身体还很虚弱。
覆满白雪的偌大广场上,她如同另类,踽踽独行踩在融化成泥水的雪地上。
湿滑的地面,让穿着普通短靴的纪南有些保持不住平衡。
她一边哆嗦着手拿出手机,看看离酒店还有多远。
忽然一阵夹着雪粒的风吹过来,迷了纪南的眼。
她匆匆看了一下导航,就收好手机准备出发。
只是刚迈出一步,脚下忽然一滑,身体一瞬间的后仰让纪南意识到不对劲。
她猛地闭上眼睛,双手双脚不听使唤地乱动起来。
完了。
那一瞬间她想过很多事,想自己在国外时每天戴在头上几百万几千万的仪器,想孤零零一个人坐在飞机上看外面的云层。
但脑海中最后闪过的,却是自己记忆中模糊的脸,和自己每每提起,父母就故意错开话题的那个人。
可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发生,纪南睁开眼,看见了一个围着厚重围巾,戴着黑框眼镜的男人。
男人默默收回扶着纪南肩膀的手,纪南刚站稳,就向他道谢。
“没事。”男人移开目光,将自己手上的黑伞交给纪南,“雪还要下很久,打把伞吧。”
纪南看见男人黑色大衣肩头微微融化的雪,摆摆手拒绝:“不用了,你自己打吧,谢谢你。”
“我家离这里很近。”只漏出一双眼睛的男人忽然固执起来。
纪南一愣,下意识接了过来,然后撑开,罩在二人头上。
男人转身离开时,纪南盯着他微沉的肩膀,忽然出声:“您是咖啡店的老板吗?”
男人脚步慢了下来,只在身后留下长长足印。
广场上没有其他人,只有中央的喷泉还在尽职尽责地放着八音盒般的音乐。
男人没有回头,声音闷在围巾里:“不是。”
然后提步欲走。
纪南忽然狡黠一笑:“我可没说是哪家咖啡店。”
男人终于停下了脚步,只是依旧没有转头看她。
纪南握着伞柄的手不安地动了动,她想开口说话,看着男人的背影,却不知道说什么。
雪还在下,男人却迟迟没有抬脚离开,越来越多的雪落在他的肩头,像是在等什么。
纪南终于出声道:“谢谢你送的点心,很好吃。”
男人迈步离开,最后只留下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
酒店大堂暖和得很,服务员也将房间提前暖热。
纪南洗漱完躺在床上,目光瞥向放在门口的那把黑伞。
她似乎想到什么,迅速跳起来找出一个小册子,翻开几页,拿出笔在上面记了一道。
“把黑伞还给街尾咖啡店老板。”
纪南一边写一边念叨出声,将明天要做的事记下来之后,她才安心躺回床上。
床头柜上放着一个药瓶,因为纠缠她几年的梦魇,纪南入睡前只有吃药,才不会陷入纷乱的梦境。
但今天,那昂贵的药忽然失去了药效。
纪南梦到五年前,自己登上飞往大洋彼岸的飞机时的场景。
熙熙攘攘的机场,自己与父母拥抱道别时,目光却越过父母的肩,望向后头的人群。
“你一个人在国外,在疗养院里好好治病,不要到处乱跑。”母亲整理好她的衣服。
梦里的自己似乎在找谁,又似乎没有。
她瞪得大大的眼睛里空无一物。
黑白世界颠倒,最后的场景变成了一片血红,浓重的血腥味和铺天盖地的茫然淹没了她。
纪南皱起眉,不安地转动眼珠,然后听见一声极轻极痛的“没关系”。
纪南猛地坐起来,额头后背已经满是冷汗。
每一次,噩梦的结尾都是这个画面,都是那个人温柔却沉痛的嗓音。
每一次,自己想要从梦境中回想起真相,就算是制止意外的发生也好,可她眼睁睁看着事情的发生。
日复一日,不休不止。
纪南下意识抹了一把自己眼角的泪,干脆掀开被子,坐到书桌前。
她拿出一份文件,这是她在国外治病的病历。
纪南患有一种极为罕见的精神类疾病,若不是五年前国外研究出新型治疗方法,五年前,她就会带着自己生病的秘密,坦然面对死亡。
亲朋好友看来,她只是个说话做事有些慢吞吞的小姑娘。
家庭幸福,父母恩爱,外人看来,纪南将有一片光明的未来。
但这种在当时堪称无药可治的绝症——海马体综合征,不幸地缠上了纪南。
她只能记住过去24小时之内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