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塞露在我眼里是人类最伟大的发明》翟怡秀

8、七

　　“看看我新做的指甲。”去往日本的飞机上，あい把一只手伸到我面前，中指的关节处有个发白的疤痕。“我本来想做吸血鬼的利爪，可我爸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所以我就做了白色樱花的彩绘美甲——话说回来，那首关于白樱的歌是怎么唱的来着？”
　　“白い桜の花の季节は，远く梦の中にだけ……是这个吗？”我帮あい撕开夹肉面包的包装纸。れんじ之前因为装病请假回家被父亲训斥了一通，估计短时间内不会有机会再回来了，所以趁着假期，あい和我一起去探望他。同时我也准备去那边的图书馆转转，看能否找到做科研可用的资料。
　　“就是这首。”あい一手捏着面包，一手翻开摊在膝头的杂志。“你之前参加过和日语有关的学术研讨会吧，日本的所有城市中，你最喜欢哪个？”
　　“我比较喜欢京都，那里有很多历史遗迹，可以学到不少东西。”我喝了一口橙汁，“我之前参会认识的一位老师是北海道人，在京都担任教职，她的姓氏来源于平安时代的武将。”
　　“平安朝的武将……我想，她的姓氏应该是‘佐藤’吧？”あい笑吟吟地看着我。
　　“居然一下子就猜对了，すごいですね。”
　　“因为‘佐藤’现在差不多是日本的第一大姓，它的历史沿革也为一般人所熟知。”あい说着低头看了一眼手表。“还有一会儿就到了，れんじ已经帮我们办好了预约入校的手续。”
　　“他还是和以前一样，不愿意进健身房锻炼，宁可顶着大太阳跑操场吗？”我一边检查行李有无遗漏，一边问道。
　　“是啊，不然你觉得他是怎么晒成焦炭状的。”あい收拾着桌子，没好气地回答。“他说在操场运动能呼吸新鲜空气，还不用花钱，倒也不是没有道理。要我说，你们俩的性格在有的方面真挺像的，明明家庭条件不错，但吃穿用度都非常朴素。你们和现在盲目攀比的年轻人，真的很不一样。”
　　下飞机后，因为距离れんじ所在的学校实在太远，我们叫了一辆计程车。大约刚下过阵雨，大大小小的坑里都汪着清亮的水，表面浮着一层淡奶油般稀薄的阳光。日本部分高校附近也有学生街，各种商铺鳞次栉比。我们在一家面食店前下了车。
　　“这好像是招聘启事。”走到店门口，我的目光被橱窗里贴的一张纸吸引住了。“说是要招聘おしん……阿信？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招女员工。”あい解释说。“‘阿信’很多时候并不仅指作家创造出来的那个励志偶像，她也是现实中自力更生、自强不息女性的代名词。”
　　“焼きそばをください。”走进店里，あい扫了一眼菜单，很快做出了决定。
　　“ええと……豚骨うどんをください。ありがとうございます。饭钱我来付吧？”我拿出零钱包，扭头问あい。
　　“乐意之至。”あい掏出刚才从机场附近的商店买来的女士香烟，待看到墙上的禁烟标语后，又把它塞回了口袋。“中午你请我吃面，晚上让れんじ请咱俩吃寿司，这样我就能一连享用两顿‘霸王餐’了。”
　　吃完午饭，我们很顺利地进入了れんじ的学校，校园的面积还是相当不小的。“他这会儿多半在实验室里，等我们到那边，再给他打电话——嗨！”我正在看手机上的电子地图，冷不防听见あい打招呼的声音。我抬起头，见一名穿着栗色短袖的男生正往这边走来。“他也是留学生，れんじ的师兄，之前れんじ跟我视频通话的时候他也在。” あい低声对我说。“你吃饭了吗？”她问那名男生。
　　“还没呢……”男生下意识地回答道，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是れんじ的姐姐吧？我刚才一下子没认出来。”他看了看あい，又看了看我，“你们是来找れんじ的吗？他今天上午没来实验室。”
　　“哦，那他会去哪里？”あい问。
　　“我们的宿舍在那一栋楼，”男生用手比划着，“从活动中心旁边的林荫路走过去就到了。如果他不在宿舍的话，也可能在图书馆。”
　　“好嘞，多谢你了，你赶快去吃饭吧，我们去找他。”あい向男生道了别。
　　“他们的宿舍我们进得去吗？”走到男生所说的宿舍楼前，我问あい。
　　“十有八九进不去吧，还是给他……”あい的话还没说完，忽地住了口，兴奋地指着不远处坐着的一个人，“你看，那家伙不就在那儿吗，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手里拿的好像是画板。”我轻声对あい说。
　　“奇怪，他拿那玩意儿干什么。”あい说着，径直走到れんじ的旁边。“大热天的你在外头搞什么鬼？”她伸手弹了下れんじ的脑壳。
　　れんじ本来正面朝花坛坐着，屁股底下垫着一个黑色的包。这会儿他被あい吓了一跳，手里的画板歪在了一旁。我本来以为他在画实验用的图纸，仔细一看发现不是。素描纸的中央画着一条刚朵拉式的小船，船头站着一个穿斗篷的人，船尾站着一个小姑娘，她的头上戴着一朵硕大的花，看上去很像花坛里种的月季。
　　“这是……你选修课的作业吗？”あい把画板拿起来。
　　“不是，我只是在画我想画的东西而已……”れんじ的嘴唇嗫嚅着，终于，他像下定决心似的开了口：“我很喜欢漫画，我想创作出让自己满意的作品。”
　　“你说你想画漫画？”あい的声音陡然提高，“我记得你跟爸妈说过，你很喜欢自己的专业，怎么，这么快就改弦更张了？”
　　“我根本没有不务正业！”れんじ冲あい大声说道，从包里翻出一叠纸。“你看，这是我前几天交给导师的实验报告，他给我打了很高的分数。我在实验室熬了三个通宵，把需要做的事做完后，才开始画画的。”
　　あい还想说什么，忽然间，有湿凉的东西从脸上划过，下雨了。れんじ带着我们一路小跑，来到图书馆楼下的咖啡厅。
　　“二姐姐，你还记得吗？”れんじ把一杯拿铁放在あい面前，又把一杯卡布奇诺放在我面前。“你刚来我们家的那个暑假，虽说当时我还很小，但那天的事我记得很清楚。那个阴暗的下午，我们仨去伯父承包的田地里玩，伯母还给了我们一人一把星星形状的金平糖，我把它们放进了裤兜里。玩了一会儿，我忽然发现不远处的围墙上有个洞，于是打算过去一探究竟。天空也像今天这样飘起了小雨，大姐姐本来不想再在外面逗留，可她拗不过我，最终我们还是一起走到洞的位置。洞的那边还是田地，一切都笼罩在如烟似霭的湿雾中。等回家后我摸摸裤兜，发现那里空空如也，原来兜底部破了个窟窿，金平糖大约在我们玩耍时遗落在田野里。”
　　“从表面上看，我在那个下午的经历是相当倒霉的。”れんじ笑着吮吸了一口冰美式，“先是因为不想马上回家被大姐姐骂，又因为弄烂衣服被妈妈骂。但每当我回忆起那段往事，一种梅子清酒般清甜温润的感觉就在胸中流淌开来。因为我明白了一个道理：洞的那边不一定是世外桃源，不一定是秘密花园，也可以只是另一片田野。至于金平糖，在我的梦里，它们变成了地精小矮人门前的灯笼。”
　　“……每个人都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填写人生的问卷，但人生并没有标准答案，你想表达的是这个意思吗？”沉默了一会儿后，我问れんじ。
　　“是的，理科生可以拥有感性思维，文科生也未必缺乏理性思维，没有人可以给一个人的人生设限，除非他自己不思进取。”れんじ看着あい。“大姐姐，我喜欢我所学的专业，但我也喜欢漫画，我会在不影响学业的前提下兼顾自己的爱好，你会支持我吗？”
　　“如果我说不支持，你就会放弃吗？要是你因为别人的一句话就不敢坚持自己认为正确的选择，我会看不起你的。”あい笑起来，她的声音柔和了许多。“只要是自己认定的道路，就昂首阔步地走下去吧，我们都会为你鼓掌喝彩的。不过你要注意劳逸结合，毕竟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本来我们三个准备晚上一起吃饭，但れんじ被师兄的一通电话叫回了实验室。あい和我吃完寿司后，回到了旅馆。我跪坐在榻榻米上，把睡垫铺展开来，あい靠在格子门上抽烟。狭窄的走廊外是个坪庭，不知何处传来青蛙的叫声。
　　“等下我们去泡温泉。”あい叼着烟，有点含糊地说。
　　“行啊。”我说。半天没听到あい的回应，我回过头，却见她正直直地盯着我看。“怎么了吗？”我有点紧张地问。
　　“没有，只是感觉蓝白相间的衣服真的很适合你，实在太可爱了。”あい把烟摁灭在烟灰缸里。“你虽说当老师了，但看起来还像个学生。”
　　“嗯，我很珍惜去食堂买饭还能被阿姨叫‘同学’的现在。”我拿起矮桌上的两张包袱皮，一个印着紫阳花，一个印着向日葵。“你喜欢哪一个？”我问あい。
　　“我有句话一直想对你说，你愿意听吗？”あい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她又掏出一支烟，但一连划了好几下都没能把火柴点着，于是我走过去帮她把烟点上。“有什么事你说吧，我会听的。”
　　“我一直在想，我要是个男人就好了。”あい用两个指头夹着烟，痞痞地笑着，“那样的话，我就不用只把你当成妹妹了。”
　　“……胡说什么呢你！”
　　“我开玩笑的，别生气嘛！”
　　这家旅馆的温泉在室内，果汁送来后，あい说想买点清酒喝，就穿上浴衣出去了。“爸爸妈妈都爱吃羊羹，上回买的红豆口味的，这回改成香芋的；另外，大福饼也可以买一点……”正当我思考着要带什么礼物回去时，窗外忽然飘起了雪花。
　　“这是人造雪景，国内的很多饭店也有这种。”あい用托盘端着一壶桂花酒和一只酒杯走过来。“虽说不是真的雪，却总能让人想起发生在冬天的往事。”她把托盘放下，端详着自己的手指。
　　我上大二那年的情人节，因为玫瑰花束的订单实在太多，あい和我都去给花艺师们打下手，一直忙到凌晨两点多。あい当时太困了，用剪枝钳时不慎剪到了自己的指关节，血流得按都按不住，幸亏没伤到骨头。中指上的疤痕就是这么来的。
　　“你还不是一样。”あい搂住我的肩膀。“你知道锡纸烤鱼的温度是多少吗？200多度！新来的师傅没经验，他把烤鱼递给你的时候，盘子倾斜了，那滚烫的汤汁直接浇在你手上，可是你像没感觉到一样稳稳地接过去放到桌子上，之后才去处理那大大小小的水泡。有客人问你怎么了，你还能笑着向他们道谢。”
　　“因为如果我让盘子掉到地上，我和那位师傅都会被烫得更严重。”我为あい倒了一杯酒。“两害相权取其轻。当时虽说是冬天，但我们在室内穿的衣服还是比较单薄的。”说起来，那会子开塞露还是我的必备品呢。
　　“提起冬天，总会想到让人痛苦的事情呢。”あい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伸手捞起温泉水中漂浮着的殷红色花瓣。
　　“我听说过一句话，树结疤的地方是最坚硬的。”窗外，细碎的雪片仍在飞扬，拐角处有一个身穿华丽振袖的Hello Kitty玩偶，正笑意盈盈地望着我们这边。
　　“我之前问れんじ为什么总舍不得花家里给的钱，他说谁的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あい握住我的手。“当阿信还只是个女工时，大约没人会想到她有朝一日能成为大老板；但没有当女工的阿信，又何来当老板的阿信呢？我相信我们三个都会成为很棒的人，絶対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