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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她 ...

  •   1.

      要复仇的话,必须回天上去。
      她知道自己很难回得去了。她如今被困在一副凡人之躯里,还得庆幸自己能捡到这具形骸。哪怕捡来的身体毫无资质可言。

      曾栖居于此的魂灵已经离去。
      她心安理得地搬家入住,用羽衣艰难地将这副脆弱不堪、遭受了重创的□□缝补弥合起来。

      她爬起身来,面朝着眼前暮色下的荒凉景象,看一只受惊的水鸟匆忙地从芦苇丛上飞过。
      这不是她过往熟悉的景色。她知道自己的人生已经被从中截断——她熟悉的那个地方已经覆灭了。她极为好运地逃了出来。前半生彻底断送,后半生将落往她不可预知的方向。

      要回去。除此之外,她也没什么别的事情好做。虽说她还不知道该如何去做。
      她如今落在九州中的小小一界里。她不清楚此间情况,因为她过去不关心九州。从天上坠落下来的时候,她看见这一洲的气象很混乱,似乎正耽于战乱,民不聊生。

      一些纷扰的影像浮现出来。是残躯的遗留。
      她知道了过去曾使用这副身躯的人是个流莺——兵荒马乱中,一群颠沛流离的孤儿寄身在破庙,老主持慈悲过剩,饥饿过度,不久前已圆寂。为了谋食果腹,女孩去战场外做起了最古老最可恨的勾当。军营外游荡的哨兵探子都是客人。
      可叹这交易一朝暴露,玩忽职守的士兵和流莺都被正法。

      那些外伤已经被羽衣缝补好。死亡的暗痛却还沉积在骨髓里。她知道这副躯体已经死过一遭,不可能再回到在生时的状态。是比行尸走肉稍强一些的行尸走肉。
      她也没法更换,因为幸运的眷顾只有一次。

      她知道了流莺生前的遗憾,是对未能带回去的食物的渴求。
      那小而可悲的火焰,在风中已然寂灭僵冷。就像她体内不再流动的骨髓。

      她在芦苇荡中找到了一队士兵。那些新的哨兵,或许是告发者。或许是旧主顾,都无所谓。
      不用大费周章,她设伏杀死了他们,不在乎帐中的将军会否在明日为此大作雷霆。
      她拿到了流莺生前渴盼的,小小的几袋干粮。

      第一夜,她回到了流莺曾栖居的破庙过夜。
      庙宇残败,就如她所栖居的流莺的身躯。

      孤儿们像瘦弱的野猫,从草丛和墙洞中钻出来。
      这些不知为何能从屠戮、逃难中幸存下来的孩童,正遭受着饥饿的持续追杀。这些孩童都饿脱了相,在她看来长得差不多。与身体相比,他们的脑袋都显得特别大。这让她想起了宫廷中选育的某些宠物种类,这种特征似乎被贵人们看作是可怜可爱的标志。
      孩子们肚皮瘪瘪,用渴求的眼神看着她,等待着幻想中的食物。以他们的年岁,大概不会知晓流莺每次带回来的食物究竟由何换来。附近十室九空,哪里还存在他们想象中的友好的化缘对象呢?

      她不会再承担流莺曾承担过的职责了。她有她的事情要做。
      她将食物全都交给那些孩童,告诉他们,这是最后一次。

      她的话语让孩童们忧虑,但眼前填饱肚皮才是第一要务。战乱中的人们早就学会了不去想明天的生活。孩童们就着冷水,狼吞虎咽,将那些干粮抢食一空。

      她远远地看着他们。有个孩童,在这场公开的饭餐结束后,向她走来。
      他的怀里藏着粮食。极少的两三个孩子,会因为顾虑,在将干粮抢到手后,从饥饿的口中截下部分,存留以待明日。
      只有那些年岁大些的,打起架来能守得住粮食的孩子会这么做。

      那个孩子问,你回来前吃过了吗。
      她摇摇头。

      那个孩子就将自己忍耐饥饿省下来的那半份递给她。
      她不理解,但没有拒绝。
      这些干粮,对她的所需来说不过是杯水车薪。舍弃了无所谓,多了也没什么不好。

      此界的食物比起她过往吃过的那些要难嚼得多,可今非昔比,她不该挑拣。

      那个孩子看到她肯吃粮食,咧嘴笑了,顶着他的大脑袋,高高兴兴地走开。
      他回到孩子群中,用草茎编织蚱蜢,给孩子们充作玩具。
      孩童们刚抚慰过肚腹,又开始想要玩耍。他们的天性就是如此。
      他们斗着草蟋蟀,也有孩子玩着玩着就将蚱蜢丢进嘴里咀嚼,咂摸着草茎上一点涩甜的滋味。
      他们并不惊讶于寺庙周边的草茎也有这样的味道。
      他们早就尝过,甚至拌水煮着下咽过了。

      有个孩子始终没有加入这场游戏,他只有在抢食时迅捷如脱兔,之后就躲在屋檐的阴影里安安静静地坐着。
      他的怀里也揣着藏起来的干粮。他很能忍耐,也很有信心,因为省下来的份量,要比他吃下肚的那可怜的一丁点要多得多。
      他似乎打定主意,要节省能量。孩童们怎样的把戏也动摇不了他加入。他一动不动,好似睡着。
      但他是醒着的,因为眼睛饿得发亮。

      等其他孩子都因为身体发虚而睡下了。
      那个孩子才朝她走来。他没有动怀里的干粮,而是问,你是不是要走了。
      她点点头。

      那个孩子问,你在哪里找到粮食的?
      她不回答。
      那个孩子说,带上我。你要是乞讨,我陪你一起,我很会扮可怜。
      你要是买卖,我帮你算账,还能帮你打架。你要是偷盗,我可以看风,还能爬墙钻洞。
      你要是杀人……那个孩子的眼睛看到了她褴褛裙装上的丁点血迹,我帮你擦刀。

      她拒绝了。

      天刚亮的时候,她准备动身。
      一个孩子守在门口。是昨天分她食物的那个。他说,你不要去死。
      在他看来,最后一次或许就是死的意思。
      他没有错。最后一次的确是和某人的死挂钩的。那个人已经死了。

      她错身离开。
      想要做跟班的孩子毫不犹豫跟了上来。

      不独这一个。饥荒中的孩子都机警得像鸡,谁都不会因贪睡错过大事。
      有人开了头,剩下的孩子都仿佛找着去处般,一个接一个跟了上来。
      很快,所有的孩子都跟在了她身后,想要跟着她去死,或是去往某个可能获得食物的地方。

      她不在意孩子们的去留,只走自己的路。

      昨晚的食物早就消耗光了,然而那些孩子们只饿剩下半丝力气也要跟着她。
      太阳的影子高高升起,晒烫了河流边的石头,又歪歪斜斜地落下去,撂下一道残照。
      她躲开了一些途中遭遇的士兵,也杀了一些,因为孩子们有时来不及躲藏。

      孩子们很吵闹。会喋喋不休地追问,会在疲累时要求休息,会在摸走士兵身上的食物后互相打闹。
      但她很难将全部精力凝聚到现实上。
      她的心里想着自己,想着遥远的故国,想着未卜的前路。这些小孩与她的前路无关。就算有孩子因贪凉而执意留在河滩上浸泡双脚,就算有孩子走入废村后就哭嚎着不肯再挪窝,就算最后的孩子在密林中精疲力尽地瘫倒放弃,她也从未停下脚步。因为原本就是他们自己要跟上来的。
      她在恍惚的印象里,觉得孩子本就像是野草籽,撒进尘世的缝隙里大概就会到处生根发芽。

      终于,她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还有独属于她的前路。

      月亮再度升起的时候,她经历了第一次伤痛的发作。身躯中积累的死息想要驱散生机。形骸想要挣脱她的拉扯回归尘土。下界的气也在和她做对。
      她倒在朽叶堆里,勉强藏住了自己,潜入了内在的激烈交锋。

      再度爬起来时已经是后半夜。间歇式发作的死亡力量已经被她压制。她死了半宿,又终于能吐息。
      她知道借来的身体就是如此,这种发作不会只来一次。

      她得重新制定计划。

      要复仇,要重新回到天上去,她需要做很多事情。
      要修复残破的羽衣。要筹集资源换取情报和人力。要在此间寻找通往它界的天梯。她有近乎无望的漫长道路要走。只靠这样的身体现状是不行的。

      她需要借助工具。
      她的身体在任何时刻都可能出差错。她需要自身以外的后备计划,需要有其他的意志在她睡着时醒着——需要有人在她发作时守卫她的形骸,需要有人在她执行周密计划时补位补漏。

      她转身往回走,去找那些被丢下的小孩。

      追了她最远路程的几个孩子,都到达了这片密林里。他们刚用野菇汤填饱了肚皮。
      她先前给他们带的路不能算错。远离人迹的野山里藏着大自然的食物馈赠,好过破庙旁边那片连树皮都快被剥完了的小林子。

      但自然在慷慨外也有残酷之处。
      这份残酷就是对猎食者和食腐者的慷慨——孩子们遇上了狼群。

      人总是高看自己的性灵。但对自然的造物来说,可供充饥的一切都是平等的,灵长类的生灵并无什么特异之处。

      她杀了一些生灵,取了另一些生灵。在她这里,灵长类的用途胜过狼群。
      她抱起一个流血的孩子,走在森林里——

      朝避猛虎,夕避长蛇;
      磨牙吮血,杀人如麻。[注1]

      隐疾第二次发作的时候,正值暴雨降临。她躲在某棵树荫能遮天的老树的天然树洞里,哼唱着歌谣。她搂在怀里的孩子正在慢慢地死去。
      她才发现,她搂在怀里的这把嶙峋的瘦骨,竟然也是个女孩。
      ……若再大几岁,或许也会去做流莺,然后死在军营的乱葬堆里。

      怀中即将降临的死亡气息,牵引着她体内的潮汐。
      她这次的发作更加仓促更加激烈。
      歌谣很快就不成调了。

      雨声浇透了整个密闭的世界。
      等她醒来时,怀里的孩子已经没了。

      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小孩,坐在旁边,在用拧干的苔藓擦拭她的汗。

      她坐起身来,看见自己先前抱着的那具幼小的尸身,被搁在外面。
      应该是有人趁尸僵前将其取出,平平整整地放好了。又有一个小孩坐在那里,拿绿叶仔细地覆盖住死者的脸。

      跟上她脚步的孩子,只剩下这两个。
      他们仍顶着一模一样的大脑袋,但她现在能认出来区别了。这两个恰巧就是,想要做跟班的孩子,以及将食物分给她的孩子。

      她先前抱着受伤的孩子走路,也没有特意招呼他们,但两个人都默默地跟上来了。
      像是雏鸟跟着印随的对象。

      她想,他们是可以用的。
      她伸手招呼他们过来。两个大脑袋小孩坐在她面前,有些紧张,似乎都知道这是重要的时刻。

      她没有问他们的名字。她在想该如何确定三个人的关系。这会决定三个人未来的相处方式。她和他们没有血缘。她也没有什么师承能传授给此界。
      她要掌控住他们。她需要他们间毫无保留的信任和奉献。她需要凌驾于他们之上。

      最后,她伸手指点了其中一个,以后你就是哥哥。
      用手指任命另一个,你是弟弟。
      你们可以叫我嬢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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