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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河伯的新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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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水河畔,乌泱泱地聚集了当地的村民。
他们大多身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衫,面容枯槁,眼神浑浊,却都是屏息凝神地望向河岸方向,满脸虔诚与期待。
秋风贴着水面掠过,卷起刺骨的寒意。岸边的芦苇丛在风中簌簌摇动,发出细碎而连绵的呜咽。浑浊的河水卷着黄浊的泡沫,一下下沉重地拍打着岸边那座新搭的祭台上,水花溅湿了台柱。
祭台正中,一个身着金线刺绣红色嫁衣的少女被粗糙的麻绳紧紧缚在木桩上,金黄色的嫁衣在阴沉天光下泛着暗红的光泽,越发衬得她面色惨白。
少女年纪看起来不过二八,单薄的身子止不住的颤抖。当她的目光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终于找到那两个蜷缩着的熟悉身影时,强忍的恐惧终于忍不住带着浓重的哭腔喊到:“爹!娘!”
跪在人群的老妇人猛地一颤,身子便要抬起,却被旁边的老汉死死拽住了衣袖。“别出声……”
他喉咙里挤出气音,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可不能惊扰了河伯,万一惹他不快年,今年的收成可就全完了。”
老妇人浑身发抖,泪水在布满皱纹的脸上纵横,却死死咬住嘴唇,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司礼官面无表情地清了清嗓子,捧着一卷磨损了边角的竹简,踏步走向台前,他展开竹简,干巴巴的声音没什么情绪,年复一年都是那几句,“河伯在上,今奉新娘,祈保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等他说完,几名头戴着河伯面具的祭司开始绕着祭台缓缓转动。那面具雕得青面獠牙,狰狞可怖,嘴角却诡异地向上弯翘。他们赤足踏在冰冷的土地上,脚踝上的铜铃随着步伐叮当乱响,与低沉含混的吟诵声搅和在了一起。
“吉时已到!”为首的老祭司哑着嗓子吟唱,“送新娘过门!”
号令既出,河岸边的鼓声骤然急促。
两名身材高大的祭司应声上前,一左一右扶住木桩。随着他们发力,木桩转动发出咕噜咕噜的沉闷声响。缓缓移向倾斜的滑道,直指那深不见底的浑浊河水。
少女绝望地闭上眼睛,泪水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滴在鲜红的嫁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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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离睁开眼睛。
自静安寺启程,这辆驴车已经在荒无人烟的山林野道上颠簸了整整十日。
这十日来,她们沿途竟未遇到过一处村落,所带的干粮早在三天前就已告罄。这几日便只能顿顿以沿途的河蟹果腹。幸而随行的水生厨艺精湛,总是能把带着土腥味的河鱼料理得外焦里嫩,再撒上沿途采摘的野葱香荽,倒也香气扑鼻,颇为可口。
只是,一日三餐若顿顿皆是如此,不免让人心生倦怠。再好的手艺,也难敌食材的单调匮乏,当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口中寡淡,她伸手探向腰间的乾坤袋,她记得里面应该还有几颗桂花糖。那是她平日里最爱的小食,甜而不腻,带着淡淡的桂花香气。可指尖在袋中摸索了半晌,除了铜钱和符纸,空空如也。
那只她惯常用作装糖的袋子,现在竟不见了踪影。
“在找这个?”
身侧的谢无妄慵懒地倚在软枕上,漫不经心地提起一个眼熟的布袋。袋口微敞,里面空空如也,只余几星细碎的糖渣。
他抬眸看她,唇角噙着一丝极淡的近乎狡黠的弧度,慢条斯理地评价道:“味道尚可。”
姜离收回手,面无表情地看了他片刻。
这位被迫与她结下主从契约的妖王,心思高深莫测,态度反复无常,实在令人难以琢磨。前一刻或许还是冷漠疏离,下一刻便能做出这般近乎无赖的行径,当真是喜怒无常。
她并未动怒,只是淡淡问道:“妖王殿下也喜好这等凡间小食?”
谢无妄轻笑一声,随手将那空了的糖袋抛给她:“千年光阴,岁月漫长,若不自寻些新鲜物事打发时间,岂非太过无趣?”
他语焉不详,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扫过她的脸庞,然后点了点头:“嗯,不过你这将死的小道士,应是不会懂的。”
姜离:“……”
她接过糖袋,小心地收好。
姜离自然不会为几颗糖与他争执,但该表明的态度还是要表明:“你若喜欢,下次可以直接与我说。不问自取,非君子所为。”
“君子?”谢无妄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眉梢微挑,“本王是妖,何时需要遵守人的规矩?”
他这话说得理直气壮,竟让姜离一时语噎。
是了,她险些忘了。
眼前这位可不是什么遵守人间礼教的君子,而是一个彻头彻尾、不按常理出牌的妖怪。
跟一个妖讲人的规矩,简直就是对牛弹琴。
话虽如此,谢无妄并未继续出言挑衅,反而重新闭上眼眸,摆出一副闭目养神的姿态。车厢内顿时陷入一种微妙的寂静,只剩下车窗外传来山间的风声与车轮滚动的噪音。
这份寂静却并未能持续太久,连日来积压在心的疑虑,再次浮上心头。趁着赶路的这段间隙,姜离翻遍了随身携带的《万妖录》,试图找到关于谢无妄的记载,却始终一无所获,这很不正常。
天道契约做不得假,立契时必须以真名起誓。他既自称是谢无妄,这必然是他的真名。但一个存活了千年的大妖,怎么可能在《万妖录》中毫无痕迹?
颠簸的车厢里,她的目光落在窗外飞逝的荒凉景致上,思绪却飘向了千年前那段尘封的传说之中。
那是在她幼时,师傅坐在青灯下反复讲述的睡前故事。
千年前,这片广袤的土地上,人族与妖族共存。妖族天生强大,拥有种种不可思议的神通伟力,视孱弱的人族如同草芥、蝼蚁,是可供随意取食的血肉。可想而知人类在妖物的爪牙下艰难求生,朝不保夕,尸横遍野。
直到一位名叫姜辞的人族将军横空出世。
传说她是神血降世,虽然并非修士,却拥有无双的武勇与韬略。她联合人族各部,组建了一支能够与妖族抗衡的军队。那场战争持续了数十载,山河失色,日月无光。无数英雄陨落,亦有无数传说诞生。
最终,姜辞率领的人族重创妖族主力,迫使当时的妖皇立下天道血誓:妖族退守南境,不得出现在人类面前,更不得以人类为食。
而这本《万妖录》,相传便是在那期间,由一位画师根据人族所见过的各类妖物形象,逐一描绘记录而成。据说是当人族与妖族交战之时,他便躲在其后将所见的妖物记录下来。
画作虽潦草,却精准地记录了各种妖物的特征与致命弱点。千年来,这本图谱在人族修士手中代代相传,每代人都会添上新的见闻并修正前人的谬误,原先的散页被重新装订,破损处被精心修补,最终成了如今这本《万妖录》。
也是凭借这本书中,姜离才能在静安寺认出那井中的水鬼,并知如何对付它。
如今谢无妄的名字不在其中,只意味着两种可能:其一,他隐藏极深,千年来从未被任何人族修士见过并记录在案。其二,则是更为可怕,所有见过他真面目、知晓他存在的人或许,都已经死了。
想到这里,姜离的心微微下沉,一股寒意悄然攀上脊背。她抬眼,视线极快地扫过对面那张此刻正闭目养神的侧脸。
若他当真厉害到连《万妖录》中都不曾记载,那么自己当初在静安寺阴差阳错地将他放出,是否已在无意中,为人间招致了一场难以想象的浩劫?
不过姜离转念就把这个想法放下了,天若塌了自有高个的人顶着,她这等小道士有什么可怕的?
不过根据他先前所示,静安寺内的底下镇压的是他其中一片残魂,那么其余的部分又都在何处?
自从在静安寺得知她下一站的将前太极国的国都渊都,这位原本处处透着不耐与杀意的妖王,态度竟有些缓和,甚至称得上是配合。
莫非他被分割镇压的其余残魂,就藏在渊都的某处?
渊都乃人族气运汇聚之地,龙脉盘踞,能人辈出,若说那里镇压着至关重要的妖物魂魄,倒也合情合理。
可是能将他这般强大的妖王伤至躯体分离,本源魂魄崩碎,并分别镇压在各处之地的,究竟是何等恐怖的存在?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是千年前那位惊才绝绝的姜辞将军?
亦或是......
谢无妄倏然开口,声线凉薄,打断她的沉思:“若有疑问,直言便是。”他眼尾微挑,带出一丝难以捉摸的兴味,“趁我眼下心情尚可,或可答你。”
姜离:“……”
不过她心中权衡片刻,倒觉得这是个试探的机会。
“《万妖录》中为何没有关于你的记载?”她直截了当地问。
谢无妄轻笑,眼底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芒:“那本书?记载的不过是些手下败将。我,自然不会在册。”
“千年前的人妖大战,你参与了吗?”
“参与了又如何,没参与又如何?”谢无妄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语气慵懒中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千年光阴,足够让真相变成传说,让传说变成神话。你现在所知的,不过是被胜者口中的残章断简。”
姜离顺势又继续追问:“那你的身体是被何人肢解?残魂又是被何人镇压?”
“不记得了。”
“?”姜离一愣,这个回答着实出乎她的意料。如此深仇大恨,怎会轻易忘却?
谢无妄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难得耐心地补充道:“我的记忆里似乎缺少了关键的一段,具体缘由,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恐怕只有等我寻回全部的残魂,才能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若是现在我知道是何人所为,”他顿了顿,“以我的秉性,岂会这般安分地坐在这里?”
姜离点头,这话倒是在理。若他真知道仇家是谁,以这妖王睚眦必报的性子,怕是早就杀上门去了。
只是,还有一个疑点。“那你又是如何得知自己的本源是被肢解,镇压在此的?”
”本源力量的感应,”谢无妄眸光微沉,“每一块被分离残魂,即便相隔千里,都会在冥冥中呼唤着彼此。”
姜离见他今日难得如此坦诚,正想趁热打铁多问几句。恰在此时,颠簸前行的驴车缓缓停了下来。
水生从车辕处探进头来,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欣喜:“仙姑,前面,前面好像有个村子!我们今晚应该不会再露宿荒野了!”
姜离顺着它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见远处山坳里,隐约露出了几缕炊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