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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争执 ...

  •   户部尚书府,正午的日头穿过月洞门,炙炙地烤着后园。

      顾令仪比平日提早半个时辰吃了午食,吃完并未午歇,径直来了后园,叮铃哐啷带了不少家伙什儿。

      现下她手中拿着一根立起来比自己都高不少的长杆,在园中寻了一块平地,竖直杆身,站定看长杆的影子一寸寸缩短。

      岁余在一旁拿着帷帽,见自家小姐脸都晒红了,急得团团转:“小姐,今日夏至,日头这样晒,若是想玩,等日头退一点的时候再出来?”

      顾令仪只摇头:“我想玩的一年之中只有这个时候才有。”

      岁余无法,只好拿了把扇子,给小姐扇风。在小姐的提示下,还小心翼翼地选了个方位,别挡住了姑娘想看的影子。

      “小姐!”闰成步伐极快,近乎小跑着来通知,“江公子来府上了,说想见你呢。”

      时下男女大防并不算严苛,外加顾江两家早定了亲事,倒是没什么避讳的。

      顾令仪摆摆手:“说我有事在忙,让他等一会儿。”

      闰成是个小姐说什么就做什么的性子,脚尖一转,就回去传话了。

      岁余心思细想得多,难免有些忧心,小姐和江公子近来闹了不少别扭,不知江公子还有没有这个耐心等小姐。

      又站了一会儿,顾令仪让岁余帮忙扶着长杆,问:“这杆高八尺,你觉得此时此刻长杆的影子多长?”

      岁余手稳稳扶着杆,见小姐将提前带来的长绳拉直,蹲下身,将绳子覆在杆影上,岁余观察一番影子长短,猜测道:“两尺?”

      顾令仪将手中绳子提起来,打了个结,道:“不是,应当是一尺五寸。”

      今日夏至,树八尺高杆,于日中天时测日影之长短,只会在一尺五寸左右。

      等岁余取来了长尺,量过打了结的绳子,她惊呼:“当真在一尺五寸!”

      岁余惊讶于小姐的预测竟如此准,一手拿绳一手拿尺的顾令仪却在想——
      若有圭表,能直接看出日影长短,便没这么麻烦。

      将拿出来的东西归置好,顾令仪抬步打算去前院,刚走两步,想起上次她和江玄清在堂厅中吵的那一架,后面甚至还砸了杯盏,不想再故人故地重游,她吩咐岁余:“领江玄清来园子里吧。”

      ***

      出了前厅,往西走过穿堂,进了月洞门,江玄清到后园的时候,身穿碧色衫裙的顾令仪正斜倚在秋千架上,明明一旁的石榴花开得猩红似火,他却还是第一眼只看得到她。

      方才顾令仪晾他好一会儿,想来她之前的气还未消,江玄清走至秋千架后,低声道:“皎皎,扶稳。”

      他掌心送力不重,秋千悠悠荡起。风鼓起浅碧色纱衫,白色的披帛垂下来一点,轻轻扫过新开的茉莉,香气浮动。

      “端午本约好与你同游,谁料家中临时生事,” 江玄清语带歉意,“之前春日里忙着科考,也没陪你出去放风筝。等秋日舒爽些,定会这些都补上,你别再气了。”

      这便是在委婉地求和了。

      顾令仪下巴微抬,侧首看他。江玄清生得秀雅英俊,温润如玉,全神贯注看人时更显眉目如画。

      “我说了我没为这些生气,端午那日龙舟我照样看了,也与哥哥包了粽子、踏了青,样样不落。该可惜的那个人是你才对,错过了一年一次和我过端午的机会。”

      江玄清推着秋千,听到这话,忍不住笑了。顾令仪就是这样,她觉得自己万般皆好,仿佛伺候她都是旁人的荣幸。

      明明端午没失约也是一路伺候这大小姐的命,江玄清还是不免想,若是那日同她一起出去了,大概会如她所说的那般,十分有意思。

      两人都笑着,是这段时日难得的融洽,若能一直这样,他与顾令仪算得上外界传的那般“郎才女貌,天造地设”。

      可江玄清不由想起那日得胜楼崔熠的话,崔熠问自己是否在借外人之口表达对顾令仪的不满,江玄清当时答不上来,崔熠也没再刨根问底。

      实际上,江玄清扪心自问,崔熠大概说得没错。

      他犹豫自己和顾令仪这段关系的归宿,既为其所扰,又不舍离去。

      江玄清不再使力,秋千渐渐停摆,他试探性地问:“我中了探花入翰林院,你可有失望?”

      顾令仪面上的笑意滞了滞,江玄清中了探花自然是天大的喜事,未婚夫入了清贵的翰林院,再是体面不过。

      但在顾令仪眼中,令她印象深刻、久久不忘的绝不是高中后打马游街的探花郎,而是那年冬夜在灵堂陪着她的江玄清。

      祖父去世的那个冬天冷得直让人发颤,十岁的顾令仪在灵堂跪着不肯起。

      她觉得祖父在骗人,说好日后还带她出都城去见识大乾的天地,怎么就睡着不醒了?

      是江玄清夜里偷偷翻墙来寻她,同她一齐跪着,说她祖父只是先一步去望别处了。

      江玄清说此间的天地他陪她一起看,待他考取功名,必求外任,与她亲眼看看山河民生。

      江玄清确实高中,不过最后却食言了。

      也对,儿时之言如何做得了真。

      可顾令仪就是当了真。

      她脚尖点地,稳住微晃的秋千,抬眼问:“你想听什么答案?”

      江玄清在外鲜少与人起龃龉,可他的养气功夫在顾令仪这里通通失效,在夏至日头的加持下,他轻易就被她一句话激起火气。

      “你好好说话,”斥责脱口而出,又惊觉生硬了,补了句,“好不好?”

      顾令仪足下落实,秋千木板轻轻碰响,她站起身来,不复方才的松散与惬意。

      吵架嘛,坐在秋千上不好发挥,站起来比较有气势,不能输了阵仗。

      顾令仪站定,还是有些不得劲儿,往后退两步,和江玄清拉开一点距离。

      好了,这样不用仰着头同他说话,顾令仪满意了,这才开口道:“我若说不失望,你不会信。我说失望,你定要让我识大体,讲你的前程和不得已。”

      “所以我问你,我该怎么说?”

      江玄清深吸一口气:“我承认答应了没做到,是我不好。可顾令仪,你该明白,这世上的事不是都要围着你转的,不是你想要怎样,便都能如你所愿。”

      顾令仪蹙了蹙眉,道:“我没想要为难你,我接受你留在翰林院,有大好的前程。”

      任职结果出来之前,顾令仪从未劝过江玄清践诺上请外放,她一句都不曾提过这件事,由江玄清选自己想走的路。

      “可江玄清,这世上的事不围着我转,也不围着你转。”

      “你出尔反尔后我笑脸相迎都不够,还希望我从前那些念头都消失个干净,何尝不是在痴人说梦?”

      “既已做了抉择,转过头还要反反复复确认我是否怨你,又是何苦?”

      “痴人说梦?你就不能——”江玄清闭了闭眼,“不能没这个念想吗?”

      “不能,”顾令仪毫不犹豫,“我可以不去,但没人能让我不想去。”

      又是鬼打墙一般,江玄清一口气梗在喉咙,他忍不住想,为什么顾令仪不能听话一点。

      “顾令仪,你可知外面人都是怎么说你的?” 他说得很快,口不择言,“谢于寅、宗泽他们都说你骄纵,主意太大了,就连刚回都城的崔熠都承认,你就不曾想过敛一敛性子吗?”

      “他们如何想我,与我何干?你若觉得你这些狐朋狗友说得对,那你日后同他们一起过就好了,别再来找我!”

      江玄清足下生风出了顾府的门,他甚至都记不得他是怎么走出来的,头都气懵了,要他说,怎么会有顾令仪这样的女子,她就那么颐指气使地站在那儿,一句顶一句,分毫都不肯让!

      眼看着就要拐弯走回江府,江玄清顿了顿,停下脚步。

      吵到后面顾令仪脸都发红了,是日头晒红了,还是真的气到了?

      自己后面的话说重了?是不是太伤人了?

      旁的不论,同友人在背后论她长短是他不对,要不回去和她道个歉?免得将她气坏了。

      但他也时常被顾令仪气得不轻,她可从没道过歉。

      顾府的门房就见江公子怒气冲冲地出了门,在门口站了片刻,又怒气冲冲地闷着头走了回来。

      得,准是又和三姑娘吵完,现下后悔赔罪去了。

      ***

      顾宅里吵吵嚷嚷,都城正中央的文华殿中,崔熠百无聊赖地见证父亲和皇帝舅舅的袍泽之情,君明臣贤。

      “宁王之事,崇之居功至伟,实乃朕之肱股、国之柱石。” 赵陟目光扫过自己最信赖的臣子,赞许是真心,那份“封无可封”的慨叹也是真心。

      崔熠边听边数,皇帝舅舅好爱说四字词语。

      “臣愧不敢当,陛下天威所向,臣不过尽本分而已。”镇国公崔崇之深深叩首。

      崔熠立马有眼色地跟上,一同跪伏在地,心中却在感叹他这个爹也挺爱说成语的。

      崔崇之余光瞟一眼旁边的崔熠,他说愧不敢当,并非虚言。此番借肃州一战剪除宁王羽翼,出大力的其实是身旁这个看似散漫的儿子。只是削藩一事如今在朝中极其敏感,此中详情除了上秘折给皇帝,并未公之于众。

      陛下是开国君主,先太子也极具才干,只可惜天不假年,先太子随陛下打天下受过旧伤,五年前薨了。为稳定朝局,避免皇子相争,陛下选立二皇子为储君,新太子是个良善却有些软弱的性子。君弱而臣强,必起大祸,为了大乾基业不落旁人之手,陛下削藩势在必行。

      肃州战起,这一仗足足打了四年,中途是崔熠发现夷族背后有宁王的支持,父子俩找准关窍才结束了战事。

      崔熠出力不少,最后却一点功劳没捞到,赵陟忽而问:“崇之,宁王之事不好大肆宣扬,但二郎于军中改良火药,立下殊功,为何不上书请封?凭这份功劳大可让二郎在军中领一实职,怎就任由他在家荒着?”

      闻言崔熠上前半步,礼数到位却又比旁人多了份亲近:“皇舅舅明鉴,外甥志不在此。若非兄长临阵腿伤,我断不会代兄出征。正是不耐弓马、畏惧锋镝,才终日缩在军火营里鼓捣些奇技,侥幸运气好罢了。”

      崔熠说完满意地点点头,他的成语也用得不错,十分合群。

      崔崇之适时接话,语气转为严父的训诫:“陛下,此子顽劣,吃不得武将之苦,又慕文臣清贵。臣便勒令他在家闭门读书,凭科考挣个正途出身。若没那个本事,便老实做个富贵闲人,好过在军中或朝堂上贻误大事。”

      赵陟知道自己这个妹夫是个谨慎性子,但又不想委屈了外甥,问崔熠道:“二郎,朕在这里,你父亲说的就不作数,你实话告诉舅舅,这一战你未获功劳,当真一点也不在意?”

      崔熠答“还是有点在意”的时候,崔崇之的眉头皱得都快打结了,结果下一刻就听见崔熠说:“我是当真没有从军的意思,但前两日我会友人,友人同我说我在都城有个新外号,他们管我叫‘郊游将军’,这名号实在令我难以释怀。”

      古有“游骑将军”官职,上阵杀敌、守卫一方,崔熠这个“郊游将军”就全然是嘲他无功而返,打仗似郊游了。

      饶是赵陟向来严肃,听见“郊游将军”这等称号也笑出了声,然后就听外甥语带抱怨:“所以皇舅舅也觉得好笑是吧?”

      确实好笑,但赵陟还是勉强收住笑意,毕竟是做人舅舅的,不好再落井下石了。赵陟大手一挥,干脆赏了不少好东西给崔熠做补偿。

      绫罗绸缎、玉带宝弓自不必说,连庄子都送了两处,既是恩荣又有实际好处。

      “恰好明年开了恩科,若是有把握,大可下场试试,学问上有困惑,可以去找国子监祭酒,朕这两日和他打声招呼,之后二郎尽管去问。”镇国公治家甚严,八成不愿意为了儿子找同僚“走后门”,那他这个舅舅多费心好了。

      君臣之外,赵陟是十分喜爱这个外甥的。

      父子俩谢恩出宫,宫门外长街空旷,崔熠翻身上马,察觉父亲盯着自己,问道:“父亲这般看我,作甚?”

      崔崇之板着脸:“看你厚脸皮,望你日后老实点。”

      崔崇之膝下只有三子,自认是个慈父。肃州一战,二郎功不可没,三个月之前,大军拔营归朝之际崔崇之还对二郎愧疚非常。

      “二郎,先太子去后,陛下的心肠硬了许多,我已位极人臣,你兄长在京营掌兵,你若是凭军功再在军中掌权,崔家便是烈火烹油了,此事是为父对不住你。”

      想来二郎怨他也正常,他再同他讲讲功高震主的危害,甚至盘算好如何补偿为崔家做牺牲的二郎。

      岂料崔熠不见多失落,反倒问他有没有更进一步的心思。

      更进一步?

      崔崇之都当上本朝国公爷,娶了陛下胞妹,他更进一步往哪里进?

      崔崇之当即怒斥一声:“孽障!”

      他抄起一旁的军棍就狠狠抽了崔熠一顿:“小兔崽子,陛下当初在战场救我一命,他还是你亲舅舅,你竟敢起这等心思!”

      打完这一场,崔崇之对不给崔熠报功这件事再无愧疚,他得好好盯住他,怕一不留神,崔熠这小子太过出息,转头就当上乱臣贼子了!

      甫一回都城,崔崇之派人里里外外查崔熠这些年的行迹。不查不知道,好家伙,长子临行前断了腿,是崔熠他派人打断的。

      这逆子!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争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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