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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慈观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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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我五年级,天天记挂着校门口的垃圾食品,一放学便吃得满嘴冒油。书包是妈妈去年买的,整整大了一圈,像只鳄鱼匍伏在后背,指不准何时就跟肚子里的作业一道吞吃我。我整日背着一只饥肠辘辘的鳄鱼胆战心惊,上课魂不守舍,生怕一不留神凶猛的河兽就会从黑黢黢的布袋子里钻出来咬我一口。班主任兼语文老师掏出59分的期中试卷质问我怎么才考这点可怜的分数,“你以前可是年级前三呢,现在?倒三还差不多!”我该怎么回,照实说书包里有鳄鱼张大嘴巴等着我掉进陷阱?鬼才信。标准答案是道歉,赌咒发誓下次小测一定找回状态。班主任凹陷的眼窝映出我举手发誓的滑稽像,张了张嘴,嗓子眼儿忽然挤出一声不自在的鸟叫。你妈妈的事,我听说了。她说。你要节哀,有什么困难就跟老师说,我们都会竭力帮你。这里,整间办公室的老师都转了眼珠过来。我忙点头,赶在被陌生的焦虑笼罩前张嘴,谢谢老师,我挺好的。我从老师手中抢走编号59的试卷,慌张地把它喂到鳄鱼嘴里,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开了。
转开家的门锁,观音像和妈妈同时向我投来视线,都冷得有些凄然。妈妈在相框里笑,神采好像飞到鳄鱼肚子里的59号语文试卷上,可她毕竟不在了,除开如此这般透过一层薄玻璃瞪视我,什么也做不到。爸爸在饭桌上留字条,说要晚点回家,叫我先去冰箱找点东西垫肚子。爸爸烧菜很难吃,经常做着做着掉眼泪,混着咸泪水的菜肴一点都不美味,吃得我也忍不住抽噎。为了保障生活品质,我开始学做菜,首先掌握的菜谱名曰扬州炒饭,爸爸赞不绝口,于是我舀了好几勺放到妈妈和观音像跟前,期待她俩其中一个夜半闲了给我托梦。
这尊瓷观音是妈妈生前请来的,她死后,祂便接替了她的母职。爸说你觉不觉得你妈的眼睛跟观音菩萨有些像,我说是有那么一点,语罢爷俩就沉默地点香,一人三根,拜完才出门。一个上班,一个上学。
今晚我依旧炒饭自己吃。吞下小半碗,我想起那张59分的试卷,不知道在鳄鱼肚子里消化得如何了。我慢条斯理地吃完,再慢条斯理地洗碗,做完这些才七点不到。不及格的试卷等着我去解救,可谁又能救救我呢?就算我把它从鳄鱼的胃酸里掏出来,我也没法安置它,59分是耻辱,加班回家的爸爸不会接纳它。我需要一个签名,班主任说了,家长签名。
我便在这时瞄准了她,我的邻居,小雨姐姐。
她去年冬天搬到我家楼下,行李不多,一半是我帮忙拎上去的。刚放学的我遇上没来得及办单元卡的她,我脑筋一转,这不是送上门来的周记素材吗!于是屁颠颠奔到陌生女人身边:“姐姐,我来帮你吧。”她像第一次遇见背书包的小学生,上下扫视好几眼才将手里几袋水果递来,自己拖着小巧的行李箱上楼。后来她问我叫什么,我说不客气我叫活雷锋,新邻居憋笑半天:“小雨,叫我小雨姐就好。”
小雨姐模样很标志,不常在家,也不知怎么跟我妈打成一片。我有好几次替妈妈跑腿送东西给她,她家那扇门铁水似的黑,灌铅般的重,我光是敲就浑身累得慌。她开门倒很及时,隔一扇坠甸甸的大铁门,女人的回应像白虹,欻欻映亮了楼灯。来了。而后笨重的一声吱呀,钻出来一张羊脂玉似的脸。我同这张脸不熟,看多少次都不熟。我扔东西到她跟前,她说谢谢,偶尔也像个真正的大人那样关照我课业。我总扭头就跑,一口气飞回楼上卧房,屁股后面还追着妈妈的斥责:着急忙慌的,做贼啊!小雨姐的笑声跟我进了房间,响在窗畔幼植的嫩芽丛际。
我得找个无关痛痒的大人签名字,小雨姐最合适——她曾是我妈的朋友,又不会像我爸揍我。于是我再次敲响那扇又黑又重的铁门,恍惚中有种似曾相识的知觉淹没了我,我正游着,门开了。陌生的面孔,男性,只是存在于此地存在着。
“请问你是?”男人问。他同小雨姐一般大,声音和脸都年轻,撑门的手臂劲实。见我不回答,他又问了一遍。“小朋友,有什么事吗?”
我说:“我找小雨,小雨姐。”
“她不在家,”好像为证实自己没撒谎,他特意让开一条通道,好叫我四面八方地看个仔细。“你进来坐着等吧。”
我不想进去。
“那你先回家,等她到家了我联系你。你家住哪儿?”
我也不想回家。
男人面露难色,说你等等,随后进屋去翻东西。期间我一直规规矩矩地站得笔直,余光瞥见鞋柜上摆放的一列相框,他和她的照片混在其中。
等他出来,身上多了件外套,他招呼我随他下楼:我带你去找小雨。我兜里那张皱巴巴的59还等着小雨姐签名呢。所以我跟过去,装作成熟的高中生而非小学生文绉绉地问他:怎么称呼?他闻言忍俊不禁,同我第一次遇见小雨姐时一样,好半天才说我叫刘家娟,叫我阿娟吧。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只肯叫他阿娟,就算是小雨姐也没法逼我喊他一声哥哥。阿娟却无所谓,他对我,总是一副天塌下来也无所谓的温和样。但那时我只觉得他老土,还装。
阿娟带我到一座高高的写字楼下,他说还有半个小时小雨姐就下班了。爸爸也总很晚才下班。我像忽然被扇了一巴掌,心脏混沌地绞痛起来。
你读几年级了?阿娟问,我答复说五年级。他就点头,微笑地说那还真是个小孩儿,辛苦了。我被这样语焉不详的宽慰所刺痛,很想找个人打架。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男人虽然个子一般,浑身却很有劲,也不知道哪来的念头,我开始泄愤地有一下没一下地戳他。他人真好,这都不发脾气,还双眸灿灿地望着我笑。此人真彻头彻尾地把我小看成一个不知深浅的男孩了,我非常生气。正欲发作,小雨姐走了过来,阿娟!她喊,然后才注意到一旁气鼓鼓的我。
“听说你找我?最近还好吗,小弟弟。”
我闷声掏出59分的试卷。她和阿娟对望一眼,明白了。小雨姐想拒绝,话到嘴边又被我的眼神逼回去,我知道所有大人都同情我,而我早早学会利用这份讨厌的同情。
后来是阿娟先开口:“写谁的名字,我帮你。”
我铿锵念出一串汉字。
小雨姐晓得这几个字属于谁,但她只是睫毛低垂着,将叹未叹。
那日后我常在小区见到阿娟。他跟小雨姐住在一起,两人举止亲昵自然,熟悉得好像早已共同生活多年。我这才反应过来,他们的关系原来比我预想得还要深。爸爸叫我对阿娟礼貌点,不要整天瞪眼睛瞧人,我哪有。
我只是有些反感阿娟可以理所当然地站在小雨姐身边。我的生活和从前一样,上学,考试,拿不及格的试卷回家求人签名。上次找邻居造假的事被我爸发现了,遭一顿狠打,却也阴差阳错同阿娟混熟了。他介绍自己是一名拳击手,前几个月不着家是比赛去了,以及,这是他跟小雨姐结婚的第三年。
在此之前呢?
我问。
我们是朋友。
他答。
比朋友更深呢?
那就是战友。
战友?你们还一起打过仗!
我惊叫,阿娟笑了,右手习惯性地摩挲起左手无名指的戒指。差不多吧,他说。不管你愿意否,生活有时就是要推你去拼个头破血流。
和谁拼?
我随口一问,大致猜测阿娟会用命运之类宏大伟岸的词语搪塞我,没想到他拧眉,迟疑地沉声:“与自己。”
我被他这番煞有其事弄糊涂了,顿感无趣。我说我要去找小雨姐玩,你就一个人在这演你的生活哲学家吧。
小雨和阿娟搬家那天,我也陪在他们身边。不大开口,只是闷闷出苦力,心里想怎么又是一场离别。
那扇铁水似黑、灌铅般重,我光敲就浑身累得慌的门,这回由她亲自为我撑开。在六年级冬天,一个普通的晴朗日。门后还是她那羊脂玉似的脸。我同这张脸不熟,明明不熟。可眼睛还是好痒,痒得我不住揉搓,好像这样就能把多余的不该存在的渣滓都揉出去。
临别前,阿娟先弯身将我抱进怀里,嘴里还在念叨:“以后不要再拿59分的试卷回来求人签名了,要好好读书。”
然后是小雨姐。
她蹲下,与我凑得近近的,成熟标志的面孔在我眼前展开,眼瞳又深又黑。
我见她睫羽低垂着,将叹未叹,两颗瞳仁含着一层模糊的光。我记起来了,妈妈的葬礼上她也曾这样看我,仿佛透过我,正瞧着另个与我有相似遭遇的孩童。
九转回肠之下,姐姐终于唇齿开合,第一次如此庄重地念出我的名字。
转开家的门锁,观音像和妈妈同时向我投来视线,依旧冷得有些凄然。只是今天我勇敢地对上她们的视线,眼睛还是痒得不行,干涸的水渍树根般盘踞在我心头。我向生活那条河流驶去。
我久久凝视着那尊瓷观音,她似有话说:
小宇。小雨。
向前走,别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