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第二章 被风卷走的衣角 ...

  •   冷院的紫藤萝开得最盛的时候,谢闻野总爱坐在廊下看。

      细碎的紫花像被揉碎的云霞,一簇簇垂下来,风一吹就簌簌地落,飘在他的发间、肩头,也落在不远处正低头绣帕的林薇薇身上。她今年十四岁,穿了件月白色的软绸衫子,袖口绣着缠枝莲,阳光透过花叶的缝隙落在她脸上,绒毛都看得一清二楚。

      谢闻野十五快十六了,身形抽条得厉害,肩膀却还没完全舒展开,清瘦得像株被风雨压弯过的竹。他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总往林薇薇怀里钻,却还是爱黏着她,她绣帕时他就坐着看,她看书时他就趴在旁边的石桌上,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她落在书页上的影子。

      “闻野,你看我这对鸳鸯绣得如何?”林薇薇举起帕子,眉眼弯弯地笑。

      谢闻野的目光从她含笑的眼尾滑到帕子上,那对鸳鸯绣得活灵活现,红喙绿羽,交颈依偎着。他喉结动了动,忽然伸手按住她的手腕,声音有点闷:“别绣这个。”

      林薇薇愣了一下,不解地抬头:“为何?嬷嬷说这个最讨喜了。”

      “不好看。”谢闻野别过脸,盯着廊下的青苔,“要绣就绣……绣双鱼。”

      他没说出口的是,双鱼是要成对的,是要跟心上人绑在一起的。他母妃留给他的那对玉佩,被他用红绳系了,藏在内衫里,贴着心口的位置,日夜焐着。他总觉得,等哪日他能走出这座冷宫,能堂堂正正站在人前,就把其中一只解下来,亲手系在林薇薇的腰间。

      林薇薇被他突如其来的执拗弄得有些好笑,拍了拍他的手背:“好好好,听你的,改绣双鱼。”她抽回手,重新穿了根银线,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对了,前几日我在御花园碰到大皇兄了,他说下个月的赏花宴允许带伴读,问我愿不愿意……”

      “你答应了?”谢闻野猛地转头,眼里的平静瞬间碎了,像被石子砸乱的湖面,漾开密密麻麻的刺。

      大皇兄谢明启,是太子跟前最受宠的皇子,性子温文尔雅,脸上总挂着笑,可谢闻野见过他背地里踩碎宫人生擒的幼雀,那笑容底下藏着的凉薄,比三皇子的明枪暗箭更让他不适。

      林薇薇被他眼里的戾气惊了下,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手:“还没呢,我就是跟你说一声……”

      “不许去。”谢闻野的声音冷得像冰,攥着石桌边缘的指节泛白,“他不是什么好人,你离他远点。”

      “闻野,你怎么这么说话?”林薇薇皱起眉,语气也沉了下来,“大皇兄待人很好,上次还送了我一支南海进贡的珍珠钗呢。你总在冷宫里待着,不明白外面的事,别瞎揣测。”

      “我瞎揣测?”谢闻野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股说不出的委屈和愤怒,“那我呢?我在你心里,是不是也只是个只会瞎揣测的冷宫弃子?”

      他想起前几日偷偷跑到角门,看见林薇薇和谢明启并肩走着,谢明启不知说了什么,逗得她笑靥如花,手里还提着个精致的食盒——那食盒的样式,他从未见过,显然不是给她自己准备的。

      风卷起地上的紫藤花瓣,迷了谢闻野的眼。他看着林薇薇下意识维护谢明启的模样,忽然觉得心口那只焐热的玉佩,像是被冻住了,冰得他发疼。

      “我不是这个意思。”林薇薇也有些恼了,她好心跟他分享趣事,却被劈头盖脸一顿指责,“闻野,你能不能成熟点?我不可能永远只围着你一个人转,我有我的社交,有我的朋友……”

      “朋友?”谢闻野猛地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里的红血丝像蛛网般蔓延开,“在你心里,我和他一样,都只是你的朋友?”

      他记得小时候,他被皇子们推到泥地里,是她蹲下来,用自己的帕子擦他脸上的泥;他发高热,是她冒着被责罚的风险,半夜翻墙出去找太医;他怕打雷的雨夜,是她抱着他,哼着不成调的曲子,说“闻野别怕,我陪着你”。

      那些日子,她明明说过,会永远陪着他的。

      林薇薇被他逼得站了起来,往后退了两步,眼圈也红了:“谢闻野,你简直不可理喻!你这是无理取闹!”她抓起石桌上的绣帕,转身就往外走,月白色的衣角被风卷起来,像只受惊的鸟,瞬间消失在院门后。

      谢闻野僵在原地,伸出去想拉她的手停在半空,指尖空荡荡的,只抓到一把被风吹散的花瓣。

      那天之后,林薇薇有半个月没来。

      谢闻野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吃不喝,任由窗外的紫藤花谢了满地。他想起林薇薇临走时泛红的眼眶,心里又悔又恨,恨谢明启,恨林薇薇,更恨自己——恨自己没用,只能困在这座冷宫里,连想留住一个人都做不到。

      半个月后,林薇薇终于来了,却不是独自一人。她身后跟着个小丫鬟,手里捧着件新做的锦袍,说是谢明启送的,让她转交给谢闻野,还说“五弟在冷宫受苦了,这点心意,望能暖暖身子”。

      “你拿走。”谢闻野看着那件绣着云纹的锦袍,只觉得刺眼,“我不稀罕。”

      “闻野,你别这样。”林薇薇把锦袍放在桌上,叹了口气,“大皇兄是好意,你何必跟自己过不去?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但我们……”

      “我们怎么了?”谢闻野抬头看她,眼神冷得像淬了冰,“我们已经不是一路人了,对吗?”

      林薇薇被他问得一噎,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她确实觉得,谢闻野越来越偏执了,他的世界太小,小到只能装下她一个人,可她的世界,早已随着身份地位的变化,渐渐扩大了。

      “你走吧。”谢闻野转过身,背对着她,声音哑得厉害,“以后……别再来了。”

      风吹过空荡荡的院子,卷起地上的枯叶,发出呜呜的声响。林薇薇看着他清瘦却倔强的背影,捏紧了手里的帕子,最终还是带着丫鬟,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门“吱呀”一声关上,隔绝了最后一点脚步声。谢闻野猛地跪倒在地,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压抑了许久的呜咽终于冲破喉咙。他从怀里掏出那对双鱼玉佩,紧紧攥着,直到玉棱硌得手心渗出血来,才像是找到了一点真实的痛感。

      原来,被人丢下的滋味,是这样的。比被皇子们拳打脚踢更疼,比冷宫里的寒夜更冷。

      日子像冷院墙角的青苔,悄无声息地蔓延。谢闻野不再盼着阳光,也不再等谁的脚步声。他学会了自己找吃的,在御膳房的后门捡些残羹冷炙;学会了自己处理伤口,用灶膛里的草木灰敷在破皮的地方;学会了在打雷的夜晚,把自己裹在最厚的被子里,咬着牙不发出一点声音。

      他十五岁进十六岁的那天,没有任何人记得。他只是坐在屋顶上,看着月亮从东边升起,又从西边落下,手里摩挲着那对玉佩,忽然明白,母妃说的“好好活着”,或许从来都不是为了谁,只是为了自己能多看几轮月亮,多吹几阵风。

      变故是从一场急报开始的。

      那日天还没亮,冷院的门就被粗暴地踹开,几个穿着铠甲的侍卫闯进来,不由分说地把他从床上拖起来。谢闻野以为又是哪个皇子看他不顺眼,要找他麻烦,直到被押到金碧辉煌的太和殿前,才嗅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殿内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压抑的死寂。文武百官跪了一地,头都埋得低低的,连大气都不敢喘。龙椅上的皇帝脸色铁青,手里捏着一份八百里加急的奏折,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北境三城尽失,镇国将军战死,昭国铁骑已逼近雁门关……”太监尖细的声音在大殿里回荡,像一把钝刀,割着每个人的神经。

      大宁败了。败得猝不及防,败得一塌糊涂。

      昭国使者在殿外等着回话,语气傲慢又带着威胁:“我主有令,若想休战,需遣一位皇子入我昭国为质,以示诚意。否则,三日后,雁门关破,兵临城下!”

      死寂。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目光,都若有似无地飘向了跪在角落里的谢闻野。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衣,头发乱糟糟的,脸上还有未褪尽的淤青——那是前几日被三皇子的人堵在巷子里打的。他像一株生长在阴沟里的野草,卑微,不起眼,却又带着一种诡异的“合适”。

      一个无宠的皇子,一个天生带煞的灾星,死了不可惜,活着……也没什么用。用来做质子,再合适不过了。

      皇帝沉默了许久,久到谢闻野几乎以为自己要跪死在冰凉的金砖上,才听见头顶传来一声疲惫而冷漠的声音:“就……五皇子谢闻野吧。”

      没有犹豫,没有不舍,甚至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只是决定了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谢闻野缓缓抬起头,看向龙椅上那个名义上的父亲。他的脸在烟雾缭绕中显得模糊不清,眼神里没有半分父子亲情,只有权衡利弊后的决绝。

      谢闻野忽然笑了。

      他笑自己,竟然还奢望过一丝怜悯。笑自己,明明早就该明白,从母妃死在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开始,他的命运,就早已被写好了。

      冷院也好,敌国也罢,不过是换个地方,继续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压抑地活着。

      他低下头,对着龙椅的方向,缓缓叩首,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儿臣……遵旨。”

      殿外的风,不知何时变得凌厉起来,卷着殿角的铜铃,发出一阵急促而刺耳的声响。谢闻野知道,他即将被这阵风吹向一个未知的地方,那里没有紫藤花,没有月白色的身影,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孤寂,在等着他。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的双鱼玉佩,那冰凉的触感,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
关闭
安装